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时辰?”香秀听着宫外巷道上的梆子声,诧异道,“这么晚了,魏王殿下兴许也歇息了。有值上的太监守着,姑姑您也不必去吧!”
然而,门嘎吱一响,朝烟已经出门去了,香秀只得作罢,一个人躺回了枕上。
夜色魆魆,巷道上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偶有几只早鸣的夏虫,在这个时节便匍在草树里悠悠地叫唤了。朝烟拢了拢衣襟,快步穿过中庭,又踏上了魏王寝殿的玉阶。
上半夜守在值上的是小欢喜,他见了朝烟,立刻热情地喊道:“姐姐怎么来了?今晚是我伺候呢,你放心。”
自打察觉到自家主子对这朝烟有那么几分意思,小欢喜对着朝烟见面便是“姐姐”长“姐姐”短,亲昵的和真的似的。
朝烟在殿门前停下,问道;“殿下休息了么?时辰已晚,若是再不休息,恐怕殿下明日又要睡到午时再起了。”
欢喜听了,面色有些古怪,心虚道:“还…没呢。殿下喜欢在这个时辰小酌两杯,兴许一会儿就安置了……”
朝烟一听,心里暗道一声“果然如此”。魏王才早起了一日呢,到了晚上就打回原形,还是想喝酒喝到半夜。酒这种东西,小酌怡情,可多喝便是伤胃,他怎可这样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呢?
就在这时,殿内传来了魏王的声音:“来个人!”
小欢喜正欲跨门进去,朝烟拦住他,说:“我去吧。”说罢了,便过了门槛,向着玉殿内行去。这殿内照例是一片金玉辉煌,幽深寂静,四下弥散着一股淡淡的酒香。她过了珠帘,便屈膝一礼,道:“见过殿下。”
桌案后趴着一人,男子披散着乌缎似的黑发,单手拿着酒盏,一副昏昏欲睡模样,脸挨着案上的纸笔。听见朝烟清淡的嗓音,他似乎愕了一下,晃着身子把脸抬起来,喃喃道:“来的是你?朝烟?今夜是你当值?”
朝烟正想回答一句“正是”,抬头却看见魏王的脸上印满了墨字,好端端一张俊俏脸庞,眼下半边儿都沾满了乌漆的墨痕,看起来很是滑稽。饶是朝烟一向性子冷,也忍不住嘴角一歪,旋即才道:“奴婢来服侍殿下更衣休息。”
魏王大概是不明白自己的脸上发生了什么,瞥见她嘴角一歪,立刻眼睛一亮,兴致勃勃道:“哟!朝烟,你笑了。怎么,见到本王,你就这么高兴?”
朝烟道:“殿下是主,奴仆见到您,自然是荣幸之至。”
魏王听了,道:“这是什么谄媚的套话?以后少说,本王不爱听这个,喜欢听你说心里话。”顿一顿,魏王摇晃地站起来,说,“更衣休息?这么早?月都没上柳梢呢,也舍得睡觉去?良宵难得,总要多看看。”
他起身时,原本肩膀压着的笔便骨碌碌滚到了桌下。朝烟见状,连忙上前替他收拾起一团狼藉的桌案来,先将那些笔砚归还原位,又收整齐那些写满了墨迹的字。偶尔一瞥,她察觉那纸上的字迹虽潦草,却很是狂放豪迈,磅礴之间如有千军万马之势。
朝烟虽是个小宫女,可此刻见了,也不由叹一声“好字”。
她在寿康宫时,时常服侍段太后抄经念佛。太后的字隽秀工整,是妇人家常习的簪花字,一列列下来细细密密,规规整整。但魏王的字却是云卷云舒,波涛奔澜。
朝烟正在心底赞叹,冷不防,她瞥见了那些纸上写的诗词——“玉容寂寞不知羞,殷殷向窗唤檀郎。杏儿娇怯翠羽薄,不叫锦衾独卧寒。”
朝烟捏着这写有诗词的纸张,忍住了将这张纸揉皱的冲动,强自露出满面的心平气和,将它抚平了,用镇纸压好,收拾齐整。
待做完了这一切,她还是在心中暗恼一声:写的是什么淫词艳曲,不像话!
魏王殿下的字明明是这样好看,波涛万钧,如有雷霆,颇合那些壮烈词曲。可他竟一个人喝了小酒,在这里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罢了。
朝烟收好纸笔,对魏王道:“殿下,饮酒一事,须得适量。小酌怡情,大饮伤身,喝多了,总归对身子不好,倒不如少用两杯,早些安置了。”
她说的诚恳,魏王听了,露出意味深长之色来。因喝了酒,他的面颊有一团薄红,看上去很是艳丽。
“本王也只是…良夜孤独,无人为伴,这才饮酒取乐。你连本王这么一点乐子都要剥夺,烟姑姑,你未免也太狠了!”他醉醺醺地嚷道。
朝烟听了,皱了皱眉,道:“若是殿下生气,那大可降责于奴婢。只是殿下的身子,还需自己保重。贪酒伤身,还会误事,此乃古话。”
魏王大概是听的烦了,摆了摆手,说:“好,你要本王早些休息,那也不是不行!你若有本事将本王哄睡着了,那就算是你有本事!”
