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帝与宫女——Miang
时间:2021-06-09 09:10:53

  所幸,这马车里也宽敞,三面都设了软靠,她在窗边坐了下来,低声道:“冒犯殿下了。”
  魏王没答话,只喊车夫赶路。车轮发出轱辘轱辘的响声,朝着宫城外驶去。那朱红的高墙一瞬儿便被抛在了身后,迎面便是暮春晴好的天色,远处长街纷繁,绿树如烟。
  朝烟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回出宫还是去岁时得了太后恩典,回家探望父亲。如今好不容易又踏出了宫门,便忍不住偷偷掀起车帘一角,朝外窥看着。
  马车碾碾,驶过了横跨在清河上的白玉桥,市井人声渐近了。朝烟瞧着那低矮的屋宇街巷,远处往来穿梭的百姓人群,心里隐隐有种亲切感。宫中虽奢华庄整,但到底不是她的出生之地。这市井民间,方才是她这般人的归处。
  “朝烟,你家在京城吗?”魏王忽然问。
  “是的,住在城南。”朝烟本在瞧着街上一处卖鱼铺子,听闻魏王问话,便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来,“不过我已有许久没回去了,也不知家里如何。”
  “你本姓什么?”魏王敛着眉眼看她。
  “奴婢进了宫,便没了姓氏。太后娘娘赐名朝烟,那就是朝烟。”她道。
  “本王又不是段太后!”魏王轻啧,道,“说吧,你原本叫什么?”
  无奈何,她答道:“本姓杜,名就是朝烟。奴婢刚进宫时的教习姑姑觉得这名字不错,便掐去了姓氏,报给太后娘娘了。”
  “杜朝烟……不错,是个好名字。”魏王说,“你妹妹也姓杜?她与你感情不错吧?”
  怎么忽然提到了兰霞?
  朝烟警觉了起来,道:“是的。不过我二人是异母姐妹,情分也不过如此。”
  魏王嗤笑一声,道:“你冒着大雨都要去探望那个妹妹,还说情分‘不过如此’?当本王那么好骗?心疼妹妹又不是什么坏事,何必藏着掖着!”
  朝烟心道:她哪敢不藏着?万一魏王打上了兰霞的主意,那就糟了!
  她正这般想着,却听魏王
  道:“朝烟,本王有法子帮你把那个妹妹从寿康宫里弄出来。”
  朝烟愣了愣,有些失神。
  魏王在说什么?
  他有法子把兰霞从寿康宫里弄出来?
  这…怕不是在开她玩笑呢。兰霞是段太后捏在手心的人质,段太后哪愿意说给就给?且还是魏王去要,怕不是段太后立刻会疑心她与魏王暗通曲款。更何况,那个“老韩”可就在马车外头跟着呢,她又如何敢应?
  “殿下,这倒也不必劳烦您了。兰霞…我的妹妹在寿康宫待的好好的,何必出来呢?”朝烟道。
  “本王能帮你。”魏王却没理会她的话,而是气定神闲地说,“至于信不信,那便随你自己。”顿一顿,魏王做出思虑模样来,道,“兰霞…这个名字倒是悦耳得很。”说着,便又念了一遍,像在琢磨这名字的主人是怎样一副容貌。
  不知怎的,朝烟只觉得胸中一恼,很看不惯魏王这副模样,当即道:“殿下,兰霞还小,容貌也平平,怕是入不了您的眼。”
  闻言,魏王勾唇一笑,道:“又醋了?你可真是小心眼!”
  朝烟皱了皱眉,没再答话了。但魏王却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她瞧。马车便这样轱辘轱辘行驶着,很快便到了京郊的东山。
  正是暮春之时,东山上一片青翠碧绿。法恩寺的屋檐掩映在山岚碧枝间,颇为清幽渺远。长信宫一行人在羽卫的护卫下离了马车,拾着山道长阶,向着寺庙的山门行去。因提前派人来知会过寺庙的住持,眼下这法恩寺谢去了大半的香客,显得很是幽静。
  朝烟跟在魏王身后,一边走,一边瞧着山野间的苍碧之色。段太后礼佛,时常会请高僧来宫中讲讲经、办办法会,平日里也是念珠不离身,因此朝烟对这些寺庙僧人倒是不大陌生。
  住持大师就在山门前候着,见魏王到了,便很识趣地来迎客:“魏王殿下,有礼了。”
  魏王平日不恭礼数,但在这住持大师面前,却摆出一副端正的模样来。“本王不过是来散散心,也不用劳烦住持特地陪着了。”魏王与住持寒暄着,话锋一转,又说,“听闻你们这寺庙里,还有许多女施主来求姻缘。不知道是哪一樽菩萨这样灵验?”
