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段太后如此坐不住。
“从前哀家觉得你懂事,听话,如今看来,倒是哀家看走眼了。”段太后冷冷地打量着朝烟,“你是个聪明人,又岂会当真事事不察,毫无所觉?料想是这寿康宫入不了你的眼,你另得什么高枝了吧?”
李姑姑叹了口气,道:“朝烟,太后娘娘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如此以怨报德,你自个儿的良心可过得去?”
朝烟立刻道:“太后娘娘恕罪,奴婢确实有所不察,但绝不敢有异心。”
“不敢有异心?”太后眉毛竖起,冷笑一声,“那魏王将你护得和什么似的,哀家都隐约动不得你了,你这异心,怕是早就在了吧?”
说着,太后目光一转,道:“去,把兰霞叫进来。”
“太后娘娘!”朝烟微惊,连忙仰头求情,“此事与兰霞无甚关系,是奴婢失职不察,还请太后娘娘看在兰霞年少的份上,勿要与她计较。”
李姑姑笑道:“现在知晓太后娘娘的好了?也怕是有些晚了。”
说着,外头就有个老嬷嬷,拽着兰霞的手进了堂中,按着一道跪落在地了。兰霞本就年纪小,从未见过这般阵仗,一进敷华堂,人都吓破了胆,白着面色,跪在朝烟身旁。
朝烟心底暗恼,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真是恼人。
魏王不是说,他有法子捞出兰霞吗?如今这副架势,可怎么办才好!
“姐姐,这是怎么了?”兰霞紧张地望着朝烟,语气惊怯地小声问,“嬷嬷说要与我算账,可这…有什么账好算的?”
李姑姑好整以暇道:“兰霞,每每皇上来时,你就不安分,人一个劲儿地往皇上面前钻,这是什么罪,你心底可知悉?”
兰霞立时惨白了脸,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
确实,每回年轻的皇上来给太后请安时,她都会着意打扮一番,想在皇上跟前露个脸。可她到底也没有真的与皇上说上话,这也算是什么大罪吗?
朝烟舒了口气,握住兰霞的手,算作安抚。旋即,她与太后道:“太后娘娘,朝烟愚笨,但请娘娘念及旧情,再给朝烟一段时日。”
段太后见朝烟这般服软,心知拿兰霞吓唬她还是有用的,眼底涌上了一片欣慰之色。正欲说话,外头传来一道慌里慌张的通传声:“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太后目光一转,面色立即恼起来,“她来做什么?”
敷华堂外头,好一阵乒乒乓乓、兵荒马乱,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撞翻了。下一刻,敷华堂的门便被陡然撞开,一道华光四照的身影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但见一个二十几许的女子,头堆金冠,身缠纱帛,整个人珠光宝气的。她甫一进门,便极不客气地与太后道:“母后,听闻你这里有个叫兰霞的丫头,被皇上夸了一句‘颜色清新’,今日儿臣特地来瞧瞧,这兰霞到底生的什么模样!”
朝烟瞧见她,便低下了头,不再言语了。
这来势汹汹的女子,便是当今皇后。她姓徐,是摄政王妃娘家的侄女儿,与摄政王府间有着七拐八弯的关系。也正是为了这层关系,段太后与她素来不合,婆媳二人,常常在宫里打起擂台,叫皇上夹在中间,两头为难。
段太后有野心,绝不肯叫六宫之权落在这个摄政王安排的儿媳手上,因此将后宫诸事抓的紧紧的,一分权也不肯放。如此一来,徐皇后又如何肯?她素来好强,又出身高贵、性子泼辣,因此做起事来,常常不讲究规矩。譬如来这寿康宫里,她竟不听通传,而是径直推门而入。
段太后生气,她也不怕,横竖她在这宫里也没什么实权,连个孩子都生不得。生气便生气了,于她也没什么损碍!
“皇后,你这样径直闯进来,像什么样子?”段太后在儿媳跟前,摆出一副长辈的谱来。
但徐皇后却压根不理她,目光在地上一扫,准确地指向了哆哆嗦嗦的兰霞,道:“就是这丫头吧?本宫可是差人打听过了,十四五岁的年纪,倒是生的娇媚!难怪皇上竟在本宫面前夸她!”
徐皇后越说越恨,对着身后五大三粗的嬷嬷们道:“把这个丫头给本宫带走!”
“哎,你,你!”段太后站了起来,伸手欲拦,可徐皇后从来不与她打机锋,也不爱说阴阳话,上来便叫嬷嬷们带人。这敷华堂中,仅有李姑姑一人伺候,根本扯不过徐皇后特地挑来的几个强壮嬷嬷,三下两下的,兰霞便被带到了徐皇后身后。
“母后,这人,儿臣就先带走了,省的皇上以后来您这儿,还被这个臭丫头蛊去了心神!”徐皇后冷笑说罢,便带着一干人等,浩浩荡荡地往外走。
段太后被气得够呛,竟捂着心口跌坐在炕上了。李姑姑忙上来给她抚背,但却没什么效用,反倒令太后的面色更气急涨红了。
怎么偏来的这么巧?
