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越来越软,也越来越酸……
段云笙直起身子,看着他道:“本来这件事,我没有立场求你帮我。只是你也知道,这些年来,我几乎不与旁人来往,身边能算得上亲近的也只有你、晁奇还有仓仆三个。这次晁奇会遭此大罪,皆是为了帮我,我不能看着他死。此事,我所能交托的人也只有你。”
“只有我啊……”鸣焱慢悠悠地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心绪微荡,但转念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忙道,“眼下晁奇受伤,你将他托付给我,难道是要一个人去对付殷九玄吗?”
“嗯。”段云笙点了一下头。
“不行。”鸣焱道,“那我得跟着你一起去,比起这老家伙的生死,我更担心你!”
鸣焱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叫段云笙呆了一瞬,倒不是因为惊讶,而是真的已经太久没有人对她说过担心的话了。
她何尝不知仓仆晁奇对她的关心,但他们两个都非常了解她的能力,也对她的实力十分有信心,他们会对她以命相随,但却永远不会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谢谢你。”她轻声回他,眉宇间多了一丝浅浅柔色,“但心有挂碍,便无法心无旁骛的对付殷九玄。对我而言,晁奇的伤势,你的安危,都会让我分神。”
段云笙并非喜欢矫饰情感之人,更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说模棱两可之言,徒增误会。她就是猜到放了鸣焱之后,他很可能会一意孤行跟着她,才想出将晁奇交于鸣焱的办法。
一来鸣焱与晁奇皆为妖兽,妖力相融,鸣焱的帮助更有助于晁奇恢复。二来她也是想要用此事拖住鸣焱,虽说她与这鸣蛇相处时日不长,但他几次救她陪伴她,她并不希望他有事。
“我怎么会是你的挂碍?”鸣焱不服,“难道晁奇能帮你的,我就不能?”
话虽是这么说,但很显然他的底气却并不是那么足,毕竟要说修为力量,上古四凶之一的穷奇,确实比他强上几分。
段云笙看他一眼,目光越过他落在他身后的石壁上,轻叹道:“这样吧,你我现在在此分出胜负,你若赢了,你想怎样便怎样,你若输了,就帮我照顾晁奇。如何?”
“好。”鸣焱一口答应,身上的妖气立刻开始腾涨。虽然晁奇与他曾透露她的实力不止于他从前所见那般,但他却也不信,她一个才修炼万年的小仙,真能力压他们这些上古活下来的妖兽?
“仓仆,护住晁奇。”段云笙道了一句,眉宇间的那丝柔静瞬间消退,凌厉而极具压迫感的煞气慢慢蔓延开来。
他们二人都没有出手,只是静静地对视着。
两股力量悄无声息地碰撞对抗着。可鸣焱却很明显地感受到,从一开始段云笙就没有使出全力,她游刃有余地控制着释放出的威压,无论他如何增强力量,都仅仅以多一分的微弱优势压制着他,似乎是在等着他主动认输。
渐渐地他脚下的地面开始出现裂痕,而他的身体也如被巨山压顶般沉重,他几乎可以感受到自己全身的关节在这股力量的倾轧之下所承受的压力与隐痛……
就在这时,段云笙收回了她的力量。鸣焱感到身上一轻,那种突然从窒息中恢复的轻松感让他的身体不觉一软,往后跌了半步。
“再下去,你会受伤。”
她淡淡的话语飘进他的耳中,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正如她所言,再这样下去,要么他被她压制到全身骨骼碎裂,要么会因为过度释放妖力陷入失控暴走。
但不管是哪一种,她的这份游刃有余,就已经说明了他与她力量之间的差距。
“我输了。”他垂下头。
“我……”段云笙张口似乎想安慰他两句,但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能交代道,“晁奇这次被紫金伏兽圈所伤,若非根基深厚,只怕早已是丹毁妖亡。即便是他,这伤若无一整年静养恐怕无法完全复原,这一年间我希望你能找个隐蔽的地方陪着他,以防天界的人的追捕,确保他的安全。”
紫金伏兽圈,之所以能天克各种兽类,便是因为其有轻易损毁兽丹之能,一般的妖兽被其反噬,大部分都只能落个命毙当场的结果。
“我知道了,我会的。”鸣焱闷声答应。
“如果,这次能顺利解决殷九玄这件事……”段云笙顿了顿,“我会去找你们。”
鸣焱猛地抬头,看着她:“真的?”
