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烟见他走远,心中的大石渐渐落下,但心情却未好到哪里去。她撒了谎, 帮着魏王瞒过了私见外臣之事, 可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近处有佛音袅袅,正对面的殿门后,便是一樽金箔为饰的大菩萨像。可她浑无心情去祈求姻缘财运,心里只盼着妹妹兰霞早日从段太后手里挣出来。
若兰霞不在太后手里了,寿康宫哪里还能管得她呢?
她在廊上独立许久, 日头渐渐近了天中,春暮的白日有些小晒。终于,魏王优哉游哉地从后山那头回来了。见了朝烟,他便笑说:“本王喝多了, 不小心在大石头上睡了一觉,你没有等得委屈吧?”
朝烟屈膝一礼,道:“殿下无事便好,朝烟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魏王问:“可有去求了姻缘?”
朝烟道:“随着大伙一道求了, 就是不知道灵不灵验。”
“灵,肯定灵。”魏王说,“本王听人说了, 法恩寺的菩萨最灵不过,事事都成。”
闻言,朝烟斟酌片刻,道:“其实,除了姻缘之外,奴婢还另求了菩萨一件事,也不知道这件事能不能成?”
魏王挑眉,道:“哦?你还求了什么?”
朝烟说:“先时奴婢说,不必令妹妹从寿康宫出来,那是睡昏头了。如今仔细一想,果然还是想要妹妹在身旁的好。也不知道奴婢向佛祖、菩萨许愿,能不能当真令妹妹离开太后娘娘的跟前?”
她说着,语气虔默,道:“倘若此愿能成,朝烟定会来佛祖跟前还愿,谢以厚报。”
魏王敛眸瞧她,饶有兴致地问:“‘谢以厚报’?怎样的厚报?你不是常说,你只是一个宫女儿,这不能做、那不能做,这个没有、那个没有。既然如此,那你能给予怎样的‘厚报’?”
朝烟微呼一口气,道:“朝烟确实是个一文不名的宫女,但尚有一颗忠心。要是佛祖喜欢,此后的下半辈子,朝烟也可每隔半个月来添添香火。”
“一颗忠心……”魏王唇角一勾,人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半晌后,他道,“朝烟,本王说过,这法恩寺灵验得很,你的心愿,一定桩桩都会实现。到时候,你再想想你要如何‘谢以厚报’吧。”
朝烟抿唇,低声道:“是。”
这一段机锋打得她头疼,但她心里也算是勉勉强强有了些底。
魏王说她的心愿桩桩都会实现,料想是愿兑现了马车上那时的话,将兰霞从寿康宫里保出来了。作为代价,她得全心全力侍奉魏王,再不瞧段太后的意思,正如从前的萍嬷嬷一般。
法恩寺内的僧人们做了斋菜,请今日来的贵客前去用膳。魏王领着欢喜与朝烟一道去了斋客的厢房。素桌上摆开了些许佛门净菜,没油没荤,瞧着很是清淡。魏王乍一看,眉便高高皱起了,道:“这可怎么吃?”
朝烟知道,魏王平日里吃惯了山珍海味,看到这些斋菜肯定是没胃口的。可这里是佛门,开不了荤,他们自个儿带的那些酥酪点心、片皮鸭卷,也只能等出了法恩寺才能用。
“殿下,佛门清静地,您还是忍忍吧。”朝烟劝道,“要是在这里吃荤腥,免不了叫菩萨生气。”
魏王瞥她一眼,拿筷子朝桌上伸去,先悬在一碗菜苗上,又移到了一碗清豆腐汤上,反复挪腾几下,就是舍不得下筷。这桌上的斋菜,白的白,绿的绿,一点儿油沫子都没有,清得叫人发憷;好半晌后,魏王搁下了筷子,道:“不成,本王不想吃这些。”
“您总不能饿着呀?”欢喜小声嘀咕道。
“咱们不是带了片皮鸭卷和一些点心吗?”魏王对朝烟道,“去,把它们拿来。”
“可要是叫寺庙的大师们瞧见了,怕是有些失礼。”朝烟有些忧虑。
“那本王躲起来吃,还不行吗?”魏王的语气有些破罐破摔了,“我躲到后山去,坐在那块大石头上,一个人吃点肉,那总行了吧?寺里的师傅眼看不见,心底也不烦。”
朝烟见他为了吃口肉竟这么屈尊,要躲到山后头去吃,模样还有些委屈,心里暗暗觉得他好笑,又觉得他有失体统——堂堂王爷,怎可和个下九流之辈似地坐在山林石头上吃东西呢?
但她拗不过他,只好亲自去马车上取了食匣。
为了不冲撞寺里的师傅们,她一路行去都偷偷摸摸的,像是个贼。等拿到了装了荤菜的食匣,她又在心里埋怨上魏王:若非是他胡闹,自己怎么要蹑手蹑脚地溜过来?
