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烟琢磨琢磨,想反驳一嘴,但又实在懒得和欢喜计较。两人正在等着药盛出来,宫门前忽然传来銮舆落地的响声,并一串宫人的脚步声。
向来门庭冷清的长信宫竟然有访客,朝烟不由将目光移了过去。却见御前的何公公正站在外头,甩了拂尘,唱道:“皇上驾到——”
这一声唱的好不威风,中气十足。众宫人听了,忙跪下行礼。
只见那銮舆上下来了一个二十岁年纪的男子,身穿明黄龙袍,发冠高束,腰系双佩,正是魏王的弟弟,如今的皇上,燕楚丘。
他虽与魏王是兄弟,但生的却不大像,面相文气,丝毫没有魏王那种外放的锐利荒艳。他看着不像个皇帝,更像是个青涩的小书生,也不具备帝王的气势。
朝烟正欲去通传,皇上便喊住了她,道:“姑姑,不必打搅皇兄,朕就是…就是,听说他又犯胃疾了,来问问你们情况如何了。”说罢了,皇上搓了搓手,语气有些不安,“皇兄不大喜欢朕,还是别打搅他了。”
朝烟略略诧异,抬头应了声是。
皇上瞥见她面容,见她是个秀丽的年轻姑娘,面孔便微微发红,说话声也更轻了:“皇兄这回请太医了吧?朕是听太医院的宋医正说的,半夜里闹了疾…现下,他好些了吗?”
第32章 梅子
年轻的皇上语气腼腆, 人也腼腆。看个宫女,竟然就红了脸。
朝烟听他问话,忙答:“回皇上的话, 太医来看过后,开了药,如今还需好好养着。不过, 殿下自己说他已无大碍了。”
她从前在寿康宫时, 也是见过这位皇上的。只是她不算段太后最心腹的人,不可在皇上来请安时与李姑姑一样守在敷华堂内,只是背过身去,或者低下头来,避让这位尊贵的男子。
从前皇上未登基,只是个皇子时, 便是如此了。朝烟在段太后身旁年岁虽久,但和皇上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因此,皇上认不出她来,倒也是常理。
皇上听了她的话, 点头道:“没什么大碍就好。…但皇兄这毛病,由来已久,还是得好好调养。”顿一顿,他问, “皇兄已经起来了吧?”
朝烟说:“已经起了。”
“那……”皇上的语气似乎有些摇摆不定,“你去通传一声,就说…说朕想和他一道下下棋。”
皇上这么说罢, 一旁的近侍何公公便提悄声醒道:“皇上,您可不能在长信宫久留啊,还得回御书房去。”
皇上的目光闪了闪,小声道:“政务之事,有皇叔操持,不需要朕操心。朕去不去御书房,都没甚大碍。”
何公公听了,也很是没法,便不再规劝,只揣着拂尘低头。
皇上又转向朝烟:“你去吧。”
“是。”朝烟领命。
她正要走,却又被皇上喝住了。“哎,等等。”皇上朝朝烟伸手,一副踌躇不定的样子,语气也极是不安。半晌后,他犹豫道,“算了,还是算了。朕来的突然,一会儿又叫皇兄厌烦了。”
“奴婢明白。”朝烟连忙收了声。
皇上…怎么好像在魏王跟前一副胆怯又说不上话的样子呢?是被魏王那副阴晴不定的脾气吓出阴影了?
皇上反复折腾了这么一下,人仿佛有些不好意思,竟屈尊与朝烟这样说:“耽搁这位姑姑了。”
朝烟哪里承得起九五之尊这样说话,忙低身说:“皇上折煞奴婢了。这是奴婢应当做的,哪里有耽搁不耽搁的?”
皇上一张脸孔涨得愈红,人一副腼腆模样,道:“你叫什么?朕觉得你有些眼熟,是不是从前在哪个宫里伺候过的?”
朝烟道:“奴婢名唤朝烟,从前是在寿康宫做管事。”
“哦…原来是母后身旁的人。”皇上的语气登时亲切起来了,“怪不得面善。母后怎么舍得叫叫你来长信宫了?”
二人正说着,一旁忽传来一阵轻咳声,继而,便是魏王懒散的嗓音:“楚丘,你怎么今日兴致这么好,亲自来了?还与本王的人聊得这样开心。”
朝烟听这声音,连忙匆匆一礼,转头果然瞧见魏王不知何时下了石阶,正从殿前头慢悠悠地走过来。他一走近了二人,便肃了面色,对朝烟道:“朝烟,我这弟弟怕生,你别和他站得近了,叫他难受。还不快到我这儿来?”
朝烟扫了眼自己与皇上间那偌长的距离,颇有些纳闷——还隔着这么远呢,怎么会叫皇上难受?