  住持
  笑道:“只要如理如法,求什么菩萨都是一样的。”
  魏王似懂非懂地点了头,扭头对朝烟道:“朝烟,你听见了么?一会儿赶紧求求菩萨去。”
  朝烟心底懊恼,暗觉得魏王不像话。
  一行人进了法恩寺,住持领着魏王便进了供着大像的正殿。此处已无香客,唯有金身大佛端着慈悲面庞,双手合十坐于莲花座上;木鱼轻响笃笃传来,肃穆清幽;屋檐下垂着招摇彩幡,新香初燃,散出袅袅佛烟。
  魏王在大佛面前负手而立,仰头见佛像金面宝相庄严,便问道:“住持大师,你说,人活一世,可有将寿数重来一次的机会?我听怪谈野史中说,有老者活至耄耋之年,一梦醒来,忽然惊觉自己不过是垂髫之龄。他在梦中窥知了将来之事,此后便靠着这先知之梦大富大贵。这样的事儿,可能吗?”
  住持大师笑面和蔼,道:“人无重来日,但有转生天。只要这辈子勤积福缘,来世自能得福报。”
  这番话说了等于没说,魏王露出索然无趣的表情来。他走走停停,叫人点了香烛,敷衍地拜了菩萨,又对朝烟道:“朝烟,你与那几个宫女都留在这儿,拜拜菩萨,求一段好姻缘。”
  朝烟说:“殿下需人伺候,奴婢还是跟着您吧。这姻缘随天,求不求都一样的。”
  魏王斜睨她一眼,道:“本王让你求,你就照做。本王身旁有欢喜伺候,用不了你跟着。听明白了?”
  他说的这样强硬,朝烟低下了头,道一声“是”。但她心底却有另一番斟酌:魏王这般急着支开自己,怕是要去做什么事儿吧?
  想到段太后交代她“紧紧盯着魏王”,她心底便倏然复杂起来。
  她思虑间,魏王已经领着欢喜跨出佛殿去了,背影渐远,朝烟只能听到他远远传来的残音:“听闻后山风景不错!欢喜,咱们去随便走走瞧瞧。记得把酒壶拿上了。”
  魏王与欢喜走了,主子一不在,余下随行的宫人们便松了口气,各自活泛起筋骨来。几个打小进宫的太监是头一回来法恩寺,忙不迭地趁机向佛祖菩萨祈愿,手持高香,口中念念有词:“佛祖保佑,定要让我发发财……”
  朝烟站在佛殿门前,并没有去祈求姻缘,而是望着山门的方向出神。才立了片刻,便有个大高个的壮实男子与她搭话:“烟姑姑,你怎么也不跟着魏王伺候?”
  朝烟一抬头,却见是老韩。他正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她,面有深意。老韩是段太后派来的侍卫,一言一话,皆代表了太后娘娘的意思。他这般与她搭话,并不是当真要她去“伺候魏王”,而是在催促她要盯紧魏王的风吹草动。
  老韩于魏王而言是个脸生的,料想不能亲自去盯着,那便只能让朝烟去了。
  朝烟道:“魏王不让我这个做奴婢的跟着,能有什么法子呢?他如何性子,阖宫皆知。逆了他的脾气,我怕是明日就要被赶出长信宫了。”
  老韩低声道:“主子的安危是头等要紧的,主子出了事,你也没得好。魏王不让你跟,你就不能偷偷摸摸跟着了?”
  见老韩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朝烟心知这便是太后要她做的。于是,她点了点头,道:“是我思虑不周了,现下便去瞧瞧。”
  老韩没再多说了,打了个呵欠,回羽卫中去守着。
  朝烟循着小径,穿过两座佛殿,向着后山的方向走去。远处有厚重泰然的钟鼓之声,如从天外传来。她盯着翠竹掩映的小径,内心莫名地涌上了一个念头:若是魏王当真只是去散心喝酒,看看景色,那便好了。
  通向后山的竹丛小径上,隐约有几道人影。朝烟一瞥见那些人影,心便紧张地咚咚跳起。她放轻了脚步,紧贴着柴房的土篱而站着,将自己的身影收至了角落中。
  “魏王殿下,您要我去办的事儿,我可是都一一做到了。只是先前商量好的那事儿……还作数么?”
  翠竹林中,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嗓音,既不属于欢喜,也不属于魏王。
  朝烟听了,目光微乱,咬牙凝神继续听着。
  “我弟弟确实收了一点银子,可人在职上,不拿旁人的孝敬,便处不好关系,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魏王正坐在一块大石上,举着酒囊向口中倒去。他喝得贪,眼下这酒囊已经见了底,任凭他再如何倒,也只有一两滴酒水了。欢喜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再往前,则是个作便装打扮的中年男子,正面有急色地与魏王说话:“您要我给帝师牵个线,捎句话,这都好说。只要您大人大量,别计较我弟弟拿人银子那点事儿。……也不知,也不知是谁多嘴,竟拿这事来叨扰您!”
  话到最后,中年男子的语气无比恼恨。
  “你不用管本王是如何知道你弟弟贪污银两之事的,”魏王丢下了空空如也的酒壶,慢条斯理道,“你只要记着,日后好好替本王办事就行。明白了?”
