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她如此说,孟妱心内仍不免有几分担忧,见嬷嬷走了,起身去熄掉了外间的两盏灯,使屋内不那么明亮。接着,便坐回了榻上,双手环膝,静静候着。
妆奁上银灯中的芯燃了半截,门被重重推开,孟妱蓦然惊醒抬起头来,赤着纤足便下了地。
“大人。”行至屏风前,她顿住了步子,许是有些心虚,不敢再往前,只是用手虚扶着屏风。
沈谦之蹙眉捏了捏额心,长舒了一口气,淡淡道:“更衣。”
这句话,是说给玉翘听得。但此时,她并不在这里。
孟妱大着胆子走上前去,立在沈谦之身后,十根葱指攥了攥手心,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探手去他身前学着玉翘往日的模样,解着他的素金腰封。
她分明偷着瞧过了数次,可真正做的时候,却好似混忘了。生生是耗了半晌都未解开。
少时,沈谦之眉宇间已染上了几分不耐,大步跨出女子藕段似的玉臂,双指轻扣腰间,“当啷”一声,腰封应声落地。
他转过了身,张着宽臂阖着幽深的眸子,等着跟前的女子替他宽衣。
孟妱见他这般朝着自己,怔了怔,成婚三载,她从未替自己的丈夫宽衣解带过。沈谦之的身量高出她半头,未免牵绊到他,孟妱轻踮起一双白净纤足,双手覆上他的宽肩。
手腕骤然被人握住,那股力度像是从腕中一直传至心窝,将她的心都提住了。
“大人……”她局促的双眼对上了眼前凌厉的墨眸。
沈谦之目光锁着她,喉结滚动,薄唇轻启却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玉翘。”
“玉翘姐姐许是有事,今日,不防让我来与大人——”
宽衣两个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便听见他清冷的声混着淡淡的酒气在她耳侧炸开:“谁教你穿成这样的?”
诚然,此事并不能全怪嬷嬷,原也是她点了头。她到底,是想取悦他的,哪怕是用身子。
“我……妾身……”
她今日的穿着确是失了几分矜持,但他们本就是夫妻,尚算不得出格。可他此话一出,登时,一种衣不蔽体的羞耻感随之袭来。
孟妱霎时语塞,不知该作何应答。
腕间一阵疼痛,她被沈谦之几步拖至里间的长圆铜镜前,皱着眉头道:“好好瞧瞧,你如今可还有半点郡主的模样?”
孟妱被攥住的手僵在空中,只觉心像是被揪住了一般,喘息不得,只垂着眸,咬着红唇死死盯着地上。
愈是瞧着她这幅姿态,沈谦之腔中的怒意更是叫嚣腾升,一张儒雅如谪仙般的脸上透出令人发寒的神色,接着逼问道:“你可曾见过琵琶巷里的女人?”
琵琶巷,是蓥华街上出名的烟花柳巷,纵使她没去过,可也从来沈府品茶赏花的夫人们口中听说过。他此言,意思是她今日的打扮,同那些女人一般……
她从未见他动过如此大的气,更未从他口中听过此难堪的话。饶是再不想听,可双腿如灌铅一般,动弹不得。
良久,沈谦之察觉到手中握着的玉腕渐渐垂了下去,连挣扎的力道都没有了。
夜晚清冷的风从支摘窗下徐徐吹进来,拂过他棱角分明的脸,沈谦之这才清醒了些。点漆般的眼眸扫向身前的人,髻间的钗子都松了些。
他松开了手,声音拔高了一些:“让玉翘进来,给郡主更衣。”
他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
不一会子,玉翘端着银盆进来了。
见孟妱蜷在榻上,面有泪痕,将银盆放至妆奁台的搁架上,上前道:“夫人快莫要伤心了,听得碧落斋里的丫头说老夫人留着郎君饮了几盏酒,倘或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想必也是醉意上头了,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孟妱此时心绪本就低沉,被她抚慰了几句,顿时更觉委屈,扶在玉翘肩头好是哭了一场。
半晌后。
玉翘已给她换上了往日穿的蟹壳青的亵衣,将那一套杏红的抹胸亵衣叠好收了起来。她一面打开黄花梨衣箱整理着,一面道:“此次郎君去郢州有近六月之久,今儿才回府,定已疲累不堪,夫人不如早早安心歇下,明日寻个时机,放下身段与郎君说句软话便是了。夫妻何来隔夜的仇?”
