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娆手指陡然紧攥衣摆,敛下眼睫,垂首道:“奴婢云娆。”
前世岑时卿带给她的羞辱与自卑实在太深,在这个人面前的每一刻,都叫她无比难熬。
云娆低着头,呼吸逐渐急促,脑海不断地浮现一个强烈念头:她得走,一定得走,就算阿钰帮不了她,也要走。
思绪不受控的飘远。
她记得飞羽苑奴仆的卖身契全在容珺手里,对,她得想办法拿到卖身契,和阿钰一块离京。
岑时卿见她的确额头全是冷汗,娇小的身子也微微发抖,脸色苍白透明,看起来的确不适。
她垂眸思索,少顷,像是在想什么,抬头朝云娆微微一笑:“待会儿随我们一块上雅间后,就让阿钰为你搭脉,倘若你真的身子不适,与我们坐一块便是,待挑完首饰,我与阿钰再带你去挑几件颜色好的衣裳,再去清云楼吃东西,那里可是京城里最大的酒楼,东西好吃得很,你定然没吃过,一定要随与我阿钰去尝尝,如何?”
岑时卿笑容温柔,语气也非常亲切,可言下之意却是:就算你不舒服也得忍,不止忍,还得忍到她逛完这条长街,挑完衣裳,填饱肚子。
云娆自然听得出这其中的刁难,但她不过是个小丫鬟,人微言轻,就连容珺都推拒不了岑煊的邀请,岑时卿这么说,落在旁人耳里只会是抬举她,她又有什么资格拒绝?
就像之前她和钟钰说的,这些贵人,哪个不是家势显赫,权势滔天,只要动动小指头,就能把她捏碎,甚至还能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再慢慢弄死她,这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耳膜嗡嗡作响,岑时卿说话的声音逐渐变远。
像前世岑时卿找她的那一日,像飞羽苑被烛火照得亮如白昼的那一晚,在绝对的权势面前,她就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哪怕恐惧与绝望早已占据所有心神,云娆脊背依旧挺得直直,眼眶虽然已熬得通红,却无半分泪意,一点点也没有,再搭上苍白如纸的面色,俨然身子真的极为不适。
她脑中突然窜出一道荒谬念头。
既然岑时卿有意刁难,她为何不索性顺着容珺的话,以“身子不适”的名由避开这个“抬举”?
云娆以前曾经极其厌恶这种假装柔弱,博他人同情的手段,也从来都不屑用,可如今,她不想再当那块只能任人宰割的肉。
她闭上眼睛,因为头一回做这样的违心之事,整个人紧张得摇摇欲坠,不停哆嗦,刚往后踉跄一步,忽然就一阵天旋地转。
一双厚实的大手将她打横抱起,整个人陷进一道熟悉而温暖的怀抱之中。
“岑指挥使,岑姑娘,真的很抱歉,容某忽觉身子不适,今日怕是无法奉陪,来日定设宴陪罪,恕容某先行告退。”
温润的嗓音从头顶落了下来,男人微微欠身,大手将她的脑袋按进怀中,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众人俱是一愣,其中犹陆君平更甚。
容珺向来处事圆融,进退得宜,今日场面对他而言,按理说根本不算什么。更何况,那个叫云娆的丫鬟颜色如此出挑,姿容绝艳,是男人都想多看一眼,岑指挥使虽不近女色,但到底也是男人,忍不住多看几眼,再正常不过,容珺怎么就一刻也不能忍?
不能忍就罢,寻的理由还如此简单粗暴,这什么破理由?一听就知道是借口,那还不如一开始就拒绝岑煊算了!
再如何想护那丫头,也得看场合啊!
一瞬间,陆君平心中掠过无数咒骂。
不过这还是他与容珺认识到现在,头一次替容珺收拾烂摊子,倒也新鲜。
陆君平收起折扇,轻敲手心,对着岑煊笑吟吟道:“前些日子,子玉受了些伤,怕是身子真的极为不适,才会如此唐突,还请岑兄莫要见怪。”接着看向岑时卿:“时卿表妹,不如我们四人先上二楼雅间,由我与岑兄和钟姑娘一块陪你挑选首饰,若有喜欢的、看中的,全由我来买单。”
岑时卿红着眼看着陆君平,声里全是委屈:“多谢表哥好意,但不必了,我原以为容将军与其他武将不同,没想到他也跟那些俗人一样,是个行事鲁莽,不顾后果的莽夫!”