说罢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两脚磨蹭着脱了锦靴,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朝烟见他这副表情,知道魏王是有心为难她。“哄睡”?这要怎么哄?若是魏王不愿意睡,她便是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魏王也能将眼睛睁得大大的。
想了一想,朝烟道:“殿下,奴婢给您讲个故事吧。”
“成。”魏王倒是没吝啬这些。
朝烟入宫之前,家住巷里,四邻中有个说书的,平日就爱与小孩子讲乡野的轶事。有一回说了个怪谈,吓得一起听书的小孩都睡不着觉,那一晚四邻都有孩童哭闹,气的各家大人埋怨上了说书人。
朝烟抿了抿唇,慢慢开口,讲起了从说书人那里听着的故事:“百年前,有个书生想上京赶考,途径一座山时,恰逢暴雨,便被耽搁了脚程……”
刚说了一二句,魏王便打断了她,道:“朝烟,你站着说故事,也不嫌累?”罢了,便拍了拍自个儿身旁的位置,道:“坐这,坐本王身旁。”
朝烟一见,那空位就紧挨着魏王,哪里敢应?连忙道:“殿下,此事不可。”
“本王叫你坐,你就坐,哪来那么多废话?”魏王斜睨她,“你要是不想坐本王身侧,那就坐在本王的怀里,自己选吧!”
第11章 说书
“百年前,有个书生想上京赶考,途径一座山时,恰逢暴雨,便被耽搁了脚程,在一座破庙里借宿。这书生喜好饮酒,随身带着酒葫芦,见天色昏晚,暴雨不歇,就干脆在菩萨像前喝了个酩酊大醉。半梦半醒之间,书生忽然听到有个女子唤他‘郎君’。这书生抬头一看,却见那是个样貌倾国的女子,正推搡着他的身子……”
“等等——!”
朝烟的故事讲了没有一半,魏王就张口打断了。他和朝烟并排捱坐在玉榻上,活像是进学时坐在一张板凳上听先生讲课的孩童。“这故事未免也太俗套呢,接下来一定是这书生与女子情投意合,春宵一度,但醒来之时,女子却不见了踪影。对不对?”魏王说。
朝烟说:“殿下请耐心听奴婢往下讲。”
魏王团起了眉,说:“那你继续说。”
“只见这美丽女子贴在书生耳旁说,‘郎君,你的酒葫芦里有珍稀佳酿,王母座前的美酒都比不上它的滋味,你再多喝两口吧!’书生被此女的美色迷的团团转,不由听话得将酒一饮而尽。他又与这女子坐下闲聊几句,越说越觉得情投意合,便想要娶对方为妻。”
魏王听了,眼底不有些困惑色,小声嘟囔道:“这不还是本王说的那一套吗?”
朝烟不理会他的抱怨,语气定定地继续讲:“书生扯了点布条,就想与女子在破庙里拜堂合亲。刚夫妻对拜呢,庙外头就冲来一个避雨的乞丐,见了二人就怪叫。‘这是什么怪物?!你怎么与这怪物成亲呢?!’”
原本的香艳之说,忽然变成了怪谈,魏王的眉头跳了跳,竟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书生被外人这么一唤,便也酒醒了。他定睛一看,正在与他拜堂成亲的哪里是什么美貌女子?分明是个形如巨虫的怪物,铁黑的壳,四条手,一团青牙里露出紫色的舌头,嚯嚯地耸动。”朝烟原本语气平淡,但说到这怪物时,竟然颇像那么一回事地抑扬顿挫起来,令魏王的眼前不由也浮现出了怪物的模样,人也顿时恶寒不已。
“雨停了,书生吓得魂飞魄散,这才知道他是喝醉了,将怪物看作了美女。怪物也知道他贪杯,因此才劝酒不停,好让书生一直错看了它的形貌。”朝烟说罢了,颔首,道,“此事乃是当真发生过的,确确实实。殿下,可见,贪杯误事啊。”
殿下,可见,贪杯误事啊——
她说罢了,玉殿之内久久一片寂静。魏王一副僵硬的模样,道:“你说的这么可怕,就是为了恐吓本王少喝两杯?”
——这是什么事?她讲了这么多,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说教他呢!
朝烟板着脸,道:“殿下,奴婢这是给您讲故事呢。这是奴婢小时候从邻家说书人那儿听来的,据说是说书人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这话你也信?你是哪里来的傻丫头?”魏王很不可思议,气的人一歪,拽了锦被在榻上躺下,口中道,“你这故事也太无趣了,你听本王给你讲个故事吧!”
