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如遇伸出手,百年沉睡,她手上的剑茧已经消退好些。白皙的手心有一片泛着光泽的羽毛,羽毛最中央封印着神王大印。
她的声音和丹流之前听到的别无二致,让丹流险些梦回当初二人共同历险的时候。
姜如遇道:“我没什么事,只是辛苦你了,让你打理这么多条条框框之事。”
丹流心中生暖:“我不累……”
姜如遇又道:“我刚才在屋里听到现在咱们平衡神界的方法还是制衡对吗?”人神和原本上古神魔之间的局势,必须得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但光是如此,还不够。
得到丹流回应后,姜如遇手心的羽毛印记松动,光化消失。
神王大印脱离她的手心,飘在空中,像在和什么东西融合,姜如遇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我在沉睡时想了许多,之前的劫难纵有天道和姬风申之错,更重要的也在于没什么东西可以制约他们的野心。天道消散,姬风申伏诛,对我们来说却不是终点。”
“天道消散后,世间也需要新的天道,与其等着世间再孕育出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天道,我想,不如创造一个天条出来。”
以天条来制约人神和上古神魔,算是最公平的做法。
姜如遇操纵神王印,神王印是不弱于斩道剑的神器,哪怕一个普通人得了神王印,都能获得强大的力量。姜如遇本身就是力量强大的冰凤,她的威严并不需要神王印来加持,因此,她可以把神王印剥开创造天条。
神王印在空中吸收着能量,姜如遇写上第一条天条:凡神、人、妖、魔行危害三界和平之举,轻则永压幽冥,重则永不超生。
这还是姜如遇第一次用这么残酷的刑法。
她写好后,再在上面打上凤凰族的印记,递给姬清昼,示意他来写。
既然是天条,总不能她一人来写,各族首领都同意并参加攥写的天条,才最有说服力。
姬清昼并不推脱,以指代笔,挥斥方遒,在上边写下第二条:各族无故残害他族者,杀无赦。
他再在上边留下自己的龙印。
龙凤双印留在上边,这天条已经具有极大的威力,连丹流和化蛇都有些受不住。
姜如遇再将它交给丹流,让他带着它去寻其余首领。
丹流接过雏形中的天条:“此事太重要……”
“正因为重要,才让你去做。”姜如遇道,“这是一场极大的功德,你要让给别人吗?丹流,你代我打理过神界事物,无数眼睛都在看着你。”
厉害的上古神魔或者天赋异禀的人神还有许多,权力的争夺在哪里都存在。姜如遇希望丹流彻底独当一面,才将这机缘给他。
“是。”丹流想清楚这一点,也不再推托。
他捧着天条的雏形往月魔界外走,在月亮的下面看见了一个人,清冷不再,孤傲冷淡,不是姬清昼还是谁?
丹流稍稍皱眉:“陛下。”
姬清昼手中出现一朵水莲,水莲的光华极为清澈,他正眼也没看丹流:“这是改造后的弑神台,刚才我和如遇说了,将改后的弑神台封印在天条底部,当天条被彻底摧毁,世间大乱礼乐崩坏时,弑神台将再度灭世。”
水莲化为花瓣,进入天条内。
丹流看着它不吭声。
姬清昼道::“你是个很得力的人,毕方和凤凰也的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难能可贵的是,你是个聪明人。”
丹流的视线撞在姬清昼的眼里,他好像被看穿了一般,心中涌起一股冒犯感。
丹流抓紧天条雏形,冷着脸离开。
姬清昼也不计较他的冒犯,反而在原地微微一笑,这样识时务的人最好。
姬清昼回去见姜如遇,姜如遇沉睡百年,姬清昼一直在旁边指点她怎么吸收功德。这百年,姜如遇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二人的关系较之以往,亲近许多。
姜如遇苏醒不久,并不想这么快回神界去,她还挂心着那场修真界的混战,和姬清昼一起前往修真界。
修真界如今虽然萧条不少,但一路行来,安稳平静许多。
姜如遇前往天南,见到姜天守。
姜天守告诉她:“如今的天南地域更为广阔,重新划分了不少中陆的灵矿和山脉,但相对的,我们仍然承担守护天南的职责。”
姜如遇问:“柳溪清他们愿意吗?”
“愿意。”姜天守叹了一口气,“那些孩子们曾经那么激进,不过是被逼急了,其实他们都是好孩子,哪里不想天下好,只是自己都活不下去了,才想不到天下。现在我们有了矿脉,自己能炼器,丹家也鼎力支持我们,如今天南虽险,却不穷,更能磨练修士。”
“而且,每年中陆都需要给我们修缮武器的灵石,如今他们年年都给,将来要是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不再给我们灵石,又要我们涸泽而渔,那我们不守天南便是!”
