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的笑声戛然而止,面色微凝。
白玉桥间,一时寂静无边,几可听见落针之声。朝烟偷偷瞄了一眼两边的马车,心知这事儿不仅仅是捡扳指这么简单——倘若魏王当真为摄政王弯腰捡东西,那便是表示臣服。这是颜面大事。
依照魏王的性子,恐怕是绝不愿吃这个亏的。但是,摄政王权倾朝野,他又如何能抵挡?
她目光一动,做出下马车的姿势,小声道:“殿下,若不然,奴婢去捡吧?”——隐忍一时,也好过与摄政王硬碰硬。
就在这时,魏王扯住了她的手腕,道:“不必了。我去。”
“殿下……?”朝烟一愣,却见魏王的目光格外深沉,如一片暮色。他甚少如此,不见了顽劣散漫之态,唯有一阵锋芒。就连那只握在朝烟腕间的手,似乎也格外热烫。
只见魏王下了马车,一步一步,走到了摄政王的马车前。在摄政王居高临下的俯视目光里,他弯腰,拾起了那枚翠绿的扳指。
摄政王发出了一声蔑笑,又做出和蔼长辈的模样来,道:“晚逢,有劳你了。今日你也玩累了,本王就让你一让吧。”说罢,便对车夫道,“将马赶开了,让长信宫的人先过去。”
马蹄笃笃,轻轻地拐了个弯,摄政王府的马车让开了半条道。马车上的摄政王眯着眼,等着魏王将扳指老老实实地奉给他。
就在这时,魏王的两手一晃,仿佛捧着烫手的饭碗一般甩了起来。他发出“哎哟”一声,手中的绿玉扳指便飞了出去,精准地落入了白玉桥下的沟渠里,很快被流水哗哗地冲走了。
“哟——”魏王露出遗憾的神色,“皇叔,我瞧这扳指似乎不大喜欢你,自己乘水逃跑了呢!要不然,你就别要它了吧?”
第29章 胃疾
“皇叔, 我瞧这扳指似乎不大喜欢你,自己乘水逃跑了呢!要不然,你就别要它了吧?”
沟渠里的流水冲的湍急, 不过那么一眨眼的功夫,摄政王那价值连城的满绿扳指便再也瞧不见了,只余水波急急, 向前冲刷而去。
魏王啧了一声, 摇摇头,一副惋惜的模样。
车厢内的摄政王面色一黑,显见是有些怒了。偏偏这时,魏王还冲自家的马车招了招手,示意车夫赶紧过桥。
“走,快些走。”魏王的车夫得了眼色, 连忙催动马匹赶路。
“这…这……”摄政王府的车夫眼睁睁看着对面的马车行驶过来,勒着缰绳,不知所措——因为魏王示软,摄政王这才下令让了道;可如今魏王竟失手将扳指跌落河中, 这路,还要让吗?要是让了路,自家主子岂不是既没了扳指,也没了面子?
可桥也不过那么长, 车夫犹豫了这么一会儿,魏王的马车已经慢悠悠地驶了过去,恰好与摄政王府的马车擦肩而过。
等自家马车过了桥, 魏王冲摄政王揖个手,舒爽地笑道:“皇叔,你坐拥万贯家财,总不会因为这一枚扳指与我过不去吧?今日天色已晚,我就先回长信宫去了。改日再聚!”
“晚逢,你……!”摄政王的语气,有一分藏不住的恼,“你还是如旧日一般不知体统啊。”话到最后,有着冰似的冷意。
朝烟远远听见了,心底便暗道不妙。但魏王显然是不将这些冰冷冷的话放在心上的,他自如地踩着脚凳,重新上了马车,回身与黑着脸的摄政王道:“皇叔,你这话,我就当是在夸我了。”罢了,他便对车夫道,“快些赶路吧,天要黑了。”
车夫也畏惧摄政王府的威严,生怕留久了会惹出什么乱子,忙不迭地赶着马车朝朱雀门去了。一忽儿功夫,便将摄政王与侍卫们抛在了身后。
朝烟从轻摇慢晃的马车里探出头,半卷车帘,望向摄政王马车的方向。夜色渐落,那辆金辕赤帘的马车已经渐渐隐匿在了夜幕之中。她想起宫中对摄政王的传言,不由有些忧虑:“殿下,那位摄政王到底身份尊贵,您何必与他硬着来呢……”
魏王倚在车壁上,漫不经心道:“我与他硬着来也好,软着来也罢,他都会将我视作眼中钉。既如此,如何不活的爽快一些?”
朝烟听了,竟觉得这话也有些道理。
只是,魏王这样做,到底是招惹了人,保不齐日后会在摄政王手上吃什么亏。
她正这样想,耳旁却听魏王问:“怎么,你担心本王了?”
朝烟答:“您是主,朝烟担心您,这是理所当然。”
魏王挑眉,拖长了语气,道:“当真是因为本王是主?而不是因为本王生的好看,又讨人喜欢,你才打心底担心的?”