好不容易拿到了食匣,魏王总算高兴了。他带着朝烟与欢喜,当真溜出了斋客的厢房,去了后山。小厨房做了不少精致小巧的花样,譬如面皮里裹着沾了酱的脆鸭子,虽然是冷吃的菜肴,但甫一开匣,便有诱人的香气。
“瞧瞧,这才是好吃的。”魏王拿起从厢房那里顺来的筷子,指了指食匣里的鸭肉,“那些什么萝卜、豆腐,根本就入不了口!”
朝烟心底道:法恩寺的僧人们可是天天吃斋菜的,难道他们便不要活啦?
心底腹诽归腹诽,她面上仍旧老实恭敬,给魏王端碟递筷。魏王吃了没几口,忽然问:“朝烟,你要不要也坐下来尝一尝?”
朝烟摇头,道:“殿下厚爱,但朝烟不敢冒犯。”
魏王说:“你应该尝一口的,好吃的东西,就是要与人分着吃才有乐趣。”
朝烟似懂非懂地点头,扭头对一旁的欢喜说:“欢喜公公,殿下都这么说了,您要不要尝尝?”
欢喜当即拉长了脸,说:“烟姐姐,你别戏弄我了。”
——殿下说的“要与人分着吃”,这个“人”指的是谁,那还不清楚吗?他欢喜啊,在这时可不算作人,他只能算是一棵大树,一根草,一阵风!还是碍眼的那种!
魏王又夹了几口,装着荤腥的食匣就要见底了。恰在此时,土篱笆处的小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一个披着袈.裟的僧人扛着一叠木柴便朝此处走来。
“糟糕……”魏王嘟囔了一声。
朝烟也暗道不妙。这食匣里还装着荤腥呢,要是叫这僧人发觉了堂堂魏王竟偷偷摸摸躲在后山吃肉,岂不是笑话?
她正欲将匣子盖起来,却听见魏王对她道:“朝烟,将嘴张张。”
“什么?”朝烟有些不解。
就在她问话张嘴的片刻,魏王便换了一双新筷子,夹起那碗碟里最后一片肉来,喂进了她的口中。
“快吃,快吃。”魏王小声地催促,“现在,你与本王是共犯了,咱俩都在佛门重地里偷吃肉呢。”
第28章 狭路
多亏了魏王这一筷子, 僧人到底没发觉他在这寺庙里偷腥,只是与魏王行了礼,便自顾自去劈柴火了。
朝烟咀嚼咀嚼, 将口中的食物吞下了肚。她是头一回尝到小厨房做给魏王的手艺,一时间竟觉得唇齿留香,滋味很是不错。
只是这一口肉是魏王塞进她嘴里的, 那就有些变味了。
魏王也是, 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夹菜塞她嘴里?哪一家的王爷,会往自己身旁的婢女口中喂菜的?她又不是什么妃嫔妻妾——
想到此处,朝烟心底有些恼。偏偏魏王还要问:“怎么样?味道如何?”
朝烟:“吞的急,没尝出酸苦辛辣来。”
魏王很失望:“本王喂你的这一口,怎么也得是甜的才对, 你怎么就没尝出来呢!你再仔细品味一番?”
朝烟摇头,只做闷葫芦状。魏王倍感无趣,叫欢喜收了食匣,说:“行了, 吃也吃好了,咱们回去吧。这东山上也不止一处法恩寺有看头,慢慢地走,还能赏些别的。”
“是。”欢喜与朝烟齐声应道。
春末夏初的午后, 山峦间一片碧绿。出了法恩寺,便能见得翠枝成荫,早蝉轻吟。魏王携着宫人羽卫, 于山野间走走停停,煞是悠闲地打发了一整个午后。待到将近日暮之时,他总算叫人去赶马车来,打算回宫了。
回去的路上,朝烟照例与魏王同坐一辆马车。魏王有些倦,便倚在车厢壁上小眠,一副半梦半醒的模样。朝烟怕打搅他,便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偶尔从车帘一角向外窥看,瞧瞧马车外的市井人烟。
“……朝烟。”
车轮轱辘间,她听见魏王开口了,“你在菩萨跟前求了好姻缘,那你有没有告诉菩萨,你想要怎样的夫君?”
朝烟迟疑地侧过头来,见魏王将眼帘睁开了半道,神情懒懒,她方知他并没有彻底睡着。她斟酌片刻,道:“回殿下的话。朝烟所求夫君,不必大富大贵,只需待我真心。”
“……真心?”魏王嘟囔了一声,“多真的心呐?赏你胭脂衣裳,算不算真?”
“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反倒是最不要紧的。”朝烟道,“若要问何为真心,那大概便
是‘生死荣辱皆共’。如此,才算真情实意。”
她说罢了,忽觉得自己有些多话。说这么多,一会儿魏王又来劲了,要她抄那首“青青子衿”,又该如何是好?