姜如遇点点头:“早该如此,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天南三十二家出力出人,他们出钱,再合适不过。”
没得像之前那样,让天南三十二家出钱出力出人,最后天南衰败,天南三十二家还需要尝数不尽的白眼。
姜天守端详姜如遇:“百年未见,如若不是丹家来人说你还活着,我们都要以为你已经……”
他眼角似有泪光浮现,姜天守这一生,自认对得起天南也对得起姜家,只这一个姜如遇,他们这些做长辈的,实在负她良多。
姜天守深吸一口气:“算了,你平安归来,我们不说那些。你四叔他们给你准备了接风宴,咱们这就去吧。你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姜如遇知道这顿饭推辞不过,让隐在暗处的姬清昼现身。
姜天守见姬清昼气度不凡,容貌不俗,修士虽不以容貌论年纪,但是他和姜如遇男俊女美,看起来真像一对璧人。
姜天守心里犯了嘀咕,面上不显,好客地问道:“这位是?”
姜如遇还以为姬清昼会回答和她有婚约,哪想,姬清昼只答:“一介散修。”
姜如遇见他如此,只能补充:“他帮过我许多次。”
姬清昼面无表情道:“她也帮过我许多次。”
二人话一落,一种奇怪的氛围微妙地浮上,不等二人翻译过来,姜天守忙打哈哈:“朋友相交,自然该你帮我,我帮你。来来,既是如遇好友,我们倒要多谢你多番照顾如遇。”
姜天守热情地带着二人去席间就坐。
席间其乐融融自是不必说,姬清昼虽然清高,却并不是目下完全无尘,给足了姜家人面子。
又因为他自带一股疏冷之意,也无人敢灌醉他。
夜风习习,姬清昼和姜如遇吃完饭走在黄沙关的绿泉旁,姬清昼身上的酒味早已散去,但在月色下,也仍然多了些昏黄的烟火气。
他今天的脾气出离得好,应该说,从姜如遇醒来后,他的脾气就出离地好。
姜如遇都忍不住开口:“最近,你好像有些不一样的地方。”
姬清昼静静走在她旁边,闻言脸上不辨喜怒:“是吗?”
“你更喜欢哪一种模样?”姬清昼神色正常询问。
姜如遇猝不及防被这么一问,倒有些懵,哪个模样,哪种模样不都是姬清昼?
姬清昼替她分析:“那次大战前的我,对你来说应该有些轻佻孟浪,或者说过于霸道。现在的我,没有那样的咄咄逼人之感。”
姜如遇想了想:“还好吧,毕竟我知道哪怕你现在这样,实际上你也是一个强势的人,并没那么温和。”
姬清昼:“……”
他好像有些挫败,姜如遇继续问:“但我也很好奇,你怎么会忽然变成现在的样子?”
姬清昼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她:“如果我说,我原本就打算对你如此呢?”
姬清昼的确是个强势的人,但对于自己认定的爱人,他也并不想那么强势。
“和天道、姬风申那一战,其实如果没有斩道剑,我做的最坏打算是挟所有人族的命,威胁弑神台。那样做的话,大概率是全界覆灭。”
姬清昼道:“我如果真那么做,哪怕我死不了,也会被永世镇压。我那样对你,我也曾犹豫过是对是错,我只想要你早日知道你心中对我的情感有不同,直到你昏睡不醒,我才想,哪怕你一辈子不明白,我也不想在你心中留下一点孟浪的印象。”
姜如遇一愣。
那个在月下沉思,偶尔会故意说几句挑明二人关系的姬清昼。
那个和她同住一间房的姬清昼,在他的冷面之下,有这么多的愁肠百结千回万转 。
姬清昼的能力是水和星辰,他就像水一样冰冷细腻,又像星辰一样面面俱到。
姜如遇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她面对强压可以理智如常,别人一旦退让温柔,倒让她有所触动。
姬清昼见她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办,便道:“你不用有任何改变,我们岁月漫长,有许多时间。”
他不再提当初那场算计来的婚约,神情冷淡,声音却格外温柔。
姜如遇心里也流淌着细细的暖意,其实她之前从未认为姬清昼真的孟浪过,他那些所做所为,没有一处真的冒犯。
而且……
姜如遇敛眸,声音微低:“我一直都很庆幸,这一路走来有你的存在,因为……”
姬清昼惊讶地听着姜如遇突如其来的剖白心迹,他正要往后听时,听到一声女子的惨叫。
姬清昼脸一冷,暗道哪来的惨叫,早不叫晚不叫,难道遇上事情惨叫可以救人吗?
