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太子侧妃李月河,曾经钟爱于胡乳达、乌日莫这些胡食。
那还是她随太子出征、深入北疆的时候。游牧之地,殊无粮草,大军行过,免不得要就地取材。那段日子,营帐里天天吃的都是牛羊肉,喝的都是牛羊乳。
太子和侧妃吃得会精细些,像奶茶、奶酪、奶豆腐、奶皮子什么的,都有厨子做了来。
可惜太子厌恶羊膻味,离开草原后便再不肯用。倒是李侧妃很喜爱这些食物,带走一个胡厨,日后仍时不时品尝。
后经汉厨改良,这些胡食实际上已精细了许多,膻味更是减缩到了常人可忍的地步。只江承光在草原的几个月厌极了羊奶,后来怎么都不肯再吃。
此刻听越荷之言,他忽然又想起了草原上灰头土脸的那几个月来,想起那满嘴的羊膻味,还有极爱饮羊奶的那个女子。她并不美貌,但何以……
江承光道:“不必等饭后,取一盏胡乳达来朕吃。”又言:“你是江南水乡长大,也难得你爱吃这个。”帝王心性,不免有些生疑。然而转念一想——他仍是叹。
贤德贵妃虽死后尊荣,生前却遭九五之尊厌弃至极。
越荷虽是初入宫,可这些事并不难打听到。且她身边的侍女又是对贤德贵妃忠心耿耿的牡丹双姝,绝不会助她以此事邀宠。
胡乳达已奉了上来,盛在青瓷小碗里。
莹白滑腻的块儿,微微地颤动,极能引起人的食欲。江承光端起那青瓷碗,尽数饮了干净。
淡淡的甜味里杂着些羊奶的腥膻,他的味觉总是对于这物事格外灵敏,或许那本就是拔不去的味道,一如心头刺痛。
江承光又看向桌上菜式,是越荷自己的分例加上几道匆忙赶制的硬菜,丰盛热闹,有什锦鸡丝、迎霜麻辣兔、杨河春绿等。便让越荷一起坐下用膳。
越荷问:“是否要嫔妾为圣上布菜?”
江承光默然摇头,取一筷子小天酥,就着肉末烧饼和珍珠饭慢慢吃着。越荷亦无心强求。
她是先盛了小碗的软牛汤喝下,才开始用主食。拣了几个油焖草菇,又用过了翠绿玉镯,才开始夹肉菜。她是爱吃肉食的,所以按照母亲嘱咐先拿素菜和汤垫一垫,前世今生,都是如此。
迎霜麻辣兔是避寒的节气菜,辣得痛快淋漓。但越荷更偏爱的则是另一道花酿驴蒸。
这道来自前朝宫廷的菜式是极美味的佳肴,酒气熏熏,驴肉软烂,又浸透着一股奇异的桃花香气,实为难得。此乃厨子花了一个下午才蒸出来的,倒不是临时赶制。
她吃些肉饭,又夹栗子红豆糕吃。
江承光侧头看了,颇觉越嫔用箸取菜虽不失端雅,用饭时却隐隐有些痛快之意。又挺香的。
实不知她是何等情况下养出的这般举止,每每有出人意料之处,却又逼他紧按心脏,不愿去追问追查,深恐黄粱梦醒。
两人各自用膳,侍女亦是寂寂无言。江承光但觉这一室沉默并不叫人尴尬,反而很是舒服,使他下午以来的烦躁心绪渐被抚平。越嫔确不爱奉承,可他偏生喜爱她。
他夹了一筷子兔肉,放到她碗里:“吃罢,你也太瘦了些。”越荷似吓了一跳,讶然看他。又见他温和微笑,忙低下头匆匆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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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丝流泄,逶于腰间。越荷着一件月白流云纹立领中衣坐于镜前,任由魏紫为自己梳妆。
铜镜中的女子模样生得极好,微勾的凤眼此刻却晦涩不明。
江承光已上朝去了,然越荷的心再难平静。
她本以为前世长达数年的漠视,以及最后身死魂消的惨烈结局,早已断绝了她对江承光的情意。然而昨夜二人灯下闲聊,江承光那样温和地凝视于她时……
他对她说,胡乳达虽有些羊膻味可厌,但他仍是念着的。
其间种种,竟有些动摇她的意志,恍惚间回到新婚之时。
只是,想起她如今的身份,想起江承光这样的温柔是给了貌美新鲜的少女,而非前世那个真正盼望着他的、绝望的月河。越荷的心,终归是渐渐地冷了下来。
可笑曾经十分情谊,被岁月命运逼杀,竟还残了一二分。尽管再不浓烈,却如斯固执,无可抹杀。越荷想,也罢,谄媚终归装不长久——情意若还残着一分,便装作七分给他看罢。
是时候认真思索自己在宫里的处境,及对未来的打算了。
昨日与仙儿一谈后,她与金聂二人已是半正式地结了盟。这是新人之间抱团求存的意思。