“……嗯。”段云笙犹豫了一瞬还是点了头,“如果我这次侥幸能赢,大概也会需要闭关休憩调整一段时间,加上天界还有事。我们便以一年为约,明年今日你在自哀山顶等我。我若能来,我们或可结伴为友,在人间到处看看。若我没来……我希望你与晁奇都不要再想此事,更不要去找殷九玄。”
“你,你一定能回来的。对吗?”鸣焱急急道。
“……”
段云笙凝视着他着急的脸,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好像是蛮奴铁骑横扫北疆,她二哥奉旨率兵去前线抗击,前路未知九死一生,她二嫂就是这样看着她二哥的。
后来朝廷惨胜,班师回朝,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她二哥也生死不明。几番托人寻找无果之后,她二嫂便一心求死殉夫,即便天天派人看着,依旧绝食明志……
幸好就在这个时候,家里终于收到了她二哥托人送来的信。
约是三个月后,她二哥回来了,没了一条手臂和一条腿,拄着拐杖进了段家的门。
她已经忘了送二哥回来的人说的,他是怎么从尸体堆里发现尽力往外爬的一身血污的二哥的。
只记得二哥站在院中,手上的拐拄倒地,他用仅剩的一只手搂着二嫂时说的那句话:
“……我回来了,我说过我一定会回来,有你这样等着我,我若死在战场上回不来,老天爷都会觉得不公平……”
她明白这世上,或许永远不会有人像她二嫂等着她二哥那样等着她。
但她拥有的实在太少了,即便只是知道有人念着她回来,她心里依旧高兴。
她想她这一生,晦暗如斯,或许一次老天爷也会对她公平一次……
“我……”她才要开口,却又低了下去,始终无法将这句没有把握的诺言说出口。
鸣焱却道:“记住,我会等你。”
她抬起头,看着鸣焱坚定的眼神,深吸一口气,转身将仓仆化出剑体,抬步离去,却在走了两步之后,停了一瞬:“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鸣焱愣愣地喃喃了一句,心里涨起了一丝心意被接受的甜意,但很快却又被更深的担忧覆盖……
他叹一口气,扶起了一边的晁奇,离开洞府。
他做不了别的,但答应了她的事,他一定会做到。
-
这一来一去,段云笙回到降霄山时,已是她带着晁奇逃离后的第三日清晨。
为了不引起天族与妖族双方的注意,她特地隐去身形,收敛了自己的气息。不想刚到降霄山下,她就发现降霄山护山阵法已破,山上妖气冲天……
“这……”段云笙看到这个情景,心中不免震惊,怎么仅仅一日,这事情就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静下心来想,护山阵法与降霄山的主人连山帝君气息相关,按眼前的情况来看,应该是连山帝君遭到了什么意外。否则以这百万妖军之力,即便在她离开后占据上风,也不可能在一日之间就攻破了阵法的防护。
如此,只怕是天军内部出了问题。
段云笙脑海中迅速闪过黎闻灵君的那张看似无害懦弱的脸。
她始终觉得,在晁奇这件事上,黎闻的嫌疑很大。只是如若他真的有能力控制晁奇这样修为的妖兽,让他暴走杀人的话,那这黎闻的实力就远不止是一个驭兽灵君那么简单了。
有如此修为,若再有机会接近已经负伤的连山帝君的话,想要暗算帝君,打开护山阵法确实不难。
段云笙抬眼看了看那漫山的妖气,眼下她只能希望山上的封印还没有被破。
她握了握拳,化为一道轻烟,立刻飞向她之前预计的封印所在的方位。只见那原本施加在封印之上的障眼之法已破,在近山顶的一侧露出一个秃无草木的黑色石台,往里便是一扇巨大的刻满符咒长着尖刺的大开的铁门。
看到铁门已被打开,段云笙直觉不好。她凌空飞落到平台之上,看了一眼四周倒落的天族将领的尸体,一挥手,将他们都安放到了平台的一边,为他们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但看着眼前的情景,她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来晚了一步,否则这里怎么会连一个妖都没有。
就在这时,自铁门后吹出的一阵凉风,激得她下意识回头。
“好强的妖气……殷九玄!”她盯着铁门后寂静无声的幽暗通道,握紧仓仆剑,一步步走了进去。
她每往里走一步,那股妖气就强上一分。在走过一条阴湿昏暗的长道之后,她终于看到了一丝光,她提着剑走了进去。只见在无数月明珠的月华的照耀下,巨大的洞体中一片光亮。
原本高华无尘的皓钦上神倒在一旁,虽然尚未昏迷,但却已然没了反抗之力。
而那个人却就那样近似安详地盘膝端坐在,原本封印着他部分身躯的高台之上。
一身月华在他身上泛起细腻而妖异的光泽,那双淬金的眼眸微阖,嘴角带着一丝诡谲妖异的笑意。
“你来了,我在等你。”他轻柔地对她说。
如菩萨梵音,亦如枭鬼夜语……
第14章 骨裂之声
闻言,段云笙停驻了脚步,而那人也在同一瞬,抬起了眼眸。
视线交接之时,电花火石之间,一道剑芒破空直指殷九玄而去。一声龙啸起,只见一条巨大的玄青龙影自殷九玄身后腾空飞起,以尖利无比的龙爪挡下了这一击。
而就在此同时,段云笙已然瞬移到皓钦上神的身边,将他带到一旁,在他身上罩下一重结界,让他靠着洞壁调息休息。
“就因为他不是妖?”