但她还是老实地站到魏王身后去了。她一站定,魏王就斜睨她,道:“我说怎么你去看一碗药,竟要看这么久,原来是我弟弟在找你呢。”
那头的皇上闻言,似乎更局促不安了,道:“皇兄,你不必为难烟姑姑,我只是来问问你身子如何了。听宋太医说,你的胃疾又犯了,我很是担心。”
“朝烟不过是长信宫的宫女,皇上何必称‘烟姑姑’?”魏王慢条斯理道,“喊一声掌事也就差不多了。”顿一顿,魏王皱眉,露出不快的面色来,“本王闹个胃痛,怎么整个太医院都知道了?消息传得倒是快。”
他言语锐利,面色也不好,三下两下,就令皇上支支吾吾的,答不出话来了。片刻后,皇上讪讪道:“是我多话了,平白坏了皇兄的心情。…现下我看皇兄现在身子好,也就放心了。我先走了,皇兄好好休息。”
眼看着皇上手足无措地要走,魏王又道:“楚丘,难得你来了,本王有件事,想找你你个忙。”
这回,皇上的面色一亮,像是有了几分主心骨,说:“皇兄有什么事想找我做的?”但他说罢了,人又有些沮丧,“朝上的事,我也帮不了什么忙,还得叫皇叔去做才行。”
“是后宫宫人的事儿。”魏王凑近了皇上的耳朵,轻声耳语一阵,又退回来,道,“照我说的,就这么干,保证能成。”
皇上听罢了,有些惊诧,但还是点了头。他搓搓手,道:“这事儿就交给我吧。我今日先走了,改日再与皇兄一起听曲下棋。”罢了,又特地对朝烟客气道,“烟姑姑,有劳了。”
朝烟没想着自己也被皇上点名了,有些受宠若惊,忙道:“没有的事,皇上折煞了。”
她从前在寿康宫时,倒是听李姑姑说起过皇上是个软和性子的人,但她没想到是这样一种软和法。也是,人从銮舆上下来、匆匆走到敷华堂里的那一阵子功夫,能看出些什么来呢?只能瞧见明黄的背影匆匆而过罢了。
难怪宫中传言,朝堂政务都被摄政王把持得死死,皇上是片书不沾,郁郁不得志呢。皇上是这样的性子,要如何与那位老练的摄政王斗?
她心头感慨着,一时便多看了一眼那位皇上的背影。她正打量着皇上上銮舆时的身影,冷不丁的,就听到身旁传来魏王的声音:“人都走出八百里地了,不必看了。”
朝烟听了,心底暗说一声“小心眼”。
看两眼怎么了?他会少块肉?
朝烟想起了皇上来之前,她正打算给魏王端药去,便冲小厨房的太监招了招手,又对魏王道:“殿下,药已经熬好了,朝烟给您端去吧。”
先前洪太医所开之药,一大清早便抓来熬好了,如今正温在碗里。朝烟一招手,便有宫人恭恭敬敬地端着锦盘送过来。
魏王眯了眯眼,不答话,只转身往殿上走。朝烟也不吱声,只能跟在后头。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殿门,朝烟从小太监手里亲自接过了药碗,捧入了殿中。
殿内新焚了沈水香,南窗半支起,小炕桌上放着时令的鲜果。魏王倚在炕桌边,不急着接药,反倒问朝烟:“朝烟,你觉得楚丘…觉得皇上,怎么样?你怎么看他?”
他这问题莫名其妙,朝烟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怎么样?什么怎么看他?能怎么看?不过是拿眼睛看。总不能是拿鼻子看吧?
她斟酌一会儿,道:“皇上是个亲厚之人,平易近人,也仰慕您。”
“亲厚之人,平易近人……”魏王拿修长手指托着脸,竟显露出一股懊恼色来,“平日你对着我,也没这么夸过。怎么皇上一来,就夸得起劲?”
朝烟心底咯噔一下,心说:你也不亲厚,也不平易近人呀!殿下,人要自知啊!瞧你三天两头就让欢喜滚,从前还装鬼吓宫女,到底是哪个脚指头与“平易近人”挨上边了?
但她面上可不敢明说,只是规矩道:“殿下与皇上不同,殿下也是人中龙凤,只是朝烟若说多了,便有谄上之嫌,难免叫人笑话。”
但魏王却一副感兴趣的样子,道:“说说,我好在哪里?你夸来,我听听。”
朝烟沉默了。
要她夸魏王啊?她脑海里倒是飞过了一溜烟的话,譬如贪杯误事,寺庙偷吃,装神弄鬼,乱丢扳指……
可她是个宫中老人了,最擅长的就是心底一套,嘴上一套了。她说:“殿下您俊美非凡,为人率性,又宽待宫人,叫朝烟敬服。”
魏王嘴角一勾,人笑得向后仰去,道:“懂事了。”
朝烟舒了口气,连忙适时地将药碗奉上去,道:“殿下,趁热将药用了吧。若是凉了,药效怕是就下去了。”
他心情好,便也没再随性推托了,便接过了药碗,仰头一饮而尽。他那漂亮的喉线微微一动,一整碗苦涩的药便都入了口中。待喝罢了,他长舒一口气,蹙起了剑眉,呼道:“可真苦!”