“那丫鬟容将军才刚收到身边没多久,他就宝贝成这样,将来怕不是要把人给宠上天?待日后哪家姑娘进了国公府,容将军岂非要宠妾灭妻?此事一旦传出去,对容将军的名声恐有受损,表哥若真的为容将军好,便该劝劝他,如此狐魅惑主的小通房,最好早日送走,莫因贪恋温柔乡,连累了自己的前程仕途。”
岑时卿从小娇生惯养,几乎走到哪所有人都捧着她,这还是她头一次被人如此当众羞辱,如何能忍,自然是一口气将话说完,便气得提起裙摆,扭头就走。
钟钰听见岑时卿这一番话,垂放在身侧的双手瞬间紧握成拳,脸色难看无比。
就连陆君平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淡了下来。
另一头。
云笙来的时候是坐在座驾外的马夫身旁,见到公子抱着云娆出来,心中一惊,连忙迎上前。
“公子,云娆姑娘这是怎么了?小的已经差人回府叫马车,应该快来了,您再稍等片──”
容珺来时是乘陆君平的座驾,回去自然无马车可乘。
“知道了。”他淡声打断,兀自抱着云娆往前走。
容珺浑身上下透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淡漠与疏离,神情冰冰冷冷,云笙鲜少见到公子如此,张了张嘴,什么也不敢说,乖乖跟了上去。
第12章 有一件事骗了你。
“公子赶紧放奴婢下来。”云娆挣扎着。
容珺垂眸,飞快地扫了怀中的小姑娘一眼,见她被吓得面无血色,眸光狠狠一颤。
他闭了闭眼,将她的脑袋按回怀中,声音难得冷硬:“别乱动,怕被人瞧见,不想成为贵女圈的箭靶子,就把脸挡好。”
云娆猛地一怔。
他知道,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是故意的。
“公子分明知晓阿娆害怕什么,那你为何还要执意跟阿娆来?”
她声音里带着怒意,一时之间只想将心中委屈说个痛快,就像以前那些不用小心翼翼的日子一样,无论在人前受了什么委屈,她都能憋着,一旦只剩他们俩,就怎么都憋不住了。
她有脾气的,她也是有脾气的。
以前容珺将她纵得无法无天,整个飞羽苑就只有她敢与容珺没大没小,也唯有她这么做之后,不会挨罚,就连容珺生母的陪嫁妈妈都不敢对容珺如此。
只是后来她被养出来的利爪被人磨平,再也不知张扬舞爪为何物。
“今日要是你没执意跟来,阿娆也不用怕自己成为贵女圈的箭靶子,也不会……”
也不会再遇见岑时卿。
瞧见小丫头不但不用敬语,还一副生龙活虎,与方才差点被吓晕的模样完全不同,容珺不禁愣了愣。
原来这丫头方才那副弱不禁风全是装的,只是想逃离那令人难堪的困境?
他很快就笑了起来,愉悦的笑声中,全是无奈与宠溺,眼中同时流露出几许赞赏之色。
他的娆儿终于回来了,懂得跟他发脾气,还懂得保护自己了。
不久,国公府的马车来了,容珺将她抱上马车,进到车厢,云娆再次挣扎着,想从他怀中离开,男人强健有力的双臂却将她紧紧锢住,困在他的大腿与怀中。
“你是想说我没跟来,就不会遇见岑时卿?”容珺微微眯起眼睛,声音里带着笑意。
他低头,想要亲她,哄哄她。
刚才她那模样他太心疼。
云娆别过脸,不说话,像只被激怒的小花豹,一个劲地推拒,挣扎不休。
容珺再次微怔,眼底笑意越发浓厚,甚至透着愉悦到极致的满意,又一次要亲她。
一时间,车厢内全是两人一追一躲时,衣服摩擦带出的窸窣声响。
小花豹的爪子抓过他的脸,在如玉的脸庞上划下一抹红痕,带起疼痛感。
男人低低的嘶了一声,忍俊不禁,终是笑出声来。
“娆儿乖,别气了,让我亲一下。”
他侧过身,抬腿将她困在车壁与他之间,双手捧住她的脸,低下头,亲了亲她气呼呼的小脸,侧过头,勾住她的唇舌狠狠纠缠。
云娆愣了下,发现自己逃不开,视线逐渐模糊,心中拼命压制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眼泪挣扎着涌出眼眶。
都这个时候了,就只想着欺负她!别人欺负她,他也欺负她!
