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敢辩驳!”江承光闻言更怒, 劈手砸下一盏茶, 胸口急剧起伏, “当朕和朝臣们都是瞎子么!”
朝臣……
张涯的脸色更白, 嘴唇嗫嚅, 却说不出话来。
此时大皇子怯道:“父皇,儿臣无能, 实在不知所犯何罪。”
江承光几乎又要开口斥他。
可是看江惟馨脸带不解, 再联系两人进来后的话语作态, 心中终是有了一丝怀疑。
“讲吧。”江承光冷冷道,“你和张涯,是怎么回事。”
……
等到月挂中天, 皇帝略带蹒跚着离开仙都宫。
心里,却只觉得可笑。
原来事情真相竟是如此。
原来是自己先入为主。原来是一群成人先给两个少年判定了罪。
大皇子为何忽然亲近张涯?
——只因他意外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倍感痛苦不安,却无人可诉!
在大皇子的心里,温和明理的张涯,便是一盏解惑的明灯。虽然不能明言,却能在他的存在中得到慰藉。而他从来和父亲不熟悉,也没有年龄相仿的朋友,骤遭大变……
如何能忍住,亲近这样一个“则敏哥哥”的愿望呢?
而张涯作为臣子,也做到了谨守本分。他始终记着自己的身份,始终不敢和大皇子过于亲近。
偶尔几次安慰,也只是看对方年纪小,想起了家中幼弟。
如此明了的事态,却因为大人眼中的偏见,横遭污蔑。
想起在自己多番逼问下,大皇子不得不吐露,自己已知晓生母之事的真相。当时云舒窈惊恐到好似天崩地裂一般的神情……
江承光闭上了眼睛。
他当年亏欠舒窈,所以许诺补给她一个孩子。
贺氏也为了孩子的前程而同意。
但现在,大皇子已然知道了真想。这是他们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更糟糕的,是他在藏书馆撞见大皇子与张涯亲近时,态度全然摆错了。
他没有询问,没有试图了解,而是直接给两个少年定罪,气冲冲拂袖而去。身边又有那么多朝臣看着,哪怕他们不敢外传,但事情毕竟已经是扩散到了宫外。
更别提自己满脸怒气从藏书阁出来,又命人将张涯和大皇子带出来了……
有心人自然会窥见端倪。
大皇子,自此便要背负着不佳的名声。
想到这里,江承光心中有些沉重。
皇帝不可能将十多个朝臣请来,一个一个解释真相。
纵使解释了,他们也不会相信,只会认为皇帝是在打落牙往肚子里吞。
这已然是死局了。
或许现在他严厉处置,谣言能够按住。
但将来,一旦他打算提拔两人中的任意一个,必然会再有人出来质疑。他们绝不会心服。
其实,解决这种事端,唯一的办法,便是在撞见之时立刻叫破。
让两人当着众人的面,将事情解释清楚,自证一番清白。
偏偏江承光没有信任自己的儿子。他,已然把时机错过了。
这污水是注定无法洗清了。
如今想要平息风波,只能将双方都冷处理……
云舒窈听了,掩面而泣:她的孩子,不仅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此后还要被所有人,看成是个主动引|诱讲读的兔儿爷——大皇子主动祈求的神情,朝臣们看得那么明白。
可怎么办是好啊。
江承光心里很清楚:不仅大皇子,在今日的众目睽睽之后,张涯必将沦为废子。
重要的从来不是真假。何况如今,假的也成了真的。
张涯此前已经牵扯入文武之争,现下出了这等事。就算他再是无辜,只要他留在京中,只要他出现在众人眼前,就永远会有人记着这桩艳|事。
皇室看重颜面,不能继续丢人。
必须将他远远打发走。
实际上,在江承光发怒而走的那一刻——
张涯与江惟馨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
江城子第一时间便下了封口令,但消息仍然在宫里传开了。
毕竟,皇帝带着朝臣们去藏书阁,不多时又含怒而出,命人将里面的大皇子和张涯带出来。这样的事情根本瞒不了人,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看着。
大皇子与张涯,在藏书阁内究竟做了什么事情,让皇帝如此震怒,大臣们不敢开口?