朝烟从锦盘上取过一碟甘梅来:“殿下用这个压压苦味吧。”
魏王点了头,拾起一颗梅子放入口中,口中含糊道:“我觉得这个不够甜。”
“不够甜?”朝烟陷入了思索,“那厨房还有其他的甜点,我去瞧瞧。”
“不,我觉得眼下就有更甜的,倒也不必让你去小厨房跑了。”魏王笑嘻嘻地说。
“眼下……”朝烟四处打量一阵,除却那碟甘梅,却没再见到其他的吃食了。
“我是说啊……”魏王伸出食指来,慢悠悠按在她的唇上,说,“这个,更甜。”
朝烟:……
她当场板冷了脸,说:“殿下,我这两天有些上火。”
魏王:“所以?”说着,他的手还按在朝烟软绵绵的唇角。
朝烟:“我吃了黄莲子,苦的不行,一点都不甜!”
第33章 姊妹
洪太医的药一连熬了数日, 魏王竟前所未有地配合,都乖乖地将药喝下去了。众宫人看在眼里,瞧见朝烟的眼神, 便越发的微妙了。朝烟权当没看见,只自顾自做自己的事儿。
自打长信宫解了禁后,欢喜便往外头跑的越发勤快了;朝烟用脚想也知道, 这里头定然有什么猫腻, 欢喜定然是去替魏王办什么事儿了,可她只作不知。
开玩笑,她现在与魏王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要将这些事报与太后知道了,那可就出事了。
已是夏时,长信宫里打起了遮阳的竹帘, 庭中换了应夏的缸栽绿荷;即使不去御花园,也好叫人瞧着翠荷滚露的景致。
这日,朝烟正站在走廊下头,叮嘱宫人给饲着鱼的水缸换水, 冷不丁听见宫人来通传,道:“内务府的黄公公找您呢。”
——内务府的黄公公。
听见这个大名,朝烟敛起眼皮,面色便凝起来了。
内务府的黄公公找她, 那便是寿康宫的段太后找她了。
如今,她已倒向了魏王,许多长信宫的事儿都只作不知。如段太后那般的老辣之人, 恐怕已瞧出几许不对劲了。今日喊她过去,怕就是为了这事儿。
朝烟微呼一口气,说了声“知道了”,便匆匆准备一番,跨出长信宫门,直往太后的寿康宫去了。她进了朱红的宫门,往敷华堂走,远远的,便瞧见李姑姑正守在阶上,瞧她的神色竟颇有几分惋惜。
朝烟看着李姑姑的面色,便知事儿不太好,但她还是露着平日的神色,恭恭敬敬地进了敷华堂,与段太后请安:“朝烟见过太后娘娘。”
初夏不算太热,但段太后的宫中已用气了冰笼,另置了鲜切瓜果,用以替代腻人的熏香。段太后着一袭冰丝料的藏青衣裙,人捻着一串佛珠,懒懒倚在炕上。两个小宫女原本左右给她打扇,朝烟一进门,那两个宫女便收起了扇子,匆忙退出去了。
门一合,敷华堂内一片寂静。段太后慢慢地抬起眼皮,拿冷冽的目光瞧着朝烟,口中道:“近来魏王如何呀?”
朝烟垂头,语气波澜不惊:“一切照旧。”
只听“哗”的一声响,是段太后将那串紫檀佛珠胡乱地攥起。她皱起一对厉眉,语气冰冷打:“一切照旧?哀家素不知朝上那么大的响动,魏王竟还稳得下心来,一切照旧的!”
朝烟恭敬道:“魏王确实是终日喝酒,或者外出游玩。游玩时,奴婢也有盯着,他不曾做什么多余之事。若要说有什么事,那便是前些日子,魏王犯了胃疾,闹着不肯请太医……”
话未说完,朝烟便觉得额角一痛,像是被什么硬物砸中了,几缕发丝散乱地落了下来。她低头一看,原是段太后将手中那串佛珠扔到了她的额上。
“你可知道,燕晚逢的亲舅舅,那个难缠的殷松柏就要回京了?”段太后冷笑一声,戴着护甲的手慢慢蜷起,“他若什么都没做,依照殷松柏那与他不相往来的性子,如何愿意回京来?”
朝烟心上一紧,也顾不得额上的疼了,只道:“兴许是听闻魏王殿下解禁,适才想回京来看看。”
一边说着,她一边在心下轻愕。
魏王的舅舅…要归京了?
那位殷将军的大名,她也是听过的。她还听寿康宫的人说过不少他的琐碎事情,譬如顽劣的魏王如何将殷松柏气的人瘫在床,动弹不得,令整个殷氏一族都火冒三丈。
可说到底,殷松柏还是与魏王血脉相连,并且手握重兵。他想开了,回京了,那便对魏王是一桩极为有利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