  “是,是,明白了。”中年男子忙不迭地点头。
  土篱笆后的朝烟听得入神,人僵硬不已。她没想到,魏王竟当真是趁着出宫散心之时,前来与外臣会面说话。且听他们言谈之间,魏王似乎知悉许多人的把柄,还以此为挟,要旁人替他办事。
  他竟这样有本事?平日里酒醉糊涂、没规没矩的样子,原来还有如此的一面?
  耳听得他们就要说完话,朝烟一提裙摆,忙悄无声息地走开了。她走的快,那在翠竹林中冷汗涔涔的中年男子浑然无觉,犹自在向魏王讨好说话。
  “殿下,我弟弟孝顺,是母亲最爱重的孩子。他若是有个一二,我那老母亲怕是也受不住。还请殿下看在我母亲从前伺候过贤敬太后的份上,便宽放了这事儿……”
  他说的紧张,但魏王却不大搭理他,只是散漫地拿目光瞧着竹林小径。中年男子心生疑惑,循着魏王的视线望去,却见那小径上空空如也,唯有一片土篱笆落寞而立。
  “殿下,您在瞧什么呢?莫非是…有人来了?”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问。
  “没什么,本王不过是在看早上的炊烟罢了。”魏王笑说,“你说这朝时的烟气袅袅,是不是很漂亮?”
  “漂亮,漂亮。当然漂亮。”魏王的话,令中年男子很是摸不着头脑。炊烟?哪里来的炊烟?他怎么没瞧着?但为了弟弟贪污的事儿,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如是应和。
  朝烟一路小步而行,很快便离了后山,回到了佛刹殿宇之间。她放缓了脚步,回头瞧一眼身后,见无人追来,小径上一片清寂,这才略略宽了心。
  方才在后山听见的话,足叫她心烦意乱——魏王竟当真与宫外臣子有所往来。看样子,他是要与皇上、摄政王和段太后对着干了。
  她本应将此事如实回禀给段太后,可——
  可……
  不知怎的,她心底竟有几分踌躇矛盾。
  若令段太后知悉了此事,魏王会如何?
  被重新禁足?还是会被……夺走性命?她在段太后身旁十年,知悉那位太后娘娘确实是个心狠手辣之人,倒确实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来。
  若当真如此,那她朝烟,岂不就是段太后手中杀人的一把刀?!
  思及此处,朝烟的气息略略急促,心也跳快了几许。那咚咚、咚咚的心跳声,几如擂鼓似的,像是要跳出嗓子眼来了。
  远处传来经文梵音之声,木鱼笃笃而响,却并不能驱散她的心烦意乱。在这一片刻,她竟然奇怪地想起了魏王曾与她说过的那个故事:废帝将被赐死,众人皆背他离去,唯有一个宫女愿徇死。那宫女说:“奴婢问心有愧,适才以死谢罪……”
  她正在胡思乱想,老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怎么样?魏王殿下如何了?”
  朝烟吓了一跳,抬头一看,老韩不知何时找了过来。他坐在栏杆上,正懒洋洋地用袖口给自己扇风,不耐地盯着她看。
  朝烟张了张口,却不大说得出话来。
  ——要告诉老韩,魏王在后山与外臣密谋之事吗?
  “烟姑姑,哑巴了?”老韩的脾气显然不大好,“你说句话,我也好仔细想想如何与太后娘娘回话!”
  朝烟听着老韩的话,脑海中一瞬闪过了许许多多的事儿——
  魏王在马车上,气定神闲地告诉她:“本王有法子,帮你把那个妹妹从寿康宫里弄出来。”,
  魏王抬起手,袖管里飘落一张纸。她捡起来一瞧,上头写着硕大的“账簿”二字。
  魏王拽着一匹衣服料子,兴冲冲地说:“你肤色白,这颜色最合适不过。”
  魏王下了銮舆,站在长信宫无边的夜色里,对她说:“朝烟,你记着了。你是长信宫的人,自然也是本王的人。”灯笼光火明灭,将他的脸庞也照的模糊,但那双眼,却是透亮的,似盛着万千花彩。
  终于,朝烟抿了抿唇,心中做下了决定。她仰头对老韩道:“魏王当真只是在后山喝酒,没做别的。人躺在石头上,都快睡着了。”
  老韩听了,轻嘁一声,想来是不屑于魏王这样的做派。“瞧你这样不安,还以为撞上了什么大事。”老韩的语气里有一分怀疑。
  “我险些叫人发现了!”朝烟瞪他,“韩侍卫,你不知道那魏王多可怕,我要是被他瞧见了,岂能有好果子吃?”
  老韩嗤笑一声,拿鼻孔看她:“你们娘们儿家就是笨手笨脚,这点事都办的蠢钝!”
  见他收敛起了疑心,朝烟心底慢慢松释。
 
 
第27章 佛门
  老韩又多问了几句魏王平日里的事, 朝烟一一敷衍过去了,只说魏王并无什么异样。终于,老韩问够了, 慢悠悠回到羽卫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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