闻言,孟妱只得扯出了一抹浅笑,颔首回应着。玉翘口中的身段,大抵是说她郡主的身段罢。
在他面前,她又何时有过郡主的身段?至于所谓的夫妻情分,更是无从谈起。
当今皇帝在内阁中设有四殿三阁,四殿大学士的地位略高于其他三阁大学士。沈谦之是永乐十三年的进士,年仅十八岁,同年入了翰林院,次年便升户部右侍郎,二十三岁时便成了内阁中年纪最轻的大学士,永乐二十年累进正三品承英殿大学士。
自沈父病死后,所有人都以为沈家要败落了,连同王氏的母家,都后悔做了这门亲事渐渐疏远了。
没人想到,沈家还能卷土重来,更未想到,沈谦之年纪轻轻便得皇帝重用,一跃成为当朝新贵,更得皇帝亲赐婚约,娶了异姓王之女怀仪郡主为妻。
都道那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觅得如此良婿。只有她知道,那纸婚约是她求来的,沈谦之亦是被迫娶了她。
成婚三载,他在沈府的日子不足数月,外人都当他是有凌云之志,不沉溺于家中的温香软玉。
孟妱却心如明镜,他不过是在躲着她。
或许……他还在等着那个人。即便她已整整三年,毫无音讯。
“多谢玉翘姐姐指点。”她仍是低声道谢。
她与沈谦之是另住的,玉翘来暖香苑的次数并不多,只有每回他留宿之时,玉翘才会跟来服侍,也是头一回与她说这样多的话。
“奴婢不敢。”听孟妱如此说,玉翘忙合上衣箱,惶恐的低下身子道。
孟妱亲下榻将她扶了一把,她才肯起身来。
门“吱呀”的响了一声,屋内又恢复一片寂静。她特意行至外间,将方才灭了的银烛又燃了起来,蜷回了榻上。
隐约闻见院外鸣蛩的叫声,孟妱只怔怔的望着门首。
第3章 端庄秀丽,气质如兰。……
翌日。
榻上齐整的摞着两只绣花软枕,女子白皙精致的小脸儿枕着一双玉臂,身上斜斜的搭着一角锦被,蜷缩着身子躺在床沿上。
“夫人,还睡着呢,今日老夫人那边儿传膳了。”李嬷嬷带着丫头进了房门,朝围屏内说了一声。
见支摘窗还大开着,方要训斥守夜的丫鬟,抬眸瞥见外间已燃尽的红烛,终是止住了声。
沈谦之回来了,这一夜,孟妱又如往常似的,睡得很浅。生恐他来暖香苑时,自己已睡着了。
方才听得外头轻微的响动,已立时起了身子,她抓过一旁的软枕放在床头,又将身侧的锦被抖了开来,道:“舒坦的睡了一夜,都忘了时辰。”
李嬷嬷缓缓步入里间,瞧着她眼下的乌青,咽了咽喉,声音不觉哑了些:“你向来清早没什么胃口,左右也是应个卯,不去也罢,老奴去回一声。”
李嬷嬷脸色已不大好看起来,只是孟妱并未发觉,见她要走,忙拦道:“昨晚的饭,我用的少了,如今正好有些饿了,收拾收拾便去罢。”
孟妱眼中泛着光,灼灼的望着李嬷嬷。后者只得应是。
瞧着她莲步匆匆的出了门,李嬷嬷只低叹了一声。
*
孟妱行至碧落斋时,下人便上来传话道:“老夫人已在左室了。”
左室位于碧落斋正厅的左侧,孟妱初嫁入沈府时,王氏恐她待的不惯,并不强将她传来一处用膳,后来渐渐的,只有节时、沈谦之外出办差回来,才会召他们在这左室一同用膳。
“怀仪来了,快进来。”
王氏见孟妱走至门首,笑着朝她点了点头。
丫鬟说老夫人已至左室,却未说沈谦之也到了。孟妱一手方提起裙,便瞧见了坐在王氏左侧的男人。
昨日一进京便马不停蹄的入宫面圣,念他外出办差有功,圣上特许了五日假,不必上早朝。
沈谦之褪去一身官服,着石青色竹叶纹交领长衣,腰间挂着上等羊脂玉石,鸦羽般的墨发束在银冠中。
比起那身冰冷的官服,这一身装束似是将他凌厉的棱角都磨平了些,颇显出他的儒雅温润之气。
公子如玉,明玉似水。
年少伊始的倾心,岂知没有这副皮囊的作祟。
孟妱不禁回想起他昨夜说的话,扶在门边的手不由紧了紧,款步入内,欠身道:“见过母亲。”
半晌,缓缓走至沈谦之身侧,低声道:“夫君。”
沈谦之放于双膝上的手,抬了抬,一双墨眸匆匆瞥了一眼孟妱,便敛回视线,淡淡道:“坐罢。”
孟妱长睫垂着,始终不敢瞧他,闻言,侧身入座,等着王氏动箸。
王氏到底是过来人,这眉目传递之间,岂能瞧不出端倪?
加之今早云香伺候梳洗的时候,便回了沈谦之昨夜离了暖香苑的事,也能猜的出几分了。
金丝檀木小圆桌上摆着几样清淡小菜,挨近沈谦之的那一头,放着一盘桂花茶饼。
“你素日爱吃这口,离京多时,必是想了。”王氏指了指他面前的那盘桂花茶饼,笑着道。
她说着,又用木箸夹了一箸鸡丁蟹肉双笋丝,放在孟妱的青瓷碟中,“也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且尝尝。”
“多谢母亲。”孟妱柔声回了一句,抬眼见沈谦之正默不作声的用着茶饼,贝齿轻启,咬了一口笋丝。
半晌,王氏缓缓放下木箸,故作无意的问道:“昨日是又有事了?怎的半夜还回栖云院去了?”
