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阵子,便见方才那农妇再次过来,却是拎着一个篮子,后面还跟了不少妇人拎着篮子,等着她们走近,众人才知道原来是顾成礼事先便已经让她们准备了绿豆汤,煮好了后放入水井中放凉,如今拎过来每人分了一盏,便是那些试验地里的佃农也得了一碗,先喝完歇歇再下去继续干活。
等着下午时,日头要更烈些,众人们心里更是激动难耐,这庄子本就不大,这些人忙活了半日,就已经差不多将地里所有的水稻收割起来,又花了些功夫才将稻谷从稻穗上打下,就那么一小块的田地,竟然打出了整整八石稻谷!
八石稻谷啊,若非是亲眼所见,他们是怎么也不敢相信的,那么一小块的田地,他们瞧着觉得决定没有一亩地大。可是如今一亩田地也才只能得四亩稻谷,等去了壳磨成稻米,那就只剩下两石了。而这一小块地里光是稻谷就有八石,那就算是去了稻壳,至少也还有四石的稻米。
整整翻了一番啊,这让他们怎么忍住不激动?
等称出那一块试验地里的粮食亩产后,这些知县员外们已经绷不住了,纷纷拉着顾成礼开始打听起来,为何这地里能种出这么多粮食,他们原本还敬畏顾成礼是钦差,又怕得罪了少年,可如今见了这试验地里的产量后,哪里还记得这些顾忌。
顾成礼含笑,任由着这些人上前攀谈,却不急着作答,他特地今日邀他们过来,又废了些精力折腾人手,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但是对于这些主动询问的人,他却不能太轻易地满足他们,而是将姿态“端足”才行。
太轻易得到的东西,往往是不会被珍惜,也会被错估了价值,如今顾成礼已经让他们知道了这地里良种的厉害,只要放出风声,到时候便会有一堆人上赶着过来学这种杂交水稻,而顾成礼却要设门槛,只挑选其中的少数一部分来教,这样的话有了竞争,这些人反而会觉得这种杂交水稻更珍贵,愿意折腾更多心思来学,更重视他们得来来之不易的机会。
若是顾成礼不设门槛,勒令这些人来改种杂交水稻,这些人反而可能心里不大情愿,然后顾成礼反而要追在他们身后仿佛是在强自“喂饭”,人性就是这么奇怪,顾成礼不愿意惯着他们,那就让这些人自己寻求门路来上门学吧。
顾成礼料想的没有错,他将这些人的心思把握得一丝不差,这庄子上可不止一块试验地,等着他们见识到几乎是每块试验地里的粮食都比寻常地里的水稻产量多出一番不止,心里的火热就完全按捺不住,抓耳挠腮地想要从顾成礼这里学来这种播种之法。
顾成礼说了,这种水稻如果留作种是会退化的,就算他们用了下作手段盗了稻种也不行,只能学了播种之法才可以。有些人不信邪想要试试,而大多数人都是老老实实地上门找顾成礼,将态度摆足了,顾成礼也并未多加为难,毕竟他真实目的也是要推行这杂交之法。
为了推行这杂交之法,顾成礼等人在这江南整整待了一月之久,不过他早就让人快马加鞭将试验地里杂交水稻的产量送去京城,禀报给了景煕帝,然后才留下在这江南推行杂交之法。
一月之期已到,顾成礼等人收拾了行李便准备返京,不想竟会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魏越平是陵县的知县,顾成礼这次邀请江南各知县时也有给他下帖子,但是他与魏越平却不是初相识了。当初在浮山文会上就有打过交道,准确地说,却是顾成礼与魏越平之子魏颙起了交锋,当时是陵县县学的魏颙与庄温茂提出要与同安县县学生们比试一二,将同安县县学生狠狠压了一头,而顾成礼则是被喊去救场的。
发展到后来,就成了这魏越平当众揍儿子了,听闻当时魏越平拿出考较比试的题目竟是从他父亲魏越平书房偷拿来的,如今想来也不过是一场闹剧。
