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再把自己当成李月河。
你是越荷。越嫔越荷。
再睁开眼时,越荷眸中的晦涩已然退去,剩下清明的坚决。她下拜道:“多谢娘娘教诲,越荷永志不忘。”前世种种,这一刻烟消云散。
傅卿玉遂露了笑意,目中有激赏之色:
“你比我想象中更加果决。”
越荷恭敬以大礼拜她,不仅是拜点醒她的傅卿玉,亦是以越荷的身份,感激这位为了前陈子民耗尽心力的陈朝公主。她值得这些尊荣。
无论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她都感激对方及时地点醒了她,让她得以更积极地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前朝后裔的身份,在高位嫔妃眼中,或许暂时是一层无关紧要的保护。但低位嫔妃间的倾轧争宠从来如此险恶。纵然她对宫中多有了解,亦可能不慎遭害。
见越荷这般情状,傅卿玉微微点头,已知无需多言。但凡越荷记得今日,便自会照顾她堂妹楚怀兰。有些事情,不是多说就有用的。又微笑道:
“说来,阿椒是我堂妹。现下我与她又是同居一宫,日后少不得要多加亲密。如此,你也不必时常来访我。有什么话,托人跑一趟带来就是。”
越荷颔首。
两人已心照不宣地达成默契,尽管目标一致,将来仍要减少来往、规避风头。三个与前朝有关的宫嫔聚在一起,太容易落人口实、被扣帽子。结党营私、意图复辟,罪名听起来可笑,真沾上一点边,却不是她们能够承受的。
既然今日已来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不如谈得更透些。傅卿玉便转而道:
“我在宫里许多年,一点浅见,你听听也罢。如今,你根基尚浅。霍婕妤虽对手下人不差,然而,你既立誓要继承我的位置,来日必然是要往一宫主位上争取的。”
“以霍妩的心胸,容不得你到这个地步。李贵妃又年轻爱吃醋,看她身边围绕的都是些失宠善媚的嫔妃便知。你要得宠,她必然是生气的。剩下的‘山头’里,洛婕妤心思深,这人我都不大看得透。其余的……反而苏贵妃处,是你现今最合适的托庇之所。”
越荷面色一僵。苏合真?尽管才立誓要放下过去,但想到要去最大的仇人,也是最不知如何面对之人手下过活,她仍有些不能呼吸。
傅卿玉见她神色,却只笑了笑,不以为意,继续往下说道:
“苏贵妃体弱多病,为人又与世无争。且她与我,是素来有些不和的,刚好避嫌。”
卿玉抚了抚翡翠滴珠的耳坠子,发觉越荷露出些诧异神色。
“圣上向来敬重于她。你与她一位闺中旧友,性情举止有些仿佛,她于那人有愧,应当会愿意庇护着你。而圣上又尊崇苏氏,有她开口,你自能从霍婕妤处迁出,顺顺当当入住未央宫。并且——苏贵妃一贯体弱。”
她意味深长。
——情深之人,向来不寿。
越荷并未领会到傅卿玉真正的话中含义。她只是在思忖着,此前从未听闻傅卿玉与苏合真不和——试问宫中有谁会与避世的慧婕妤不和?又有谁会与温婉善良的容妃不和?且二人素少交集的。至于傅卿玉方才提到的,苏合真体弱……越荷的瞳孔骤然放大。
傅卿玉的意思,是叫她现今暂托于苏合真,受她庇佑。而来日苏合真病重逝去,再无束缚,自然又可图谋高位,一箭双雕。且,体弱如苏合真,已许久不能侍寝,偏皇帝时常去她宫中看望。此中亦颇有可以谋划之处……越荷心下忽生一种怖惊忧伤。
