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柔声道:“好孩子。”
他起身,又看向天无疾,缓缓道:“秦施主带来佛珠,于禅宗也是恩人,贫僧立誓……”
“不必!”秦拂连忙打断他。
佛子微微不解的看向他,神情有些许茫然。
这样的神情削弱了他身上过于圣洁的部分,让他难得的有了些人味。
秦拂轻笑一声,缓和下声音,说:“秦拂只做自己该做的,不需要佛子立誓。”
佛子:“可秦施主于禅宗有恩。”
秦拂低头看了一眼姬涧鸣,说:“秘境一行,我得了我徒姬涧鸣。我说句玩笑话,若没有禅宗丢失佛珠,我便遇不见我这徒儿,如此说来,禅宗于我也算有恩。”
说完,她突然又道:“我知道佛子想说什么,我既悄无声息来到菩提城,突破元婴天衍宗也没有动静,佛子想必也是看出了我现在处境尴尬,想庇护于我。”
“可是。”她挑了挑眉,神情颇有些狂妄:“若是我有朝一日沦落到需要靠别人庇护才能活下去的话,那我还不如早一日死去,早入轮回,赶着投个好胎,下辈子兴许还能精彩一些。”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整个人明亮的似乎要发光。
佛子看了她半晌,突然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道:“是贫僧着相了,秦施主既有如此觉悟,是贫僧小瞧了秦施主,也看轻了秦施主。”
秦拂毫不在意的笑了笑。
她想活吗?她当然想活,自看过那个话本之后,她用尽全力避开话本中的事情,没有人比她更想活。
但她想堂堂正正的活。
她接受飞仙门的邀请,接受三羊城做她背后的实力,是因为那是她自己得来的,二者平等交换,她问心无愧。
能让她活下去的筹码,她都想要。
可这并不代表她能接受有朝一日她需要受人庇护才能活下去。
若是真有一天,她需要求助禅宗,靠佛子庇护才能活下去,那只能证明她已然走到了话本中那个结局,修为尽失、任人宰割。
那她倒不如死了痛快。
说也说清楚了,秦拂向佛子道别,抱起依依不舍的姬涧鸣就准备离开。
天无疾从容跟在她身后。
她本来也不准备久呆,既然佛珠已经顺利送到了,还是早日回飞仙门的好。
然而此时,佛子却突然开口,道:“秦施主,不日便是佛浴节,既然已经来了,何不过了佛浴节再走?”
秦拂还没说什么,姬涧鸣那臭小子眼前一亮,立刻拽住了秦拂的衣袖,可怜巴巴的看着她。
秦拂知道他不是想凑佛浴节的热闹,他想的是能晚些再离开自己的父母。
秦拂大可以直接拒绝他,她是他师尊,她自然有这么做的权力。
可是看着姬涧鸣渴望的眼神,她突然就心软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理那一个劲拽她袖子的臭小子,却转头对天无疾说:“阿青,我还没见过浴佛节,我们留下来看看吧。”
天无疾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豁然睁大眼睛的姬涧鸣,在他紧张的视线里沉吟半晌,这才开口道:“那……好吧。”
姬涧鸣欢呼一声,伸手一把搂住了秦拂的脖子。
秦拂被他抱的被迫低下了头,此时此刻,耳边只有谷师叔不知道何时说过的一句话。
——徒弟啊,你越惯他,他就越蹬鼻子上脸。
谷师叔诚不欺我。
……
入夜,秦拂已然在山脚下佛子亲自安排的院子里住下,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了却了一桩心事,今晚她入定的格外快。
而就在她入定的那一刻,天无疾的房间之中,原本闭目小憩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坐起身,朝窗外看了看,突然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小院之中,白衣僧人不知何时已然出现在了院子之中。
隔音结界不知何时布下,白衣僧人看着月色之下信步走来的天无疾,双手合十朝他行了一礼:“前辈。”
天无疾微微偏头看了看他,似笑非笑道:“你认得我?可我却不曾见过你啊。”
白衣僧人声音恭敬:“前辈不曾见过我,只不过我对前辈有一面之缘罢了,那日寒江剑尊于群魔之中救我,救完之后又被前辈匆匆带走,前辈那时看起来颇为着急,应当没注意到贫僧。”
天无疾似是想起了什么,眉宇间那似笑非笑的神情突然淡了下来。
佛子低声道:“我未曾有幸向寒江剑尊道谢,我还以为这辈子没有这个机会了,今日得见前辈,想来也是佛祖眷顾于我。”
天无疾淡淡道:“寒江已经死了,你就算见了我也没有机会向他道谢了。”
佛子闭了闭眼睛:“晚辈知道,可前辈和寒江剑尊知己之交,向前辈道谢,也能了结我一桩心愿。”
他抬头看向天无疾,张口,似乎是想叫出他的名字。
然而就在此时,天无疾微微抬手,五指之间魔气缠绕,转瞬之间,白衣佛子意识全无。
天无疾上前接住了他,轻笑道:“道谢我接住了,你那恩人也听见了,但叫我的名字就免了吧。”
第86章
意识全无的佛子半倚在墙边,隔音结界中,天无疾和寒江正在压低声音互相指责。
寒江的声音几乎暴走,他看着昏迷不醒的佛子,气急败坏道:“天无疾啊天无疾!你是不是傻!你这样弄晕了他不还得施法改变他的记忆?他一个渡劫期佛修,你以为改变他的记忆还能像改变秦拂时这么轻易?”