魏越平不知顾成礼心中的这些念头,如今这番找来,脸上露出诚惶诚恐之色,“当年之事,是下官管教不力,让犬子冲撞了……”魏越平心里苦笑,他也没想到当初那个少年竟会有这般造化,短短几年就高中状元,甚至还得了圣上青睐,这让他不得不惶恐,若是顾成礼记恨当日之日,想要打压他们魏家,那他儿子的前程堪忧啊,故而如今哪怕是将姿态放低些,也一定要让这顾成礼莫要介怀当日之事。
“魏大人当日不是已经管教过令公子了吗,何须来我这里一趟呢?”顾成礼的态度谈不上亲和,却也不算是为难,魏越平闻言,心里松了一口气,他也不敢要对方对着他笑脸相迎,便是这番他觉得极好,如今听着顾成礼既然不计较了,他脸色一缓和,继续腆着脸笑道,“下官还有一事要与大人说道。”
他话音落下,然后冲着身后的小厮示意了一个眼色,只见那小厮很快出去,再进来时竟是抱了一个箱子,箱子不大,顾成礼瞧着只有两尺来长一尺来高的样子,心里讶然,诧异地看向眼前的魏越平。
魏越平笑起来时白胖的脸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看着挺讨喜的,上前将那盒子打开,里面赫然躺着一尊佛像玉雕。
顾成礼心里有了想法,这魏越平是想要给他送礼,他脸上神情有些玩味,这阵子想要给他送礼的人还真不少,除了这江南各县的知县、知州等官外,还有不少地主员外过来走关系,顾成礼心里感叹,怪不得当官的人几乎都是不差钱的,这么多人来送礼,想要暴富简直太容易了,但是顾成礼一样都没收。
他不仅没收这些人的礼,还特地跑了一趟顾家,与顾家人谈了许久,主要是与他们讲了很多贪官的下场,不仅是杀头抄家流放,包括他们的家人亲戚一个都跑不了,连坐诛三族,等他将脑海里各种贪官故事讲得差不多了,顾家人差不多已经被他吓得脸色发白,连忙保证不管是何人上门送礼,他们都坚决不收。
顾成礼也给他们留了些银子,之前从太医温如行那里得来的百两黄金,他寻了机会将一部分兑成银子,给顾家人留下两百两,由着赵氏来掌控,以顾家如今的生活水平,这笔银子已经可以很大程度上改善他们的生活水平了,而过犹不及,顾成礼打算以后定期给他们送一笔银子,而不是让他们一下子暴富起来,反而失了体统。
魏越平既然前来送礼,自然也是有提前打听过的,知道顾成礼一直都没收下任何人的礼,心里有些不以为意,哪有人不爱钱财的,尤其顾成礼不过是农家出身,若是不想法子弄点金银,岂不是手头很拮据?
在他看来,顾成礼这是少年成名,心里傲气得很,又要面子,不过没关系,他今日既然找上门,就已经贴心地给对方寻了一个借口。
魏越平笑眯眯开口,“马上便是万寿节,下官官职低微,无法面圣,若是大人得了这玉佛,能将它献给当今圣上,也是下官之福……”万寿节是当今皇上的寿辰,一般百官都会为皇上送上贺礼,不过今上崇尚简朴,又喜爱诗画,寻常人都是会寻些诗画古籍来进献,故而魏越平选玉佛这等华贵之物,其目的还是在于讨好顾成礼。
若是少年能帮着他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何愁没有前程。
看着脸上堆满笑容的魏越平,顾成礼心里感叹,如今这些人送礼都讲究水平,这人怕他难堪连收礼的理由都给他想好了,不可谓不聪明,可惜都没有在正途上。
“魏大人还是将这玉佛收好,在下受之不起。”顾成礼脸上神情淡淡,没有与他多费口舌,便让人送客。
魏越平错愕,没想到他都这般了,顾成礼居然还拒绝,眼见顾成礼要离开了,他还不甘心地想要上前去,顾成礼扫了他一眼,眼里的威势顿时让他不敢冒犯,顾成礼只提点了他一句,“若是想要前程,不妨多花些心思在百姓身上,就比旁的都要好。”