朝烟闷声不说话了,心底小骂一声“不知羞耻”。
——亏她还在忧虑摄政王府会不会拿面前这人好看,他就这样没轻没重地开起玩笑来了!
她低着头,眉目凛凛,好一副严肃的样子。魏王见她这么认真,便轻笑说:“莫怕,那摄政王瞧着是面煞,但有本王在,他也没法子拿你怎么样。”
朝烟顺从地说:“您吉人天相,自然会庇佑咱们长信宫上下之人。”
嘴上虽这么说,她心底却有丝缕的不以为然:魏王殿下,您要是当真能与摄政王打个输赢对半,当年如何会被人从皇位上拽下来?
现在的您要是再胡闹,怕是只能落得您那故事中一般的结局了——废帝一朝被赐死,小宫女凄凄惨惨跑出来说“奴婢愿陪着一同上路”。
她可不愿呢!
她一点儿也不想死,她也不想面前这人死。
长信宫一行人在朱雀门前下了马车,改换了銮舆。宫人点起风灯笼,迎着渐浓的夜色,穿过绯色的宫巷高墙,向着长信宫而去。
天已经晚了,小楼等人早在宫中候着,准备热水与换洗衣裳,还催小厨房备上了餐肴吃食。魏王一踏入宫门,便见得暖光自窗纸后徐徐而出,颇有烟火韵味。
跟了一日,眼下入了夜,朝烟也不必再在魏王跟前伺候,便与人换了值,自回房中去休息了。香秀正眼巴巴地等着她,见她一来,便兴冲冲地问:“姑姑,怎么样?东山的景致可好?”
“好看是好看,不过春末了,没有了桃杏百花,少了几分韵味。”朝烟答。
“姑姑有的看,我便已羡慕坏了。”香秀在灯下坐下,手里攥着一方绣了一半的帕子,面上飞了点点淡红,“听楼公公说,东山上有座寺,姑娘家常去那里求好姻缘。姑姑有没有顺道去求一求?”
朝烟点头:“跟着大伙儿一道求了。”
香秀偷笑起来,说:“那菩萨定会给姑姑一段好姻缘的。我瞧魏王殿下看烟姑姑就顺眼的很,指不准哪一日,他就——”
“胡说八道。”朝烟板冷了面孔,瞪了香秀一眼,“殿下的事儿,你也敢胡乱说嘴?”
香秀被凶了,放轻了声音,轻轻嘀咕道:“姑姑生的模样好,有什么不可能的呀……”
朝烟恨不得敲她十个脑门栗子,但又没忍心下手,只好催道:“快去洗漱收拾!嘴碎起来这么来劲,平日里做事怎么不见你手脚那么勤快?”
闻言,香秀终于老实了,不再拿她寻开心。
夜色越深,耳房里渐静了下来,宫巷上传来了报更的梆子响。近子时时,朝烟已吹熄烛火,上了床,眼睛迷蒙地挨上枕头了。今日在东山上走走停停,着实是有些累了。
半梦半醒间,屋外头传来一阵焦急的敲门声,扣扣乱响。朝烟与香秀都被惊动了,各自披衣下床穿鞋。朝烟将衣裳胡乱地扣上,推开了门,问道:“大晚上的,什么事?”
外头是本该在值上的小楼,他揣着拂尘,紧张道:“姑姑,殿下身子不适,胃心泛痛,但他不准我在旁伺候。思来想去,我便来叫醒姑姑你了。”
朝烟微吃一惊:“殿下胃痛?”她心底一乱,胡乱地拨弄一下披散的头发,说,“殿下的牌子在我这里,你拿了,赶紧去太医院请大夫来瞧瞧……”
“不成,不成。”小楼却打住她的话,“殿下向来有胃疾,但从不准太医来看。听师傅说,是从前在太医院手上吃过亏,此后便不信那边的人了。哪天胃心痛一犯了,殿下便自己扛扛,也就过去了……”
朝烟听了,眉心紧锁。
“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她说着,粗率地用发绳将长发扎成一束,勉强理正了衣衫,便向着魏王休息的寝殿而去。
欢喜正守在门口,也是一副愁容。看起来,他也是被轰出来的。也不知道魏王是在闹什么脾气,人不舒服,却偏还不让人在旁照料。
“姐姐,你来了!”欢喜见朝烟冒着夜色过来,连忙忧愁道,“殿下一犯胃疾,便不准咱们进去伺候。我是进不去了,要不然,姐姐试试看?”
朝烟点头,将殿宇的赤红门扇推开一条缝,将脚跨了进去,口中恭敬试探道:“殿下,您身子不舒服,朝烟给您端盏茶水吧?”