他明知道他一度有些嫌弃“天无疾”这个名字,后来也是因为不得已才重新用回这个名字,平时他都是叫他“青厌”,这时候开口就是天无疾,想来也是气狠了。
天无疾右手魔气缠绕,半蹲在佛子身前,食指抵住佛子额头,魔气悄无声息的运作着。
他对寒江的话充耳不闻,任寒江“傻子”、“蠢货”之类的骂个够,直到他张嘴也骂不出什么新鲜词了,这才轻描淡写的问道:“我不是已经把你封进剑里了,你是怎么出来的?”
这一问一击必杀,方才还气势汹汹的寒江立时哑火了。
天无疾一针见血道:“你的剑灵放你出来的?”
寒江立刻噤若寒蝉。
天无疾轻笑道:“我下次就该把你的剑灵一块封了。”
寒江嗫嗫嚅嚅的说不出话。
天无疾失笑摇头,淡淡道:“我自有分寸,你还怕我一时失手把这佛子给弄成傻子不成?”
寒江没说话。
好半晌,他叹道:“我担心他干什么,这佛子看起来温文尔雅的,但当年我遇见他时,这小子可是一个万魔之中都能脸不变色的狠人,他命大。”
他顿了顿,突然沉声道:“但是青厌,你命薄,我担心的是你。”
“这小子好歹也是个渡劫期,你浑身灵力换魔气也就百年,万一你控制不住反噬自身,还不如让这小子直接叫出你名字算了,反正天道也几十年没有动静了,说不定就正打盹呢,顾不上你。”
寒江话音落下,天无疾已然收手站了起来,轻笑道:“我命薄,但也命重,只要搬不动我,再薄的命也没人动得了我。”
他拍了拍手,道:“这小子明天一觉醒来就会以为自己昨夜该做的事情都做了,等下我就把他搬回去。”
寒江似是不满的嘟嘟囔囔说了几句,但做都做了,他再多的不满也只能憋回去。
但不妨碍他嘟嘟囔囔的发泄两句。
天无疾等他嘟囔完了才问:“你救这小子那次,可是三百年前你突然失踪那次?”
寒江应了一声。
说起来,百年前寒江入魔其实不是他第一次入魔,他第一次入魔应该是在三百年前,那时,他离成魔只有一念之差。
或者再往前追溯,一切的源头都是五百年前。
五百年前,两人在追查青厌的师尊入魔缘由时从蛛丝马迹中抽丝剥茧出了天道的阴谋。从那以后近两百年,两人一明一暗,青厌在暗,做执棋手与天道对弈,寒江在明,做青厌手中的那颗棋子。
直到三百年前,他意外得知自己的发妻之死或许是和天道有关。
少年丧妻是他这辈子都放不下的痛,如今得知发妻的死与天道有关,更有甚者或许就是因为他。
寒江恨意滔天,几欲入魔。
刚得知这个消息,他甚至连青厌也没告诉,一夜之间人间蒸发。
他先去了少年时凡人的居所,一路上疯疯癫癫,等到了他记忆中的地方时,早已落魄成了一个乞丐模样,又发现他们夫妻少年时居住过的地方早已物是人非,整个人疯疯癫癫的蹲在大街上,来往凡人避让。
直到一个白衣和尚停在了他面前,叫他施主。
他叫了他十几声,寒江一声也没应,最后那和尚抬步离开。
寒江原本以为他走了,可一炷香后又见那和尚回返,手里端着一菜一汤放在他面前。
和尚温声说:“这位道友,我观你身上有灵力在,应当是修道之人,我不知道道友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但若是帮得上的话,尽管与我说。”
寒江嗤笑一声:“你?你这一餐都是化缘来的,你还能帮我?”
说完他又上下打量他一番,嗤笑道:“哦,穿的是上品法衣,怎么,离家出走的小和尚?”
