若是那顾姓少年日后要常来,那她作为闺阁女子就不便再去四哥那里等候,省得这府里的仆妇下人嚼舌根而易生事端。
可那样她如何放得下心,若是她不在谁能在幼弟哭闹时将他哄停?若是幼弟哭闹让四哥生烦怎么办?会不会就将她幼弟送回来不教了?
裴蕴容越想越愁,却不得解,只能盼着那顾姓少年能少来几趟,也好让他们姐弟俩能在裴清泽那里多待一段时间。
顾成礼来寻裴清泽这事像是一颗石子砸入了水里,虽未荡起浪花,却也泛起一层层涟漪,当即被一些有心人注意到。
裴清钰从诗会上回来时,身上沾了不少酒气与脂粉味,留在院子里的小厮见他回来了,立马上前,“少爷,伯爷让你回来后便去寻他。”
原本还脚步飘浮的裴清钰听到伯爷要找他,立马酒醒了一半,盯着小厮,“你可有与父亲说我是去参加诗会了?”
“说了,但伯爷似乎不太高兴。”小厮低着头,忍不住催促了一声,“少爷你还是先去伯爷那里吧,省得伯爷等久了……”到时候会更不高兴。
裴清钰伸手拽了拽领子,心里烦躁,父亲一向不喜他去参加诗会结交朋友,此番过去怕是要挨训,但若让他父亲等久了,估计到时候火气会更大。
裴清钰扫了一眼小厮,“让开。”
然后径直走向忠义伯爵府的正堂。
裴原砚左手负在身后,立在庭院中,仰头盯着枝繁叶茂的月桂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从身后传来一声“父亲”。
转过头便见着裴清钰恭敬地行礼,裴原砚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一身酒气,又去参加诗会了?”
裴清钰抬起头,对着他父亲的目光心里生了怯意,但还是点了点头,然后连忙解释道,“我这次没喝多少,况且此次诗会是永昌侯府的谢玉堂举办的……”
裴原砚懂他的意思,那谢玉堂在这京中有些名气,虽然是庶出,却是谢侯爷的独子,又有些才气,清钰这孩子是想去与人结交,他叹了一口气,“日后还是将心力放在读书上吧,侯府这等门槛,以后还是莫要结交了。”
裴清钰捏紧拳头,心里有些不甘心,他们家与谢家都是开国将领,靠着功勋封侯封伯,如今永昌侯府仍是侯府,可他们忠义伯爵府只能传承到他父亲这一辈,等到他时竟什么都没有了。
父亲总是让他读书,读书,可这朝廷中有几人是靠读书走出来的?每三年就会有一批新进士,可走到最后爬上高位的,哪个不是有人脉有关系的?裴清钰不想听他父亲说的那劝学之话,他如今虽然不能承袭伯爵之位,但是若父亲愿意助他,完全可以向圣上讨一个恩典,让他荫补,到时候他再凭借着这京中的人脉关系想要在上一层楼也不是难事。
所谓荫补,便是裴清钰可以不通过科举,而根据他父亲如今的官职直接荫补入仕,这是朝廷明文规定许可的,而每个官员能荫补的子嗣也是有限的,一般情况只有一个,裴清钰如今瞧中的就是这荫补的机会。
他生来便是伯爵府的公子,明明有捷径可走,为何父亲偏生要他去走那最难的一条路呢,明明自己是父亲唯一的嫡子,为何不把这个机会给他呢?
裴原砚多次想要与裴清钰好生谈谈,可总是忍不住被儿子气得发怒,然后原先准备的谈话自然是不疾而终,这次他不打算揪住裴清钰去诗会这事,而是道,“今日清泽的旧时同窗来访,我瞧着那少年不错,不过才年十四就已是秀才……”
他觉得就算儿子要与人结交,也该是与这样的读书人结交,而不是那些权贵子弟,日后他们家的爵位没有了,裴清钰终究还是要像这些读书人一样靠科考入仕,如今结交这样的读书人,才是日后真正能用得上的人脉。
裴清钰冷不丁问道,“那少年是哪家的?他父亲是几品官员?祖父可曾入仕?”
裴原砚皱眉,“倒不是京中人家,从江南而来,家中原先以耕地为生……”
裴清钰瞬间没了结交兴趣,不过是一个农家子而已,哪怕考中了秀才又如何,只怕腿上的泥土都还没洗净。
“便是家世差些也不打紧,还可以找一个得力的岳家,俗话说‘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后,莫欺少年穷’……”
裴清钰不在意扯扯嘴角,“父亲,那还是等他成为了举人,孩儿再去结交吧。”
如今也不过是一个秀才而已,以其家世,便是再努力三十年,裴清钰觉得那少年才有资格来与自己结交。
裴原砚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也不想想,若那少年不是人中龙凤,如何会让清泽引为好友,你若能跟着清泽……”
“父亲,你为何总要将我与裴清泽放一起?”裴清钰眼里露出厌烦,那裴清泽不过是一庶房所出,哪怕在读书上有些天赋,但也不值得父亲这般对待,竟连国子监名额都给了他,想到这里,裴清钰就生气,国子监里面有不少学子都是他想要结交的,可父亲偏偏将名额给了隔房的侄子,而不给他这个亲儿子。
顾成礼不知道他去了裴清泽那里一趟引起了多少人的心思,他在听了傅五的传达后,便径直走向傅府的书房。
书房是设在前院,属于傅茂典处理公事的地方,一般情况下,便是傅茂典的夫人与子女们也很少会过来,这里有侍卫看守,见着是顾成礼过来,侍卫立马放行,应是提前得了傅茂典的叮嘱。
书房的门并未关上,顾成礼走到门前时,出声道,“大人?”