低柔幽冷的声音忽然贴着耳后传来,语气不明。
他还记得她不在意那条鸣蛇死活,因为他不过一妖尔。
段云笙眸光一凝,立刻回身挥剑,眼前的那玄青虚影,立时化如砂砾散开,又在距离她咫尺之处凝结为人形。
“你这样,他还是会死。”他的声音如浮云单薄,好似只是在与她说一件平常不过的事实。
但却正是这句话,触动了段云笙的某一处神经。
“还是会?”她神色微动,她的余光掠过依旧盘膝端坐在高台上的人,嘴角突然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是啊。”她以同样轻的语气回他,清灵得就像是山间的云荡过衣襟时留下的一点轻雾。
只是,就在她的轻语之间,她手中的仓仆剑却悄无声息地自她的手掌中消失,化为无数几乎细到肉眼难以察觉的细刃,以包围之势悬浮于空中,锐利无比的刃尖都指向殷九玄的本体。
“可他还活着……”段云笙冲着他笑一笑。
顷刻间,他的虚影被无数细刃切割成齑粉,而那端坐高台上的人也被细碎的妖气与尖刃交击的尖锐之声所包围。
很快数不清细刃便密不透风地围住了殷九玄,那些细如针尖的尖刃,无一不想刺破他的妖气,将他挫骨扬灰,碎为粉末。
可她也知道,想要杀殷九玄并没有那么容易。
不过数息的功夫,那些细刃便被殷九玄的妖气震开,转瞬又凝结于她手中化为一柄通体发黑的凶煞之剑。
就在那无数尖刃被震散之时,一缕青丝从殷九玄的耳边横切断落,随即他苍白的脸上也慢慢洇出一道鲜红的血痕……
“果然。”段云笙握着仓仆剑的手掌微翻,剑伤冷厉晦暗的光一掠而过。
她再也不像一开始那样收敛着小心试探,直接化为一道青光笔直刺向殷九玄,身形所过之处只留下一道极浅的虚影。
殷九玄身后的墨青色散影也瞬即聚出龙形,盘旋张爪,引颈长啸,张着巨大的龙口,咆哮着向她冲来……
一阵震天巨响,震得山体晃动,被两股力量冲击而成的气旋,将自龙影身上碎裂化出的砂尘卷起,将整个洞府都遮蔽在暗尘之中。直到扬起的墨色砂尘慢慢沉落,那压制着玄青人影的一抹素青才渐渐清晰起来。
段云笙掐着殷九玄的脖子,将他按在高台上,高举起手中的手,转动剑柄,毫不犹豫地将暗红发黑的剑刺穿他的心脏的位置,直至刺入石台,将他死死钉在石台之上。
殷九玄做事从不会心慈手软,如果他早就有要皓钦死的念头,而皓钦却还活着,那么就只有一个理由:就是因为他暂时还杀不了他。
故而她才以仓仆剑化出无数细刃试探。
结果果然不出她所料,即便他以妖力震开了仓仆剑所化的尖刃,但很显然,眼前的他,还不能完全控制刚刚恢复的身体,包括那隐藏于身体中的巨大妖力。
那缕被横截斩断的青丝,和那道被细刃划伤的血痕,就是最好的证明。
“哈哈哈哈……”
殷九玄看了一眼插在自己胸口仓仆剑,忽而大笑起来。
他伸出长臂,抓住段云笙的后颈,慢慢地抬起身,被贯穿的胸口一点点划过仓仆剑的剑刃,耳中尽是他的肋骨与剑刃摩擦相抵的声音……
“你真是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他攀着她的颈,将下巴抵在她的颈窝中,压制着笑意的声音中,呈现出竟似交颈般的缠绵意味。
就在这时,“噌”的一声清响,一道冰冷的戾芒闪过,段云笙已然握着仓仆剑飞出几丈之外,而她原来所在的石台的位置,竟在瞬间被无形的力量碾压成了粉末。
段云笙知道再晚上半息,她就会和那半个石台一起被倾轧成尘。
看着那被压成粉尘的半个石台,她面无表情地从自己的后颈扯下那只被她齐齐斩断手腕,却依旧紧紧扼着她脖颈的手,厌弃地丢到地上。
那只过于苍白的手立刻便化为玄青色的砂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