乍然听旁人轻描淡写地说起她的体弱,才意识到她的病情究竟到了何等地步。这样又算什么呢?苏合真遭到了报应?可这所谓报应何等轻忽可笑,与她死前的痛苦决绝相比,简直不值一提。然而,如今她的复仇对象却缠绵病榻,她的痛苦竟不知向谁倾洒——
心里茫茫然,空落落的。越荷低声道:“多谢娘娘美意。”却不再多言。
傅卿玉微微摇头,已然明白了她的回绝之意:“随你,志气高些自立也没什么不好。”后半句却是误会了。
越荷亦无心解释,只道:“阿椒想来等急了。”
傅卿玉恬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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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临华殿的时候,庭前萱草随风摇曳。越荷亦是心头微松,仿佛压了许久的大石被移开,说不出的畅快。她感到自己离开了傅卿玉聪慧含愁的那双眼睛,却莫名有些凄然。
好在楚怀兰天性爱闹,在旁边说笑打趣,越荷心中阴霾也渐散去。她既承了卿玉的情,自当有所回报,为她看顾楚怀兰一二。故也应答相和,有说有笑,原本的疏远之念彻底放下。而因别居有些生疏的二人,也是再度亲密了起来。
之后便又在楚怀兰的东明阁坐了片刻,越荷忖度对方今夜仍有接驾可能,自己多留实属不便,早早地辞行。谁知阿椒许是无聊疯了,硬要相送,竟伴她到了长秋宫地界。
长秋宫无主位,有沈贵姬、宁嫔、穆长史居住。三人阿椒都拜访过,虽不大谈得来,到底可以说说话。其中又因宁嫔气度最好,为人亲切大方,最得阿椒喜爱。
当下阿椒兴致又起,欲引越荷一并顺道访一访钟薇。越荷见她想起一出是一出,不免好笑,又急推辞。正推辞间,忽闻一片行礼之声。
“参见汪婉仪。”
越荷急拉了楚怀兰,随众人下拜。却听一个有些尖利的女声响了起来:
“这不是越嫔和楚美人么!还真是好兴致哟!”
汪婉仪不曾叫起,只是冷笑连连,缓步来到两人面前。
她是早就失宠又丧子的,宫里高位嫔妃见她可怜,虽不喜也懒于搭理,她又专爱找低位撒气,这些年竟养出了满身的戾气。一张瓜子脸本来颇有几分动人之色,近几年愈发显出刻薄相来。
汪氏宫女出身,虽有些美貌,但嗓音先天不足,尖利粗陋。原先伴君时诸般避免开口,反而博得一个文雅知礼的夸赞。如今她失了君心,又无子女兄弟依仗,便破罐子破摔起来。原本美丽的容貌,也渐渐染上了嗓音里的尖刻了。
越荷见是她找茬,心知不妙,强在楚怀兰之前作答道:
“回婉仪的话,嫔妾才与楚美人一道看望过慧婕妤,现下正相约一起去看宁嫔。不知婉仪何故在此?”
同越荷一样,汪婉仪居住在西宫。寻常散步,不会到东宫这边来。
汪婉仪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是极为不屑:“我的事你也敢过问,真是反了。”
又冷笑道:“慧婕妤?你们倒是懂得抱团儿取暖啊!逆陈的罪民之女,怎么,在大夏宫中还敢这样嚣张?宫里容得了你们结党营私么?”挑衅之意溢于言表。
那嘲笑的话语如刀,句句扎在人心上:“不过是几个逆陈的罪女,也敢在外头招摇?我乃正正经经的大夏子民,良家出身,也是你们能攀谈的么!”
这些话里充满着恶意,摆明了是故意找茬!汪婉仪这些年惯会这般寻衅滋事的!越荷才要说话,那边被她按住手的楚怀兰已然大怒,不管不顾地挣脱开去——
越荷惊愕中,只见她豁然站起身来,每一字每一句都压抑着深沉的怒火:
“还请婉仪仔细,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东西!”