“进来。”傅茂典手里捏着一封信,眼角眉梢都是喜意,“你快来看看这信上写了什么?”
顾成礼心里升起好奇,他走过去接过傅茂典递来的信封,打开一看,竟是赵义鸿所写。
顾成礼心里寻思着,看来即使傅大人进京了,那《国风》还是交由赵家来办,只是不知道赵家何时会将萃文书肆的分铺开到这京城来。
傅茂典好久没这么畅怀地笑过,看向顾成礼的眼里满是笑意,“你是写了什么文章,竟在严迟瑜那老顽固手里拿了解元?”
他心里真高兴,原本还担心顾成礼这次乡试会考不过呢,没想到如今不仅过了,还成了解元。
傅茂典想知道若严迟瑜发现自己选出来的解元竟然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会作何反应?
顾成礼将赵义鸿那封书信一目十行看完,上面写了他们离开同安县后发生的一些事宜,其中便提到了顾成礼乡试中解元的事情,上面还道已经有官兵去顾家报喜去了。
顾成礼放下书信,虽未像傅茂典那里欣喜激动,嘴角也微微上翘,眼眸亮闪起来,“不过是侥幸罢了。”
傅茂典见他眼里欢喜,但仍没得意忘形,面上添了一分满意,点点头,“确实侥幸。”
他不知道严迟瑜究竟出的是什么题,竟然能让顾成礼拿解元,要知道顾成礼的很多观点都是与他相悖,这次能中解元,只能说顾成礼实属幸运,若是让严迟瑜见了他那些“离经叛道”的观点,只怕连举人都考不中。
“其实严大人问的是强军之道。”顾成礼轻轻开口。
强军之道,傅茂典眼里露出诧异,原先的肆意欢喜敛去几分,心情多了一丝沉重,对如今的大周来说,如何强军太重要了,他们不缺军队,甚至还养着百万将士,可这百万之军遇上那戎族与匈奴,竟像是群羊撞进狼窝,只能溃败逃散,完全是不堪一击。
去岁傅茂典虽然是在江南,但也听闻戎族最近不太老实,不仅多次滋扰边境百姓,竟还提出了要娶大周的公主来和亲。
戎族只是大周西北部的游牧民族,虽然厉害,但是人数不是很多,每次也只是在边关那里扰乱生事,或是抢劫一番就走,并不能动摇大周的根基。
大周真正忌惮的是北部草原上的匈奴,那才是真正吃人的狼。
如今连戎族都敢上门来挑衅,若再不震慑住这些异族,后果不堪设想,可要拿什么去震慑呢,如今他们的军队犹如一盘散沙,真派出去反而会让人看轻。
傅茂典心里有些复杂,他与严迟瑜一向不对付,真没想到这次江南府乡试居然会直接问计兵事,而顾成礼居然还是解元?
“你作了什么文章?”傅茂典好奇顾成礼究竟写了什么,竟然连严迟瑜那个老顽固都颇为认同。
“不过是提了五点建议罢了。”顾成礼的思绪飘散,想起前世历史上的那个宋朝,如今大周在很多方面都与大宋相似,就连军事也如此。
大周并非是弱国,军队也是很庞大,但是却发挥不出多大作用。大周的开国皇帝就对武将设防,对于在外领兵打战的将军更是防之又防,几乎是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换一个将领,这样的话将军与士兵在一起呆的时间短,不会产生极深厚的感情,从而不会为效忠将军背叛朝廷。
除此之外,还在各将军与士兵之间设置了层层监督的机制,而在这监督机制之外仍存在着一层机制,来负责督促这监督机制的运行,可谓是环环相扣,严密至极。
这样一来,大周的武将造反难度的确提高了,但也将军事水平拉下来,将军与士兵常年不得相见,彼此之间根本不熟悉,又如何能并肩作战。不仅如此,士兵们对将士也不服管教,将下令,兵不听,又怎么会打赢战?
这样一来,不仅仅是军事水平拉垮下来,大周的军事机构也很庞大,其间过多的冗官,反而让大周背上了沉重的军费负担。
顾成礼记得前世宋朝时期有一个王安石变法,似乎就是针对这样军事产开的变革,他总结了一下,又针对大周如今的具体情况作出了一些调整。
首先一点就是裁兵。大周足足有一百万多的士兵,可这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上了战场依旧会输,还要让大周承当繁重的军费,不若先裁去一半的军队。
傅茂典听顾成礼一上来便要裁去一半的军队,顿时吸了一口凉气,怀疑那严迟瑜当真看了顾成礼的文章吗,这种提议他也觉得不错?