敦肃王府距沈府只隔着两条街——玉泉街与蓥华街。
孟妱虽得郡主封号,可这京城中从来不缺贵女,何况是个异姓郡主,是以城中权贵之女不觉离孟妱远远的。只有那住在蓥华街上的肃毅伯之女李萦,还肯不时带着她一处玩闹。
因着李萦之母乃沈谦之嫡亲的姑母,幼时,孟妱也没少同沈谦之在一处过。
如今二人已结成夫妻,可王氏瞧着,他们还不如小时更亲密了。她这话是在问沈谦之,也是有意替他创造一个在孟妱跟前解释的机会。
毕竟,她哪里想得的,自己素日谦和有礼的儿子,会在夜半对夫人恶语相向后扬长而去。
“昨日匆忙面圣,还有两道折子未递,便连夜去写了,一早让常连交进宫去了。”沈谦之面色自然的回了一句。
王氏闻言一面微微颔首,一面拿眼觑看左侧孟妱的反应。
孟妱拿着木箸的手顿了顿,缓缓吸了一口气,夹起一块桂花茶饼,欲放去沈谦之餐盘中。后者蓦然站了身子,往后退了一步朝王氏作揖道:“母亲慢用。”
王氏瞧见孟妱悬在空中的手,正要拦住他时,见人已转身出了左室。
“早起吃七分饱便好了,当心胃里不好受了,”王氏笑着将孟妱的手按下了,“你也去罢。”
她说着朝外门口瞧了一眼,示意孟妱跟上去。
孟妱脸颊红了红,放下木箸起身行了礼,便提裙款款向外走去了。
一缕凉丝丝的秋风吹开了清晨的薄雾拂在她脸上,孟妱不觉加快了脚下的步子,欲追上他。或许昨夜,是她不对,不该那般轻浮失了端庄。
她该记得,她是沈夫人。
方穿过碧落斋外的走廊,便见一颀长挺拔的身影立在探月亭中。
“大人……”
“怀仪。”
两人同时出声道,孟妱见他张了口,即刻抿住了唇。
“昨夜,我在母亲那里多用了些酒,言语有失——”
“你我是夫妻,这些话,不必说的。”孟妱打断了他的话,轻声回道。
沈谦之未接她的话,默了一瞬后,道:“今日,我还有些事,晚些时候,”他顿了顿,轻咳了一声:“再去你房里。”
“好。”听见末了一句话,孟妱整个儿心都要跳出来一般,压住颤抖的声线,低声应了一句。
*
孟妱回暖香苑时,李嬷嬷正坐在院儿里,挑拣簸箕中的川贝母。因听得孟妱近日晚间会咳,便欲将川贝母与雪梨熬在一处,给她喝了。
“嬷嬷怎的不回屋子里去拣?”孟妱步伐轻盈的踏回院子,脸上尽是喜色。
“不剩多少了。”嬷嬷一面应答着,一面站起了身,将簸箕放在石桌上,跟着孟妱进了主屋。
“今日郎君也在?”李嬷嬷走至孟妱身前,替她解去外衣,见她眉眼带笑,低声问道。
郡主向来喜怒形于色,况且,她的心思,也只会被那人牵绊。
孟妱深抿着唇,点了点头,“嗯。”
“嬷嬷,替我将那方松烟洒金墨取来。”孟妱行至隔间的书室,坐在了书案前,揭了一页白宣,压上玛瑙鱼镇纸。
李嬷嬷端着放墨的盒子缓缓步入书室,垂眼看了看,这方墨还是沈谦之去岁出京回来时带给孟妱的。她虽时常会写写画画,却甚少舍得将它拿出来。
“嬷嬷歇着罢。”孟妱接过了墨盒,便自取出开始研磨。
并非李嬷嬷不会研墨,只是,他送的东西,她向来不舍得给人碰。
孟妱坐在书案前誊抄诗册,李嬷嬷只在一旁侍候茶水。
少时,李嬷嬷开口道:“夫人如今的字迹,简直与郎君一般无二,若不是老奴一直在此处看着,定以为是夫人来了郎君的帖子过来。”
听得嬷嬷的话,孟妱心里甚至欢喜,这三年来,暖香苑中用的纸都要赶上栖云院了,那一张张一页页上,皆印着与沈谦之极为相像的字迹。
在他外出办差的日子,孟妱总要将他写过的帖子拿来,反复临摹,好似从她手底写出与他一般的字迹,自己便和他更亲密了几分似的。
“真的么?”孟妱停下了笔,抬起头,笑靥如花的问道。
李嬷嬷走去一旁斟茶,道:“老奴还能哄了夫人。”
她端着斟好的热茶,徐徐朝孟妱走来,看着她如戒尺般挺的笔直的腰身,忽而道:“夫人这般模样,瞧着倒颇有几分李姑娘的气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