人人都有揣度思量。在有心人的煽动下,她们的猜测俨然比真相离奇了无数倍。
几日后,张涯被迁官,改任西南一地的县丞,就此离京。
而永平伯一家则是被召入宫中。
皇帝着重夸奖了世子的英武,并流露出欣赏喜爱,想要结亲之意。
这便是想要用一个消息,盖过另一个了。
也是皇帝发出的明确信号——结束此事,尽早翻篇,不要再议论。
但这,并不能真正平息众人心中的猜想。
大公主的婚事固然有些说头,但永平伯本就是皇帝的嫡系,结不结亲都是如此。
京城中人总会记得,总会去想的,是张涯与大皇子的事。
更何况,京中不知什么时候,渐渐还传开了,关于大皇子生母的谣言……
这谣言说得有鼻子有眼。
原来,大皇子并非谨贵嫔之子,生母竟是默默无名的贺贵姬!
据闻,这贺贵姬生得十分美丽妖娆,狐狸精一个。明明只是个罪臣之女,却被当年还是太子的江承光一眼看中,带入府中。
这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么!
且贺家当年所犯之罪也被再度翻出,乃是通敌卖国。
最最严重的罪行,莫过于此。
朝臣们不敢谈论大皇子的风流事,但这一桩流言传起来,却是光明正大。
并且,以谁都没有想象到的速度,在京中扩散开来。
江承光发觉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
尽管他那日回去便感到不对:大皇子的身世一向瞒的很好,是谁在他面前嚼舌根?
消息,又是怎么传出去的?
然而在他处置大皇子与张涯前,关于大皇子身世的消息,已如插了翅膀般在京中传播开来。
除去最开始传播时还有痕迹,后面便是自发的流传。
散播消息的人早早撤走,如今已然是来不及捉了。
这显然是在针对大皇子。
艳闻或许能赶走张涯,但不至于彻底毁掉大皇子,只能算是重大减分项。但是他的身世却辩无可辩。
有一家子罪臣外族,犯的还是通敌叛国之罪……
设若大皇子本人不知,外人也不知,那也算了。
可他既然知道了,既然和那家子罪臣有了牵扯,还是叛国大罪。
不会有人允许一个外祖叛国的皇子坐上皇位。
——这第三步棋,才是废掉大皇子的根基。
此乃后宫争斗,却也和朝堂联系在了一起。
在江承光的角度,他当然无法感受到钟家的意图:钟家生怕大皇子的存在,在未来给予成国公助力,而他们是不会顾惜这个皇子的。
钟氏追随江承光,他们将不惜代价促成皇帝的胜利。
可对于江承光来说,铲除成国公的势力,是他早就定下的目标。
无论能否达成,无论自己膝下有没有皇子,这都是身为帝王的必然为之。
成功或失败,都是自己得到的结果。
这是他所难理解,也是大皇子此次受殃,在朝臣心中彻底失去颜面,将来再难继位的原因。
……
张涯被打发出京,谁都能看出来,他的仕途大受影响。
但他毕竟代表着前陈士人。
皇帝为此,在越荷宫中待了好几天,才打消了一些人的小心思。
他道:“阿越,张涯十年内是难以任用了。以后我再寻摸合适的臣子做你臂膀罢。”
越荷斟了一盏茶,递过去:“圣上不必操心,臣妾过得很好。”
她犹豫片刻,问:“臣妾听到些议论。说张涯是得罪了人,才被设局陷害,惹圣上厌弃。”
张涯得罪的还能是谁,无非是成国公。
越荷如今在宫中根基稳固,事情始末早已知晓,这显然不是父亲的手段。
果然皇帝只觉荒谬:“得罪了谁?还能——”
他噤了声,脸色却有些难看。
“圣上加恩前陈,臣妾心中是清楚的。”越荷婉转道,“兴许不是得罪人,都是打了谁的眼。正如臣妾至今也想不明白,金羽缘何要杀臣妾。”
江承光默了片刻,却道:“近来京中是不太平。”
“若有什么怪话到你面前,你只管和朕说,朕会护着你,不要怕。”
却与越荷想要表达之意,截然相反。
至此,她也不好多讲,只得谢道:“圣上的心意,臣妾都明白。”
“明日朕再写两道旨意,追封越威将军及你的父母。”
皇帝眼中寒光一闪:“该给的朕尽给了。到了这个地步,只盼着有些人,不要贪心不足。”
话里有话,却不知何指。
越荷只道:“圣上过了这几日,还是多去看看大皇子罢。”
“听说近来愈发不爱见人,谨贵嫔都急坏了。贺贵姬逮住两个说她和皇子闲话的宫人,也是大发脾气,狠狠责打。圣上是皇子之父,终究要圣上拿个主意。”