她抬手用力的捶打男人,挣扎着,呜咽着,又羞又恼。
尝到小姑娘咸涩的泪水,容珺眼睫动了下,唇齿稍稍分离,眼底有着无奈:“你别哭,就算今日我没跟来,你一样会遇见岑时卿,到时你只会比方才更加难堪,你该庆幸有我跟着,否则钟钰那丫头更护不了你,你连想逃开的借口都不会有。”
云娆微微一怔,随即从他的话中明白过来。
原来这一切早就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早就料到,几人若真的上了二楼雅间,岑时卿依旧会对她刻意刁难,到时他更不好袒护,那句“我的丫鬟身子不适”是他故意为她架好的梯|子,就等着她顺梯而下。
他就是故意要让她明白,外边有多险恶,才会不在一开始就拒绝岑煊,非要等到她被人为难了才出手。
云娆偏过头,眼泪无声的往下掉,死死咬住双唇,不溢出一丝哽咽。
一想到自己在岑时卿面前所有的难堪与一切小心机,全被容珺看透,他也跟那些人一样,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越发觉得委屈。
怀中人已成泪人儿,容珺安静的看着她半饷,低下头,无声地抵着她的额,待小姑娘哭个痛快,才不疾不徐地从怀中拿出干净帕子,捏起她的下巴,极尽温柔地替她擦拭小脸上的泪痕。
“刚才我那么做,并不是要让你难堪,或看你笑话。”
男人垂眸,柔声细语地解释着,垂下的长睫在脸上投落出浅浅阴影,落在她满是泪痕脸庞上的呼吸,就如他的人一般,透着和风细雨般的温柔,像是对她永远都充满了无限的耐心。
他侧过头,唇角在她耳边轻轻厮磨:“如今我风头正盛,几乎全京城的人都盯着我,你又成了我的人,自然免不了被人盯着,我不愿让你单独出府,就是怕你遇上今日的事。”
“今日之事尚且不算什么,倘若有人心思再歹毒一些,也许还会想办法除你而后快,或是,”他眼神突然转冷,眼底蒙上一层阴霾,“对你做些更残忍不堪的事。”
从前容珺行事从不交待,她只需要乖乖听从他一切的安排就好,从未像现在这样,整个掰开揉碎说给她听,难道前世他也是这么想,而非嫌弃她出生低微?但若是真的,那也太过于本末倒置。
他怎么能因为怕她有危险,就不让她出门,不让她与旁人接触,一辈子将她拘在小院里?这未免太荒谬了!
云娆心中微动,终于又看向他。
小姑娘一双眼都哭得有些肿了,两只眼红彤彤的,像是一只软乎乎的小兔子,容珺眉头微蹙,低下头,心疼地细吻她的双眼。
云娆推开他,细软的嗓音犹带着淡淡的鼻音:“难道因为你怕阿娆被为难,怕阿娆路上遇到歹人,阿娆就一辈子都不能出府?”
她听得出容珺话中对她的担忧,也许他的出发点是善意的,但她真的不想再过前世那种日子。
容珺不出声,安静的等她说完,看着她的眼里,是那种根本就毫不掩饰的温柔笑意。
云娆最怕被他这样看着,那双眼里的温柔简直能溺死人,让人不由得想心软,把自己全都交给他,不再追问一切。
“难道公子以后有了孩子,怕他摔倒会疼,就不让他学如何走路了吗?”
听见她提到孩子,他忍不住倾身,亲了亲她的额头,失笑道:“我不知道,也许我们可以生一个试试。”
男人的话过于风流,耳根像有火烧上来,她别开脸,强迫自己忽视逐渐发热的脸颊,故作不在意的翻了个白眼,好气又好笑:“那公子倒是不要给阿娆喝避子汤啊!就只会耍嘴皮子哄阿娆开心!”
容珺似乎很满意她的自称终于正常,居然真笑着应了声好。
云娆不以为然,只当他随口说笑,逗她开心,她看着眼前笑容温柔的男人,迟疑几瞬,还是决定将前世就一直压藏于心底的话,一鼓作气说出来。
“公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六年前你未去边关时,时不时就会带阿娆出门,有时是看你和人打马球,有时是参加花会或诗会,你还带阿娆去了很多很多地方,还曾带着阿娆进宫,那些时日,阿娆真的开心极了,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些快乐而又美好的回忆,但为何你回京之后这一切就都变了,还想将阿娆嫁给别人?”
她还记得容珺初回京那日的情景,她好不容易盼到人回来,男人却始终对她很冷淡,甚至一开口就要将她嫁掉。
云娆瞬也不瞬的看着他,渴求着、盼望着能从他嘴里听到答案。
男人垂下眼睫,不说话,却也没有松开她。
车厢内陷入一阵沉默,云娆喉咙发涩,眼中期待的光芒渐渐消失。
她闭上眼,赌气地撇过头不再开口,就着被他困在怀中的姿势,抬手用衣袖抹了抹眼睛。
在马车抵达国公府前,两人始终都保持着沉默,直到云笙在外头喊说到府了,容珺也未曾回答她这个问题。
两人下马车时,容珺没等她,走得又急又快,径自踏进国公府大门。
云娆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莫名空落落的。
容珺抱着云娆离开琳琅阁时,云笙就看出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见公子脸上有明显的抓伤痕迹,还抛下云娆自己走了,忍不住回头问她:“姑娘和公子怎么了?你们吵架了?”
云笙气急败坏:“就算公子平时再疼姑娘,再纵着你,你也不能对公子动手。”
云娆有口难言,索性摇头不语。
云笙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恍惚模样,无奈的叹了口气,扔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快步跟上容珺。
云娆原以为自己刚才在马车上的行为过于放肆,惹得容珺不开心,他才会先行一步离去,没想到一进到飞羽苑,就见到男人站在堂屋门口。
她微微一怔,心脏莫名地提了起来,心跳也仿佛乱了节奏一般。
容珺这是在等她?
刚这么想,男人已经朝她走来,不发一语,拉着她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