等了片刻,那殿后传来一阵杯盏落地的骨碌脆响,旋即,便是魏王比往常要深沉得多的声音:“是朝烟?你进来吧。”
见他准了,朝烟松了口气。她与欢喜对视一眼,便跨入殿内,将门扇合上了。
桌上还温着欢喜准备的茶,她试了试温度,便取了一盏热茶,向着帘后的深处步去。一边走,她一边在心里道:魏王这胃疾,一定是那乱来的膳饮害的!每日乱吃乱喝,还贪杯不放,这可不是遭罪了!
殿内一片寂静,她的影子投落在螺钿纱屏上,在灯火下显出一片影影绰绰的风姿。她撩起珠帘穿了过去,脚步放的极轻。一抬眼,她便看到青色的纱帷半垂,其后卧着一道半弓的人影。
魏王正胡乱地躺在帷后,一只手并一截锦被,自那高榻上垂下来。他大概是难受得很,躺姿也像个孩子,怀中紧抱着一团被褥,人紧紧地弓着。
“朝烟……”他瞥得朝烟的身影进来了,喊了一声她的名字。说话时,他的气势有些弱了,没了平日那种颐指气使、风流肆意的味道。
朝烟端着茶盏上来,隔着纱帷,就瞧见他的面色极是不好,一片纸似的发白,额上还有微薄的汗。朝烟素未见过魏王这副模样,不由心弦一紧,放缓声音,劝道:“殿下,奴婢还是…去请个太医来,给您仔细瞧瞧吧。”
“不必!”魏王却挥了挥手,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谁知道那些太医在打什么鬼主意?一个个的,全和摄政王府有关系……”
但说完这一句,他又轻嘶一声,人弓起来,再不说话了。
朝烟见他这样不情愿,心底也有些无奈。她不是医师,治不好这身体的病。思来想去,斟酌半天,她张口,轻声道:“那您……多喝热水?”
第30章 太医
“那您……多喝热水?”
这一句话落, 风安静了,人安静了,魏王闭嘴了。
他捱在枕上, 拿一种又嫌弃又没办法的眼神瞧她,这眼神奇奇怪怪的,甚至让朝烟有些心虚了, 只觉得自己像个薄幸男儿, 骗了哪家姑娘的芳心,又从未回去看她一眼。
“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魏王低低地说罢了,又微吸一口气,慢慢阖上了眼。
“好听…的……?”朝烟皱眉,目光转了转,却想不出什么好听的来, 只小声道,“殿下,您也是,每日三餐这样乱来, 睡到午后才用第一顿,还贪杯喝酒。长此以往,身子肯定耗不住……日后,您还是少喝两杯……”
她说着, 眉越皱越紧。
这人怎么就这么不让她省心呢?她也是想他康康健健、活蹦乱跳的呀……
她来这长信宫,原本是来做掌事的。如今她怎么觉得自己和个老妈子似的,还得追在魏王屁股后头, 喊他少喝两口、老实点吃饭?
魏王听着她的琐碎之言,表情更为痛苦了。他道:“朝烟,本王都这么可怜巴巴的了,你就别念紧箍咒了!”
朝烟停止了絮叨,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啊,殿下。”顿了顿,她又叹口气,“奴婢到底不懂医术,要是能行,还是得找个太医来瞧瞧。您要是担心太医院的人不干净,咱们就去外头找……”
她话说了一半儿,魏王忽然“啪”的一声,扣住了她的手掌。
朝烟一愣,目光下落,便瞧见魏王那修长的手指,正一个劲儿地往自己五指缝里钻。他的手偏热,暖的熏人,与她掌心相贴着,浑似相熟已久的人。
“殿下,您……”朝烟目光微闪,想把手缩回来,谁料魏王的手劲儿大,拽着她不肯松了,还令她坐在了床沿上。
“本王疼得厉害。”魏王嘀咕道,“太疼了,难受。”
他额上有冷汗,看起来确实是不大好。不知怎的,朝烟多瞧他一眼,就不忍心把自己的手抽走了。虽说这不合规矩,可把手给魏王捏捏泄痛,也不算吃了什么大亏。
……应当不算吃亏吧?
她思虑片刻,便将原本挣扎的手放了回去,任凭魏王一直握着了。
时辰已晚,纸纱窗外头一片清寂。春末夏初的夜,庭中似有了几声忽远忽近的早虫之鸣。她坐在玉榻之侧,安静地由着魏王握她的手。因是临时从卧榻上匆忙起来的,便没有梳髻,散着一头乌缎似的长发。魏王眯眼瞧她,见她没戴耳坠子,莹润的耳垂上露出两个小洞来,煞是可爱。
“朝烟,要请太医也行。”时候久了,魏王终于说话了,“太医院有个医从,姓洪,没什么名气,你找他来便行。”
“连医正都不是?”朝烟小吃一惊,忙劝道,“您怎可找那样无名无气的家伙来,万一诊错了,岂不是坏事儿?还是找个医正吧!”
“他的医术好,你放心。”魏王却莫名对那洪太医很信赖,“且他与摄政王府不合,不会帮着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