提起大皇子,江承光神色有些淡。纵然心中有愧,他始终不太亲近这个儿子:“你说得对。”
又问:“喜鹊儿的新玩具做好了么?琉璃珠子就不要玩了,摔碎事小,只怕伤着他。”
越荷心中叹息,面上仍是浅笑:“他最近不喜欢布头玩具,想要只小猫呢。”
“朕的孩子,想要什么还不简单?尽给他挑去。对了,番邦的长毛猫不行。喜鹊儿体弱,别让猫毛呛着了……”
他如今,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儿子,也是真的十分宠爱。
越荷却在江承光离去后,默坐良久。
她并不觉得喜悦得意。
只是,想起了大皇子,想起了云舒窈的故事。
第172章 云月往事 定天下的将军,如今竟要谋逆……
云舒窈入太子府, 是大定二十年的事。
她与太子的结缘,先是因李侧妃射偏的一箭。后来又是李侧妃爱牡丹,太子带着她特意去了曹州有名的“云园”, 再度邂逅了舒窈, 原来她正是云园主人之女。
后来的事情自然不需提,她被带回京城,做了太子爱妾。
云舒窈是美丽的, 她身上有种怡人的温婉雅致,小家碧女的淑婉姿态, 引得太子垂怜。
清婉而柔弱,对着府中任何女人,都是谦卑的。
但与太子的“两情相悦”,又使她无时无刻,都感到幸福,情不自禁微笑——
在江承光的整个太子时代, 云舒窈无疑是最受他喜爱的女子。
可惜这份喜爱来得快, 去得也快。
李月河永远无法忘记那段往事, 那是她第一次从情爱中醒过神来, 惊愕而痛苦地审视她心爱的太子, 发现了这个男人温文外表下的卑劣之处——
云舒窈的孩子, 是为了江承光死掉的。
原先还不仅是死掉,原先甚至是做父亲的那个人逼迫她流掉,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
云舒窈入太子府后, 分外得宠。过了大约一年, 她便怀有了身孕。
满心欢喜的云舒窈即刻去寻找太子,因为才一个月出头,胎气不稳, 便也没有公开。但当时府内的太子妃、李侧妃都是知道的。
然而,在云舒窈怀满两月之事,意外发生了。
大定皇帝突然病重。而且,他实际上已经病倒了一段时间,只不过现在终于按不住消息。
云舒窈怀孕的时间,恰好与大定皇帝实际病重的时间吻合。
太子在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脸色便改变了。
朝臣们不会相信,堂堂太子,居然是和他们同时得知父亲病重的消息。大定皇帝素来不亲近太子,连他也一起瞒了。自然,江承光也绝不会让朝臣发现这点。
那么,如果让云舒窈生下孩子,所有人都会觉得……
他是个荒唐、不孝的儿子,竟然在父亲病重期间,还招幸侍妾,使其有孕。
江承光在父亲处得到的支持太少,他所仰赖的便是经营出的好名声,在朝臣眼中纯孝仁善的形象。他决不能失去这个,他决不能允许这样一个孩子的到来,给自己的太子形象泼上污水。
还好,云氏有孕的消息,还没有大范围公开。
当时,江承光尚且年轻。
他心肠还没有那么硬,也无法像几年后那般冷冰冰地要求苏合真,代他给李月河端去落胎药。
他所做的,只是侧面予以暗示,希望云舒窈能懂事听话,自发落去这个孩子。
云舒窈还沉浸在太子的爱中,满心为有了太子的孩子欢喜。
两人的心态截然不同,她怎么可能听懂太子的暗示?
太子说了几回,渐渐又不耐,又痛恨她不能明悟。使自己不得不忍着羞耻,将话说得更加直白。
而在他一次次的催逼和愈发赤|裸的“暗示”中……
云舒窈,终于明白了。
这对她简直是天崩地裂的打击,没人知道云舒窈是怎么撑过来的。
可最终,素来温婉柔弱,以夫为天的她,选择了拒绝。
云舒窈不肯流掉自己的孩子,为此她彻底失宠,遭受各种冷待。太子在无声用行动逼迫她,希望她早日改悔,“迷途知返”。
但云舒窈偏偏撑住了,死活不同意。
当年的太子也没有亲手堕掉孩子的决心,只好瞒着消息,希望她改主意。
这样一拖,便拖了两个月。
——当时,李月河等人虽对太子和云舒窈的争执感到奇怪,但她们谁也没想到,太子竟然是打算逼云舒窈堕胎,只以为对方是不愿意在大定帝病重的时候,贸然宣布妃妾怀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