顾成礼暗自摇头,这魏越平是个聪明人,只可惜太爱钻营。
景煕帝自从收到了顾成礼从江南寄来的信,就激动得恨不得立刻见到少年,可顾成礼却还要在江南滞留一段时间,让景煕帝每晚激动地不能入眠,到了第二日反而眼下青黑,连着好几日,朝臣不免担忧圣上的身子,毕竟陛下年纪也不轻了,若是再女色上不收敛,难免会亏空身子,引得朝纲动荡。
自诩为刚正不阿的谏官们立马开始上折子劝着景煕帝要爱惜身子,气得景煕帝吹胡子瞪眼,可惜这等喜事他竟无人可以倾诉共喜,只能等着他的少年状元从南方归来。
顾成礼回来时已经到八月,京城里早就已经成了火炉,因着住的人口多,房子也多逼仄,进了城后连绿树都少见,顿时觉得燥意更甚。若是往年,景煕帝早就带着后宫妃嫔与朝臣去了郊外行宫避暑,可这一年为了等顾成礼,一直到了八月他还窝在闷热的京城。
顾成礼入京后,将在江南的见闻都上报给了景煕帝,而其中的紧要处在于他从江南带回来的那些佃农。
这些佃农是第一批学会杂交技术的,先前顾成礼在江南待的那一个月,还安排了他们当老师,教了不少学生来学这杂交技术,再过一两年,江南一带必然就能将这技术推行开,而顾成礼则是将已经练成熟练工的佃农给带进了京城。
对于这些佃农们来说,他们原本待在江南,也没有田产,而是租佃别人的地,如今进京见皇帝,说不准还能讨得恩赏,即便没有赏赐,见过皇上也是值得骄傲的事,自然是乐于跟过来,更何况顾成礼本人还是许诺了他们一些好处,等到京城的事情办完,就会赠与他们几十亩田地,这对他们来说就是直接暴富,故而欢天喜地地跟过来。
顾成礼将佃农的事情禀报给景煕帝,景煕帝不在意地大手一挥,给他们一批赏赐,然后这事还是交给了顾成礼来安排,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避暑,等顾成礼进了京,景煕帝就憋不住了,直接将顾成礼打包,带着一起去了京郊行宫。
顾成礼寻思着,京郊那里田地多,农户不少,刚好他要让佃农来推广杂交技术,正好顺道,还可以去看一下他在京郊买下的那些土地。
如今京郊低价便宜,顾成礼趁机买了不少,还怂恿着李秀才等人也跟着入手,可等拿着地契到了京郊,才发现他们买下的不过是荒地,杂草都没几根的那种,幸好这地价便宜,而且他们也并不是买来种地的,便是地质差些,也还是能用的,不算折本。
顾成礼心里有着其他打算,一点都不怕会折本,不过眼下不急于安排这块地,他将佃农安排下去后,手头上无事便清闲起来,还有些不适应,没想到景煕帝转眼就又给他安排了一个活计。
当初在殿试时,顾成礼曾写下两个针对北部匈奴与西北戎族的计策,分别是烈酒和羊毛,将烈酒的方子传至北方,可诱敌人以粮来酿酒,若无粮食,这些北人自然不敢与大周开战,反而可以给了大周一个机会,此乃阴谋,而阳谋则是大周出钱去收购北方的羊毛,羊毛于匈奴、戎族不过是无用之物,分毫不值,却可以从大周这里换取金银,他们自然舍不得拒绝,而顾成礼手里却又法子能将这些羊毛变废为宝。
如今是八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匈奴与戎族一般会给养剪毛,若是这个时候去收购,自然价格能压低些。
景煕帝神情慎重,“你当真是有法子可以将羊毛变成衣裳?”这种说法,他闻所未闻,当时见着顾成礼考卷时,考官大臣中便有不少人觉得此法根本不可行,偏生上面提出的设想又太令人心动,便是景煕帝后来见了后,再不知晓这是顾成礼的考卷情况下,也是圈了这张考卷为状元。
后来将糊名揭晓后,知晓答卷之人是顾成礼,景煕帝心里多了一分笃定,有着傅茂典当初的进言,他对顾成礼这少年有着不一样的期待,莫名觉得他就是可以做到。