朝烟见他有休息之意,便道:“殿下请说。”
魏王将手枕在脑后,姿态很闲适地开了口:“百年之前,有一位皇帝。他是个昏君,昏庸无道,惹了人嫌,便被赶下了皇位。”
一听开头,朝烟就微微蹙起了眉。
这故事的说法,未免与魏王本人的来历有些太像了。
她移目望向魏王,却见他披散着鸦羽似的长发,小臂从宽大的暗赤色袖中露出,手上是一截修长瘦锐的线条。脸上的墨迹还没擦,那些淫词艳曲的字痕依旧粘在他脸上,显得很是荒唐。
“这皇帝没了帝位,那就成了废帝。废帝自从被赶下皇位,就活的很是失魂落魄。一想到自己不知何日恐怕就要死去,便无心再问世事,也没了上进的念头,终日里只喝酒作乐,更是叫人不齿。”魏王慢悠悠地说着,“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阵时日,果真死到临头了,新帝赐了一杯毒酒下来——”
朝烟听着,问道:“然后呢?”
她本以为魏王是在说自己的事儿,这么一听,倒只是巧合罢了。哪有人自己咒自己死的?再没心没肺的人,也该避了这样的倒霉说辞才是。
“废帝将死,昔日围绕在身旁之人,那些本想催着他复位、从中沾取好处的下臣,通通仓皇逃去,与废帝划清了干系,巴不得从不认识过。废帝心想:孤家寡人的上黄泉路,也没什么不好的。”
朝烟的眉眼间竟有一丝怜悯。
这废帝在位时荒淫无道,要死了才惊觉孤身一人。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就在这时,废帝发现他的宫里还留着一个人,竟是一个他从来没打正眼瞧过的宫女。”废帝眯了眯眼,好似在努力想着如何描述这宫女的样貌,“这宫女品阶也不高,年纪也有些大,看起来和这宫里宫外的寻常宫女没什么区别。但她却留了下来,说她愿为废帝殉死。”
朝烟微吸一口气。
“殉死……竟有这样忠义的人。”她喃喃道,“听殿下讲,这废帝对宫女从未正眼瞧过,她还如此忠心耿耿,着实有些少见了。”
大抵是因这宫女与她、还有外头无数的普通宫女相同,都是寂寂无名,品阶不高,年纪大了,也不可外放,所以朝烟竟有些哀戚的感觉,只觉得自己来日恐怕也会遇到相类的事。
“废帝也很是困惑。这宫女与他话都不曾说上几句,怎么就要殉死了呢?废帝一问,宫女竟说‘奴婢问心有愧,适才以死谢罪’,更叫废帝如坠云雾之中了,怎么也想不出她这么说的缘故。”魏王说罢了,眼眸望向了朝烟,道,“朝烟,你说,到底是为什么殉死?”
魏王的问题,叫朝烟也有些茫然。
为何呢?她又不是这故事中的宫女,只凭魏王殿下的只言片语,她也猜不出答案来,只能蹙着眉,慢慢地沉思着。
宫外传来了梆子声,夜又深了几许,红烛曳光,蜡芯子偶尔噼啪一响,迸溅起一团细小的白火。她坐在床沿边出神地想着,不知何时,竟让魏王的手慢慢地攀上了她的面颊。
这手摩挲了一下她的脸庞,像是在试肌肤的温度。朝烟愣了下,眼神望进了魏王的眸里,却见那眸子深深的,似一汪漆黑的渊,无涯无垠。她心头一跳,连忙从玉榻上起身退开了,与魏王保持了一段距离。
她口中试探问:“莫非是这宫女…心仪废帝已久?若不然,可没法子解释这事。”
一面说,她一面在心底埋汰:什么说故事,什么猜原因?不过是魏王想骗她坐在边上,好占她的便宜!真是好不合体统的事。
魏王的手心一空,有些索然无趣。但听了朝烟的回答,他又忍俊不禁,竟笑出了声:“兴许吧!这宫女指不定是爱慕废帝已久,这也未可知呢!”言谈之间,很是愉快的模样。
朝烟虽在心底不解他为何笑,但好在魏王总算有安寝的意思了。她赶紧服侍了这位主子更衣洗漱,又悉心擦去了他脸上的墨痕。魏王见洗完帕子的水里飘着黑,问道:“本王脸上沾着字,你怎么也不提醒我?”
朝烟道:“殿下酒意甚佳,奴婢不忍败了殿下的兴致。”
魏王将帕子扔进铜盆里,对她嘟囔道:“你就是故意想看本王的热闹!”
朝烟心答一句:哎,殿下您猜对了。
第12章 厨房
次日。
晨间卯时,天已亮得半白,宫庭内外渐渐苏醒。今日的朝霞是透亮的,薄薄的一层云烟悬在琉璃瓦边,叫朝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在屋内梳洗更衣,又打发了香秀去厨房看看膳食,之后便去找小欢喜公公说话。
她初来乍到,虽然拿到了萍嬷嬷的掌事令牌,可对这长信宫里到底是人生地不熟。平常做事,还是需要旧人指点。
小欢喜没在值上,这个时辰也才起身不久。朝烟到他院子里时,他正一边打呵欠,一边在井边冲脚,歪着头一副半睡不睡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