第22章 婉仪寻衅 白净的面皮上,鲜红的血珠子……
越荷心下一紧,再要阻拦已来不及。楚怀兰的眼眸中燃烧着激怒之火,她昂然道:
“婉仪说话要仔细!婉仪以为嫔妾不配同你说话,可嫔妾等也是正经选进宫来的,莫非婉仪在质疑圣上的决定?假若嫔妾是逆陈罪女,那选中嫔妾的圣上是什么?婉仪又是什么?婉仪置本朝于何地?且嫔妾父母俱是仁爱宽厚之人,婉仪红口白牙,以罪民蔑辱,难道不怕圣上治罪吗!”
越荷诧异于她的大胆莽撞,又不由生出几分钦佩之心:似这般身为前朝王室的自尊,无论楚怀兰抑或傅卿玉,乃至傅北,都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
他们平日也谈笑如常,但被辱及心中珍爱之时,同样会如激怒了的狮子一般发出怒吼。这一点,却是还魂而来的自己所无法感同身受的。
而汪婉仪不料小小一个美人竟敢反驳自己,气极反笑:
“好,好,好!楚美人果真好大的胆子,什么时候一个七品美人也敢驳斥堂堂正五品的婉仪了?口出狂言之徒,我叫你起来了么!来人啊,给我把她按下去!”
越荷心下一沉,最坏的结果发生了!
汪婉仪是疯狂暴戾之辈,即便楚怀兰刚才那话是难得的针针见血,她也听不懂背后的严重后果,而只要逞这一时之快!越荷前世贵重,从未以下位者的身份面对过这种人,她此时感到加倍的棘手了。答应过慧婕妤要回护楚怀兰,现在,她究竟要怎么做?
汪婉仪的宫女凝露已指使着两个粗使太监去压服楚怀兰跪下,她面上有不忍之色,却对主子的命令无可奈何。而楚怀兰自知触犯宫规却凛然不惧。
她直直站立,挣扎着绝不肯跪这辱没故陈之人。可又怎拗得过两个青年太监,终是被按倒在地上。她这样被强迫跪下,已然气喘吁吁,鬓发散乱,面色潮红,仪态全无。
只一对眼睛湛然有神,冷傲逼人。
汪婉仪缓步上前,伸出套着缠丝莲花金镯的素手,长而尖锐的赤金嵌翠滴珠护甲闪着耀眼的光。她亲昵而温存地抚摸着楚怀兰的脸,口中笑语连连:
“楚美人,你长得倒真好看,难怪敢于对我如此不敬,怕是存了来日压我一头的心思呢——”话及此处,面色忽变,“掌嘴!”
又快又急的一巴掌就这么劈手甩出,护甲在阳光下金耀刺目。
楚怀兰尚且愣在原地,而越荷顾不得其它,一把握住了汪婉仪的手腕——
“还请婉仪手下留情!”她急急道。
越荷素知汪婉仪性情狂躁,早有防备对方伤人之心,这才及时拦下。然而以她目前的身份断难长久制止对方,一面握住那只手腕僵持不让,一面脑内飞快想着说辞:
“楚美人她年幼无知……美人毕竟尚未面圣,若污损容颜,圣上见了怕是不好,也会责备婉仪……”
她心急之下语速飞快,可汪婉仪岂是能被说服之人,闻言愈发大怒,奋力甩起手腕来:
“她算什么东西?也配面圣?你又算什么东西,在这里与我说嘴!我愿意教导她,是她的荣幸——”又喊宫女来拉开越荷。
楚怀兰本因这突然的变故有些发愣,真见到那长而尖锐的护甲在眼前晃动才知害怕,极力躲闪。忽然间,脸上一阵痛楚。原来争执间那护甲仍是划破了她的面容!
楚怀兰愤怒又委屈,夹杂着恐慌惊惧。
她白净的面皮上,鲜红的血珠子一滴滴渗出。连锦见了,已急着哭告哀求起来。
桑葚亦是吓得六神无主,忽然瞥见远处婉约身影,急忙高声喊道:
“给洛婕妤问安!婕妤玉安!”