顾成礼并没有做停顿,而是继续往下说,第二点是训民为兵,全民为兵。
对乡下的庄户,尤其是边境地区的庄户进行编组,包括富户与贫户,每五家为一组,每五组为一支队,而十支队则为一大队。但凡家中有两个及以上的男丁的,都必须出一人为保丁。在农闲的时候集合起来进行军事化训练,而在夜里这些保丁轮流当差值夜,维持当地的治安。
傅茂典眼睛微亮,此法不错,若真发生了战事,这些平日就训练有序的庄户随时可以换上甲衣上战场,平时却又能进行农事,可谓是两不误。
而第三点则是以民养马。
如今大周的战马都是由朝廷官方来养的,但是其间折损率却很高,至于究竟是何原因很多人都心知肚明。若是由民户代替官府养马,按照先前划分的组、支队、大队,一组五家养一匹马,朝廷将幼崽发放给庄户,由民来养,等马成年再由朝廷来收购,若马病死,则一组五家要偿其半。
傅茂典若有所思地听着,顾成礼讲得很详细,甚至还提及要对养公马、母马都做了详细的规划,以免庄户争向养母马从而可以多繁殖产出卖钱,还要对收上来的马匹精壮程度做划分评定,若是不合格,自然也不收,可谓是万事俱细。
傅茂典不仅听得认真,还时不时给顾成礼递杯茶,顾成礼说了这么长时间自然干渴,端起便饮下,又继续说着另外两点。
第四点则是士兵编制问题。大周的军队内部秩序混乱,因没有将帅在上面坐镇,军队里的小干部倒是不少,但是划分等级太多,反而繁琐复杂,顾成礼提议将其改为将、部、队三级编制,而且士兵要按着个人作战能力来晋升,能者上位,以实力服众。
最后一点就是关于兵器的制造,顾成礼提出要设立一个军器监,专门用来研究制造军事武器的。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很多墨家学派之人钻研之道,像是公输盘制作的云梯就是攻城必备利器。顾成礼觉得不要小瞧这些匠人,尤其是民间那些技艺高超的,他们一辈子就做此道,若是朝廷愿意去挖掘,定能找出不少的能人异士来。
等顾成礼将五点说完,傅茂典沉默下来,他不得不承认少年讲得很好,而且还是从各个方面入手,甚至其间流程也很是详细,但正是如此,才让他心惊。
原本他只当顾成礼是擅长农事罢了,如今看来不仅仅如此,就连谈起兵家之事,少年也是信手拈来侃侃而谈,世上当真有这样精通各项绝学的天纵奇才?
傅茂典看着少年明亮的眼睛,方才听到的那强军之法浮现在脑海里,又想起在江南时的大豆肥地法,还有顾成礼改良过的纺车,甚至包括洪水后防疫法,一件件一桩桩,都是旁人不曾想到过的新事物,他胸膛微微发烫,顾成礼越是惊才绝艳,对他们大周来说反而越是极其幸运。
他曾听闻有人生而知之,曾经他不信,如今却是悟了。
他不去想为何少年会知晓这些旁人未曾听闻的事物,不管少年是否怪异妖邪,只要少年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大周,为了天下的黎民百姓,那么他便是拼了一条老命也要护在少年身前。
或许上天将顾成礼送到他身边,就是为了实现他的夙愿。
傅茂典摩拳擦掌,决定要顶在顾成礼前面冲锋陷阵,带着他一起大干一场,不料第二日,就有人要从他手头将顾成礼要走。
傅茂典进京这么长时间,消息灵通的人家都已经知晓他回来了,但眼看着皇上迟迟没有动作,众人也各自不动声色地观望着。
直到严迟瑜与孟远闻从江南府回来,各府地区的乡试成绩也相继出炉,景煕帝才召见傅茂典入宫面圣。
众人知道,此次皇上必定要为傅茂典封官进位。
傅茂典跪在玉石铺就的大殿上,耳边听着宦官文渡宣读着陛下的旨意,“……不辞辛苦,心忧国事,朕心甚慰,经吏部重议,复其原户部尚书一职,兼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钦旨。”
傅茂典没想到陛下在让他官复原职后,还让他兼任同平章事,要知道同平章事其实行使的就是丞相的权力,陛下这次召他回来,果真是要对他委以重任,傅茂典眼眶微热,觉得当初受贬谪远走江南时的那点酸楚根本算不得什么。
景煕帝身形消瘦,却还亲自从坐席上起身,将匍匐在地的傅茂典扶起,温言道,“朕还需傅大人的辅佐,傅卿可要保重身子啊。”
傅茂典心里动容,反手握住皇上的手,“陛下放下,只要您需要微臣,无论何时,微臣都要为陛下肝脑涂地,为大周尽忠!”
“这就好。”景煕帝一脸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笑着问道,“不知可否将从江南带回来的少年,唤作顾成礼?先借严卿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