果然,姜如遇已循着惨叫声而去。
这声惨叫说来也奇,不长不短,正正一声,短促的哀嚎后就没了声响,姜如遇循着沙漠清泉,来到一处黄沙堆成的洞窟之中。
洞窟外全是蛇虫,密密麻麻地挤成一堆。
姜如遇顺着月光看见洞窟里的人——正是那名异蛊门弟子。
他面色是惨惨的青色,烟雾熏蒸得可怕,面前有一个奇大无比的木桶,里面露出一个人头,好像在蒸着什么东西。
姜如遇差点以为他堕入邪道,索性现身,苍山惊觉有人,手中蛊虫出现,厉声喝问:“谁?!”
姜如遇走进里面。
苍山看着这个冰雪似的高贵美人,又落到她腰间的长剑上,心中一凛。此女子虽美,但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凛冽的绝顶剑修的意味,不是善茬。
“你是谁?”苍山喝问。
姜如遇幻化出凤声的模样,用凤声的声音道:“是我,苍山,你没在落花剑门?”
此时姬清昼也随着姜如遇进来,苍山的洞窟显得有些挤了。
当初凤声悄悄让苍山去落花剑门……苍山转瞬知道姜如遇的身份,他眼角噙泪:“原是恩人大驾光临,苍山不知,才闹了这误会,来,请恩人上座。”
姜如遇和姬清昼坐下,苍山才道:“落花剑门的人都很热情好看,但他们不太能理解蛊虫。我在那里,他们会害怕,我无意打扰别人的修行,本想四处漂泊,却不想姜家人邀我来此处,收留了我。”
苍山眼底有一抹深深的感激,却也有浓浓的悲伤。
异蛊门的人操纵蛊虫,绝大多数人都无法理解他们,觉得那些面目丑陋的蛊虫是异端,操纵蛊虫的他们更是怪物。
异蛊门门人亲如一家,相互理解,如若没有当初那起灭门惨祸,苍山就有家,就不会被人嫌弃,被人收留。
收留的家虽好,总不是故土。乡音难改,故土难离,异蛊门是苍山心中永远的家。
死者已逝,姜如遇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能道:“这是什么?”
她指着苍山面前的木桶。
苍山面上出现一丝怨毒神色,还夹杂着一些快慰。紧接着,他拿出脖颈上挂着的骨笛吹奏一声,木桶里传来嘻嘻刷刷的响声,像有什么东西在游动。
木桶上面那个人头也开始发出哀嚎声,这声音姜如遇觉得耳熟。
她上前想拨开那人头上的头发看,苍山忙道:“恩人小心被蛊虫缠上。”
姜如遇便顿住手,苍山再一吹骨笛,那人嘴里“啊啊呜呜”的叫着,从耳朵里开始分别爬出全身漆黑发亮的毒蛇,她放在木桶上的手指指甲处也爬出无数带血的虫子。
这些蛇虫的出来让这人很痛苦,连哀嚎声都小了不少。
“恩人,木桶里有三千余种蛊虫,蛊虫如若要具有攻击力,必须经过这关。从人的身体里爬出来的蛊虫,才灵气四溢。”
姜如遇问:“这是邪法?”
苍山一顿:“如果放在别人身上,的确是邪法,但放在她身上就不是!”苍山咬牙切齿:“她害了我们满门,我想过杀她,可是她只有一条命,怎么能填我们上下三百多口命?成为蛊人,生不如死,是她最好的归宿。”
苍山说着,上前一把撩开那个人面前的头发,露出一张白肿得像泡了水的发面馒头一样的脸,姜如遇依稀辨认出这是姜扶光。
姜扶光原本清澈的眼睛变得浑浊,眼皮肿胀遮住眼睛,显得眼睛像是一条线。
百年时间,姜扶光修为没涨,又遭到这样的折磨,如今苍老如老妪。
“姜……如遇……”姜扶光忽然看到了姜如遇,她浑浊的眼睛像是一下来了神采,开始咒骂起来:“你怎么还没死……你这个贱……”
姜如遇面无表情,苍山却看不得姜扶光如此嚣张,他敲击木桶,木桶底下的蛇虫好像又翻了浪,姜扶光皮肤被撑大,好像有蛇影从她皮肤中游过,她露出窒息之感,说不出话来了。
苍山这才对姜如遇道:“此女本性极恶,不知害了多少人,平白一死,简直便宜了她。请恩人放心,我的蛊虫也绝不做恶事,蛊能害人,也能救人。”
姜如遇点点头,这场景虽然残忍,可她毕竟不是苍山。
苍山经历的灭门之祸,他走不出来,无法释怀,谁能替他原谅?
姬清昼就更司空见惯这些事。
苍山又献宝似的带姜如遇去看另一个横着的木桶,这个木桶只有半人高,极矮,里面也有一个被这么泡着的人,头发都和鲜血凝结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