乍听“洛婕妤”之名,汪婉仪手中动作不由一顿。越荷急放开她手后退恭敬立好,洛微言温婉含怒的声音已然响起:“这里是怎么回事?”
微言着青缎掐花对襟外裳,外搭镜花绫披帛。腰系碧色宫绦,垂挂洁白玉佩。茜色兰纹留仙裙长及曳地,又罩一层金线描花飞鸟的花笼短裙,端的是典雅淑柔。
她梳的是叠拧的朝云近香髻,以珍珠玲珑八宝簪固定发髻,正中拧旋处佩戴鸾凤垂帘珠冠,清丽容颜更添大气庄重,不愧是执掌后宫的洛婕妤。
此刻她秀眉微蹙,问话虽平缓,却带着说不出的威势。
甘草轻喝道:“娘娘命你们回话呢。”
汪婉仪如临大敌,急忙跪下分辩不止。她全无先前的嚣张跋扈之态,面露畏惧,说话亦是磕磕绊绊,其中又满含指责推卸之意。
似她这般出身低微又爱作践人的,面对名门毓秀的洛婕妤有种天然抬不起头的自卑——尽管,偏支出身的洛微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曾被人给低看轻视。
楚怀兰犹自抽泣呜咽不止,愤怒过去之后,便是毁容的惶恐与后怕。越荷守在她身边,拿帕子为她按住伤疤,并不和汪婉仪强辩。
须臾,那边洛微言的宫女甘草捧一块冰玉过来,正是微言先前腰间所系的那块。越荷露出感激之色,忙包在帕子里给阿椒敷了。
待汪婉仪辩解完,阿椒的啜泣也渐止住。洛婕妤一言不发,又问二人:“你们有何说辞?”
二人道:“娘娘容禀。”亦讲了一遍事情经过。微言细细听了,楚美人是激愤委屈,越嫔却持正不偏。又思量了一番,方摇了摇头,沉声道:“汪婉仪,你实在是越活越回去了。”
汪婉仪面露惊色,楚怀兰则是大喜。而洛婕妤已平缓却不容反驳地说了下去:
“先贤德贵妃理事时对你多番警告,想是如今我掌宫不严,教你愈发嚣张,竟来和新人为难?今日之事,乃你挑衅在先。慧婕妤乃太后亲自抚育,越嫔、楚美人亦是圣上亲点入宫,莫非你是要质疑圣上与太后的意思?还是自以为更加高明么?逆陈已是往事!如今人人俱是大夏子民,婉仪存心挑事,莫不是以为陈朝犹在?”
一字一句,似有千钧之力,压得汪婉仪冷汗直冒。她身子不断颤抖,最后竟是软倒在了地上,跪对那温婉威严的女子:“娘娘恕罪!嫔妾知错了!”
洛婕妤微一摇头,冷声道:“甘草,去禀报圣上:婉仪汪氏寻衅滋事、殴打下位,着降为从五品顺媛,罚俸半年。三月之内,禁足畅安阁,日诵《女论语》十遍……”
汪氏瞠目结舌道:“娘娘,嫔妾、嫔妾不识得字……”愈往后愈是低声,面皮也涨得通红。出身宫女,不识大字,一向是汪氏心中隐痛,又多为众人所笑,此刻勉强说出,简直无地自容。
洛婕妤淡声道:“正因如此,才要你长长记性。到时自有识字的老嬷去训导,你安心跟着学就是。”随后不再理哭嚎哀告的汪顺媛,又转向越荷、楚怀兰二人,面露不忍之色。
“今日之事虽因汪顺媛而起,可楚美人亦有冲动犯上之嫌。若不罚你,实难服众。”
楚怀兰忙道:“嫔妾明白,娘娘尽管罚,嫔妾绝不会有怨怼之心。”见洛婕妤痛快处置汪氏,她已是扬眉吐气,也不由对这女子倍增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