可她等了一会儿,都没听见魏王奚落恶劣的嗓音;抬头一看,却见他已倚在车壁上睡着了,披散的黑发自肩上如流水似地滑落,眼睫轻翕,似在做一个不安的梦。
朝烟叹了口气。
走了一天,还要打着精神防备自己、私会外臣,料想他肯定是累了。
也难为他,竟然能在自己跟前这样不设防地贪睡。须知道魏王在寝殿中入睡之时,可是在枕下压了一把用以防身的匕首的。
车厢中安静下来,唯有车轮的碾碾之响。外头的霞光愈发灿金,马车已渐近了朱雀门,眼看着就要上白玉桥了。就在这时,马车忽而急急地停住,朝烟一个不稳,差点儿就要扑出去,熟睡的魏王也醒转过来。
“怎么回事?”朝烟打起帘子,问外头的车夫。
“烟姑姑,前头…”车夫一副讪讪的样子,声音有些怯懦,“是摄政王的车马,咱们,要让吗?”
听到“摄政王”这三个字,朝烟的心顿时一凛。
——所谓“摄政王”,即代帝执政者。朝野上下,无人不知如今坐在帝位上的那位年轻皇上,不过是摄政王手中的牵线傀儡。而摄政王,才是这个朝廷真正的当权者。
摄政王名燕崇海,乃是先帝的庶长兄。先帝在世时,摄政王便已是个风云人物。后来先帝驾崩,时为太子的燕晚逢践祚;不过半月,摄政王便联合段太后的势力一同废掉了燕晚逢,改立段太后的亲生子燕楚丘为帝。
燕楚丘虽继位为帝,却并摸不着朝政。诸事诸务,全权交纳摄政王府处理,这才令燕楚丘有了三天两头请魏王过宫叙话、赏乐听曲的闲机。
也正是因为燕楚丘理不得政,段太后才会与摄政王关系恶劣。但凡两人碰头的场合,便能互相明朝暗讽个不停,摄政王更是直呼段太后为“后宫愚妇”。
此时此刻,魏王的马车竟与这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的马车狭路相逢。
按照朝廷规矩,低位者需给高位者让路。可魏王是王爷,摄政王也是王爷;二人虽在
实权上有所不同,但品阶却并无不同。这让路与否,也关乎了魏王的颜面。
“怎么了?”魏王刚从睡梦中醒来,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
“殿下,前头是摄政王的马车。”朝烟沉住气,小声道,“摄政王风头正盛,宫中无人不避。要不然,您委屈一下……”
“嗯?皇叔?”魏王似乎一下便清醒了。他撩起车帘,向外望去,果见得一架金辕红幔的马车恰恰停在正对面,两列侍卫铠盔齐整,威风凛凛。摄政王府的车夫正一动不动地坐在车前,好整以暇地等着魏王让步。
魏王哼笑一声,朝摄政王的马车道:“皇叔,这么巧,碰上你进宫出来了?今儿个我出门累坏了,想早些回去休息,还请皇叔——让让道。”
他说话的嗓音大,声音重重叠叠回荡在白玉桥间。摄政王府的人听了,面色俱是一变:这魏王殿下,竟然让他们摄政王府的马车让路?
真是岂有此理!
摄政王权倾朝野,朝中谁见了他,不是一让再让?这魏王适才解禁不久,还是个失了权势、再翻不起身的,也敢与摄政王府叫板?
一名侍卫首领露出恼色,正想呵斥,却听得自家主子的马车里传出了话来:“晚逢,今日你倒是好兴致,携美共游东山,喝酒赏花,悠闲的很。”
车帘一打,摄政王露出了自己的面容。他是个年近半百的男子,一张脸刚毅中带着阴鸷,微微上吊的眼中藏着精光炯炯,眉如刀锋一般直入鬓发。隔着老远,朝烟都能察觉到他的不怒自威之意。
“皇叔的消息倒是灵通。”魏王笑说,“既然知道我今日踏青赏花去了,那皇叔还不通通情理,让让道儿,好早日让我回长信宫去?”
摄政王一双锋锐逼人的眼望了过来,道:“晚逢乐得逍遥自在,却麻烦了我这在朝上的人。今日里左相在朝上进言,要召你舅舅还京,让你重理兵政。你人不在朝上,众人却都惦记着你,可真是难得。”
“哦?”魏王露出诧异之色,“左相?我与他不熟,也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晚逢若不知情,世上还有谁知情?”摄政王摩挲着手上扳指,似有言外之意。
“皇叔,左相会这么说,这兴许
是老天爷的意思吧。”魏王竟哈哈笑起来,“你可听说过一个词?——‘天命如此’。”
魏王笑的猖狂,肆意的笑声落在白玉桥间,回音重重。摄政王的面色,在他的笑声里越来越寒冷。终于,摄政王的身子一动——他食指一拨,竟将拇指上的扳指推了出去。这枚上好的绿玉扳指打了几个滚,跌落在车夫身旁。
“晚逢,我的扳指掉了。不知你可愿动动手指,为皇叔将这扳指拾起来?”摄政王冷冷地盯着魏王,眼角浮出一片深纵的沟壑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