可是如今,真要派人去与匈奴、戎族接洽,他心里又有些担忧起来。
大周本就库银紧缺,就算眼下施行这“摊丁入亩”,短时间之内,也是很难将库银充裕起来,这番拿出银子去北地,本就是艰难之举,是景煕帝顶着压力一意孤行,若是弄回了羊毛,却是无用之举,不能将它们变废为宝,不仅对大周来说是伤了元气,对景煕帝本人而言,也会影响他在朝中的话语权。
顾成礼听着景煕帝絮絮叨叨讲着其中不易,心里默默念着皇帝不好当,尤其是朝中文官厉害的皇帝更不好当,一步行错,便能被这些文臣喷死,便是如今景煕帝对顾成礼太过信赖亲近,已经有不少谏官觉得不妥,若非顾成礼每次提出的都是利国利民的良策,只怕就要被戳上“佞臣”的标签了。
顾成礼自然不怕这些文臣喷自己,反正他拿出的每一项都是经得起考察的,而且顾成礼如今是真的不求钱财与利禄,对于景煕帝的赏赐也不在意,故而便是那些人喷他,也找不到处儿。
“臣下有把握能将羊毛利用起来,若是陛下信不过,可以先找来一些羊毛,由着微臣来示范一二,也能让陛下安心。”顾成礼神情丝毫不慌,要想将羊毛利用起来,首先是要弄出一个纺线机,而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有了纺线机,就可以将羊毛纺织成毛线,然后织成毛衣。
顾成礼没织过毛衣,但是以前却见过一些女同学织衣,隐约还有些印象,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这些操作都不是难事,只要给他一些材料,他现在就可以给景煕帝展示一下。
景煕帝见他说得笃定,心下松了一口气,不想顾成礼却继续说道,“陛下,虽然微臣有法能保证羊毛制成衣裳,但是若不解决库银之事,终是不妥,易酿成大患。”
景煕帝面色微苦,这点他何尝不知,只是他又有什么法子呢,幸好历任皇帝都是有自己私库,那国库库银早就亏损不成样,一直是他掏着自己私库在补贴,只是再拖下去,只怕他私库也要被掏尽了,这就像是一把剑,一直悬在他头顶,紧迫感一直存在心间,景煕帝如今就盼着改了那税法后,能让库银日渐丰盈起来。
顾成礼心中颇多思虑,想起去岁江南那场大水,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抬起头看向景煕帝,目光坚定而闪亮,“微臣有一策,可解如今库银之忧,缓水患之困。”
水患便是指洪水了,夏秋多余,几乎每岁雨水过多时,朝廷与百姓心里就要担忧会不会遭遇水患,但这全看天意,无法杜绝,便是在后世,雨水多了也会造成洪水泛滥,顾成礼没有法子将它们灭绝,但是却可以有办法能阻止一二,至少要尽量保护百姓的安危,减少百姓的损失。
顾成礼想到的法子就是水泥,这是他去岁就已经想过的,只是当时他只是一个县学生,便是手里有这法子,也不敢轻易拿出来。而景煕帝是这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若是景煕帝都不可以,那就再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
其实顾成礼可以等到自己位高权贵时在亲自来做这事,可等到那时,这期间遭受洪水的百姓却是再也救不回,他本就不图这些虚名,便是此时拿出也无妨。
将水泥方子上交给国库,利用水泥建筑堤坝可以防洪,而用水泥换来的钱财,则可以缓解今日国库空缺之难。
正可谓是一策解两难,顾成礼说出时,脸上神情很平淡,仿佛不过是讲一件很寻常之事,而景煕帝却手微颤,忍不住握住了顾成礼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