这徐氏,是不是生来专门克她的?
一时之间,段太后倒也记不起朝烟的事了,只恨起了这个专与自己对着干、还敢对自己无礼的儿媳。待她瞧见了朝烟,也只是怒道:“还不快滚?”
朝烟求之不得,恭敬地告退,悄然出了门去。
朝烟出了门,心底又有了新的忧烦。那徐皇后素来斤斤计较、气量狭隘,不知她会如何对待兰霞。但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朝烟忽得想起前几日,皇上来长信宫探望魏王时,魏王曾与皇上耳语过几句话——
“楚丘,难得你来了,本王有件事,想找你你个忙。”
“是后宫宫人的事儿。”
“照我说的,就这么干,保证能成。”
一想到这几句话,朝烟忽然如吃了颗定心丸似的,再无慌乱了。
他既然走了这一步,那一定是安排好了后路吧?
她信他。
第34章 脱身
徐皇后的銮舆行得慢, 一行宫人也走的缓缓,但这却更叫跟在舆边的兰霞胆战心惊,不敢喘气。她身后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中年嬷嬷, 正拿针扎似的目光牢牢地盯着她;那冰冷的视线如有实质,叫兰霞几乎察觉到一种刺痛来。
更何况,身旁这銮舆上的皇后娘娘, 人不说话, 却自有一股凶狠之气,让她更是一口气儿都不敢喘,生怕惹恼了这位素来名声不好的皇后。
兰霞也听说过皇后徐氏的威名,知悉她出身高门,因此为人跋扈骄横。但兰霞是寿康宫人,寿康宫的段太后又一贯压在徐皇后的头顶。如此一来, 她也觉着皇后很是遥远,作不到自己头上来。
谁知道,皇上夸了她一句“颜色清新”,竟叫徐皇后妒恨上她来了!
兰霞心里七上八下, 极为忐忑。她确实有点儿飞上枝头的小心思,可见着如今这般阵仗,那点攀附皇恩的心思便都飞散了,只剩下不安与害怕。
眼见着一行人越来越靠近皇后的坤宁宫, 兰霞忍不住开始发抖,眼泪水滴溜溜地在眼眶里转。她虽年纪小,但也知道进了那坤宁宫恐怕就出不来了。皇后恨她勾引皇上, 定会想法子狠狠惩罚她。
要是姐姐在就好了!姐姐脑袋聪明些,兴许能保下自己来。
她抖得厉害,热烫的泪花直往鞋履上坠。徐皇后偶尔瞥到她这副作态,愈发不爽,当即叫停了銮舆,怒道:“怎么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怕本宫吃了你?”
一个嬷嬷阴阳怪气道:“哎哟,如今知晓流眼泪了?楚楚动人,确实别有姿色。扮可怜给谁瞧?!皇上可不在这呢!”
另一个嬷嬷却做出嫌恶的姿态,道:“这也算‘有姿色’?张嬷嬷,你老眼昏花啦!这般蒲柳之姿,去浣衣局都能找出十个八个来,走路的姿势还这般乡野村姑,小家子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从地里刚收完麦苗呢!”
闻言,众宫人讥讽地笑了起来。
兰霞在这片嘲笑声中,面庞涨红,脚抖个不停。皇后的宫人这般羞辱她,令她心底又委屈、又受打击,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不经意间,便抽噎出了声。
“还哭上了?”徐皇后见她呜咽,愈发冷笑不停,“在本宫面前失仪,这该如何罚?”
张嬷嬷拉长了语调,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当掌嘴。”
“那就掌嘴吧。”徐皇后倚在銮舆上,慢条斯理道,“本宫亲自看着她受罚,倒也是这丫头祖坟上冒青烟了。”
张嬷嬷说了声“是”,便撩起袖管儿,露出结实的手臂来,朝着兰霞步步逼近。兰霞扬起泪眼婆娑的脸蛋,见得满面横肉的张嬷嬷越靠越近,不由惊慌失策。
“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兰霞摇着脑袋,委屈至极,“奴婢从未与皇上说过话呀……”
下一刻,张嬷嬷的耳光就重重飞落到了她的面颊上。兰霞只觉得腮帮子上一痛,那儿立时火辣辣地肿起了,头发丝也散乱地落下。
一巴掌后,张嬷嬷立刻就想接另一巴掌。兰霞目光惊恐,内心极为抗拒——张嬷嬷的力道这么大,多吃几下耳光,怕是要被抽坏脸了!
兰霞心中又是恐惧,又是后悔。原本存着的攀附富贵之心,早就消散不见了,此刻盘桓在心的,唯有一阵后悔之情。
姐姐早就说过,这宫中不是个好待的地方,她如何不放在心上?!
要是早知她会被徐皇后这样为难,她定然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绝不叫皇上多看一眼!如今莫说是得皇上的青眼了,就连能不能留下性命,能不能保住自己这张脸,都不可说!