和尚丝毫不恼,笑道:“贫僧离宗是为了看看贫僧除了和尚还能做什么,看看念经能不能真的普度众生,施主若是有难,贫僧自然帮得。”
那时,寒江浑浑噩噩的脑袋里突然出现了一丝清明。
他直接抓起地上那一菜一汤消失在原地,径直去了发妻墓,呆了整整半个多月。
半个月后,他决心回去,回去之前想再去看看那想普度众生的小和尚怎么样了。
然后就遇上了万魔围城,那小和尚就站在万魔之中,一地凡人的尸山血海。
他眼神中丝毫没有惧色,但动作却像是引颈受戮。
他顺势出手救了他,可还没来得及和那小和尚说上两句话,被匆匆赶来以为他入魔了的青厌强行带走。
他想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和尚居然是佛子。
他看向青厌,问:“你突然又对这个感兴趣了?”
然而面前的人却说:“感兴趣谈不上,只是确认一番他是真的机缘巧合认得我,还是天道安排来试探的棋子。”
寒江哑然。
然而天无疾却不再多说什么了,他径直提起佛子,亲自送他回竹林小筑。
寒江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又想叹气。
他想,他可能真的是老了。
五百年前,两个有点儿名声的修士狂妄自大到想对抗天道,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且笃定他们能赢。
之后许多年,他一腔热血化作满心执念,青厌也成了一个老道的棋手。
他仍然不觉得这有什么。
直到他在正魔之战时被天道趁虚而入入魔求死。
青厌先杀了他,又杀了自己师尊。一夕之间棋子死了,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棋手,可棋局却还没有结束。
原本那一战天无疾和他都会死的,他死在天无疾剑下,天无疾被魔尊灌输一身魔气之后要么死要么入魔,可天无疾却硬生生一个人扭转乾坤。
青厌为了保全他,在他死后将他的魂魄封住藏进了秘境之中百年,瞒过了天道耳目。
而为了保全他自己,他被迫接了魔尊满身魔气之后当机立断忍受扒筋抽骨之痛抽出了自己一身灵力,免得自己因灵力魔气冲撞当场身死,又费了十几年像炼制傀儡一样炼制自身,将魔气死死锁入经脉之中,不侵蚀本体、不污染丹田。
就这么,两个人都半死不活的活了下来。
天道并非全知全能,天无疾藏起了他的魂魄之后感知不到他的天道就会觉得他已死。
而同样的,天无疾将那些从自己身上抽出的灵力合着魔尊的前任魔气封在了天衍宗之中,天道就会以为青厌尊者被困在了天衍宗受折磨。
在天道眼中,他已经是个死人了,而那个被称作青厌尊者的人,此刻正被困在天衍宗半死不活的受苦。
青厌成名的名字是青厌尊者,被天道所知的也是青厌尊者,而天无疾只不过是一个他随口取的名字,并不为人所知。
天道只认识青厌,不认识天无疾。
只要青厌这个名字不在天衍宗以外的地方被人叫破、惹天道注意,那青厌就能顶着天无疾这个小白脸的名头继续肆无忌惮。
——他当然不算,他一个亡者的声音,也只能入青厌自己的耳,他爱怎么叫怎么叫。
这局是好局,青厌也用的炉火纯青,可他或许是真的老了,总觉得青厌太过孤单了些。
他忍不住轻叹一声。
……
这天晚上,不止天无疾那边热闹,秦拂梦里也热闹的很。
她破天荒的又梦见了那个话本,或者说,是那个完整的话本之中的只言片语。
而这只言片语的主人公,是佛子荣枯。
——果真如她所料,荣枯是话本中出现的人物。
佛子荣枯,是那个话本所出场的天之骄子和一方大佬之中为数不多的与苏晴月没有感情纠葛、与她秦拂也没有感情纠葛的人物。
或者说,他这个人一生贫瘠的履历之中就没有情爱而已。
所以可想而知,这样的人在那个以情爱为主线的话本中必然活不长久。
佛子在话本之中的出场极其靠后,而且极其随意。
那时火浔为抢苏晴月已然向正道开战,这场战斗打到死伤惨重,原本被护在众人身后誓死不去魔族的苏晴月突然临阵反水,战场之上当着一众魔族和正道的面说未免生灵涂炭决定和火浔回去。
可火浔抢苏晴月本来也只是个借口,抢苏晴月是真,借机攻击正道也是真,他和火浔回去了,魔族的攻击依旧没有停止,而且因为苏晴月的离开,她的一众裙下之臣纷纷要只身闯魔界,太寒剑尊那时已然入魔,前线差点儿失守。
佛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