兰霞又惊又惧,豆大的眼泪珠子胡乱地往下淌。
就在这时,宫巷那头传来一声“且慢”。徐皇后与张嬷嬷一扭头,瞧见了长信宫的掌事太监欢喜正站在宫巷那头。
徐皇后虽在宫中毫无权势,但也知道欢喜。见他露面,便问:“长信宫有何指教?本宫处罚宫婢,你们不会也要插一脚吧?”
欢喜走上来,客气地笑道:“皇后娘娘,咱们殿下有几句话想与您说。您花个眨眼的功夫听了,再考量考量如何处置这丫头的事儿,也不算吃大亏。”
徐皇后对长信宫,从来是颇有些同病相怜感的,只觉得魏王也和她一般失势,虽有富贵,却活的一点儿也不舒服。于是,她便给了长信宫这分面子:“你说吧。”
欢喜忙小步凑了过来,贴在徐皇后耳边,好一阵低声耳语。听着听着,徐皇后露出了畅快的笑容,道:“你说得对,这丫头留在本宫这里做苦做累,皇上见了,还要嫌弃本宫不够大度。倒不如让魏王收了她呢!”
几个嬷嬷也露出了笑意。
“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皇上那么儒慕魏王殿下,定是不会再对魏王的女人动手了。”
“听闻长信宫里,时时闹出人命来。先前就有个宫女,不明不白地死了……”
“岂止!那里还闹鬼呢,冤魂半夜三更便出来溜达!”
众人一阵幸灾乐祸,徐皇后当下便同意了将兰霞交给长信宫。她并不知晓长信宫新任不久的掌事姑姑正是兰霞的亲姐姐,只当是魏王看上了兰霞,因此便道:“人,本宫可以割爱送给魏王殿下,但魏王须得确保这丫头再也不要出现在皇上面前。”
“那是自然。”欢喜搓搓手,道,“殿下对兰霞姑娘,自有安排。”
于是,嬷嬷们松了手,将兰霞推到了欢喜的身侧。很快,坤宁宫的銮舆重新起驾,徐皇后领着一众宫人,渐渐远去了。
兰霞的面颊高肿着,嘴巴上有一道被指甲抠出来的血痕。她散乱着鬓发,瞧见欢喜时,目光便有些不安。
她知道,自己的姐姐朝烟在长信宫做掌事。可她在寿康宫久了,对那长信宫是一点好印象也无,只听说那长信宫乌烟瘴气,还时常闹鬼。魏王本人也是荒唐顽劣,不可理喻。
从坤宁宫去往长信宫,未必是什么好事。
欢喜一甩拂尘,道:“兰霞姑娘,跟上吧?咱带你去宫里,你姐姐等着见你呢。”
听到“姐姐”二字,兰霞小吃一惊,心中微定,眼泪珠子又吧嗒吧嗒地落下来。这一路哭哭啼啼的,总算到了长信宫内,朝烟已经在等着她了。
朝烟从寿康宫里回来后,便重新梳了被段太后的佛珠打乱的头发,齐齐整整地守在宫门口。兰霞一瞧见她,便忍不住呜咽着扑过来,道:“姐姐!”
朝烟见她面颊高肿,便问:“这脸是怎么了?被皇后娘娘罚了?”
兰霞泪眼朦胧地点头,哭诉道:“姐姐,我知错了。你从前说宫里不好,我还不当回事,如今算是明白了!那坤宁宫的人,根本不把咱们当人看……”
朝烟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无法。人命如此,只能怪这世道了。”她见妹妹的脸颊红肿发烫,心底颇为心疼,忙牵着她的手,回屋去给她上药。
兰霞在屋里坐下了,犹自掉眼泪掉个不停。她年纪轻,又没经什么大事,被徐皇后稍稍一吓,便吓破了胆,恨不得立刻出宫去。但一想到自个儿要如姐姐一般,在这宫里待到二十五岁,人便极是难受。
“擦擦眼泪。”朝烟将手帕递给兰霞,取出了一盒化瘀散肿的膏药,“如今你好不容易出来了,就先待在长信宫里。过段时日,我去求求魏王殿下,看看能不能想法子让你出宫去。”
兰霞小吃一惊,问:“不让我回太后娘娘身边么?我到底是寿康宫人……”
“不要再回去了。”朝烟压低声音,对妹妹道,“你瞧今日李姑姑对你问罪的架势,太后娘娘哪里还容的下你?”
兰霞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朝烟仔细地替兰霞上了药,沾得一手药膏。等妹妹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她便令兰霞先在屋中坐着休息,说自己还有件要事要做。
“姐姐,你要去做什么?”兰霞还是怕,忍不住拽住朝烟的袖口。
“去谢一个人。”朝烟说。
兰霞望着她的面色,竟意外地察觉姐姐在笑。她与朝烟虽是姐妹,可她也甚少看到朝烟露出欢颜,只记得朝烟总爱板着一张面孔,说些“规矩”、“规矩”的,还时不时拉下脸来,让人心生畏惧。
仔细想来,她竟是头一次见到姐姐这样轻轻的笑,像是年轻姑娘望见了情郎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