宽泛些的话,楚怀兰也能算在内,只她和慧婕妤太亲,又是胸无城府之辈。故无论越荷还是金仙儿,昨日都不曾真正提起她来。待日后慢慢商议才是——
毕竟,就算是此前互相有些好感的越荷与金仙儿,也不可能因为一次结盟的约定,便立时互相信任起来。这仍是要日久见人心的。
这番新人抱团结盟并不牵扯高位嫔妃在内,也不是为什么实质性的好处,而是为了“势”之一字。四人都是初初入宫,并无什么人脉,即便如今有些得宠苗头的越荷、金仙儿,也不敢说就稳了。若抱团结盟互为支应,要生存便容易了许多,旁人也不会轻来招惹。
但昨日确定盟约后,关于宫中局势的一番详谈,则是真正让越荷感受到了仙儿的聪慧善思。
她道:“眼下宫中,后位虚悬。主位娘娘不过李贵妃、苏贵妃,外加才因怀孕晋封的宜贵嫔三人。越荷,你可瞧见了?在宜贵嫔晋封之前,自贵妃位以下,妃、昭仪、贵嫔等俱是空缺。”
“宫中积年的有些脸面的妃嫔,多在从五品至从三品之间,而这下限也并不高——新人之中,顾家小姐初封便是从五品的芳媛。”
“这些半高不低的争来争去,上游却多有高位空缺。越荷,你想……”
彼时越荷微微点头:“是,我亦有此念。”
仙儿便继续道:“本朝皇后是元年就薨了的,之后宫内一直是贤德贵妃专权。我打听过一些消息,早年宫里头的高位并不似如今空缺,如苏贵妃,一年前就是容妃。而昭仪、贵嫔等,亦各有人。只贤德贵妃病逝后的一年,宫里不知发生些什么事,连续折了三五人,又容妃高升,这才叫高低断层,中间不尴不尬地空出一截来,造成如今的局势。”
“你我乃景宣朝第二次选秀入宫。越荷你也知道,本朝不似前朝,凡官宦人家适龄女儿都要先经过宫选才可婚配,必要自愿应选才可。上一届选秀是景宣四年之事,亦是我夏朝的初次选秀。”
“那一届的秀女们大多来自民间,因规制初定,人多观望。且几个最亲善的勋贵官宦人家,又无适龄女儿。最后入选的五人中,家世最好的也只是个四品官之女,姓沈,如今封正四品贵姬。”
景宣四年选秀情况越荷又如何不知。彼时她仍是位高权重的贵妃,虽已失宠,到底不是一年后议立皇后又遭改名羞辱的时候。那次的选秀是她一手操办,情况自是了然于心。
但仙儿有一点说错:那些有意送女入宫的勋贵之家,并不是那一年没有适龄女儿。
从景宣二年开始,皇帝已陆续地点了一些议定的贵女入宫。那些有门路的,是早就在宫里了。这才造成那一年的选秀中,应选的世家之女寥寥无几。
而在李月河死去,到越荷归来的这一年多的时光里,忽然间消失的也多是那些二、三年入宫的女子。她们都是极有家世,早些年在宫里晋封非常之快,已然占住了高位,甚至超过不少太子府旧人。如今似是有下封口令的缘故——她们已几乎不被提起。
这般波云诡谲、重重迷雾,越荷纵是身怀前世记忆,却更加觉得难以看清了。
第27章 处境艰险 难道,那竟然会和自己的死亡……
越荷仍然记得那些曾煊赫一时的女子。
公孙昭仪、敏贵嫔、萧白徐三位贵姬,及一位非常得宠的施婕妤。
至少在她死去之前,她们是这样的位份——但如今却消失得一干二净。
除公孙家一年前遭发配、白家近日被黜落抄斩之外,另外几位妃子背后的母家,如敏贵嫔之盛家、萧贵姬之萧家,如今都还好好地掌着自己的权势。
然而他们在后宫里的女儿一夕之间被彻底发落,却又并无公开缘由……
越荷仅是稍加想象,便能感受彼时京中的山雨满城。
实不知江承光是使出了何等的雷霆手段,才压服下这些一齐折了女儿的勋贵人家。
他又为何非要将自己置身那般险境,不顾一切地要一齐处置了这些煊赫的高位妃子?
莫非是……越荷心底有个绝不可能的答案:能同时打落这么多高位妃嫔、又逼得她们母家不敢说话的,只能是她们共同犯下了弥天大错。
这样的大事,短短一年间,真可以遮掩掉的么?
而贤德贵妃之死,及其后的风光大葬,却是众所皆知。
难道,那竟然会和自己的死亡有关么?
经历前世的死亡,她已不敢将人想得太好,然而也不愿想得太坏。
越荷前生所珍爱之人不多,父母双亲、玉河傅北,外加合真与承光。父亲不曾体谅她处境屡屡自居功劳,合真背叛彼此情谊直接狠下毒手,江承光漠视她在后宫日渐凋零……
她尝尽了被珍爱之人中伤的苦楚。
可她仍然对世道心存些希望,至少她感到是自己的运气坏了一些,人又无用了一些,这才遭受了不幸的命运,而非世道本该如此。
越荷默默地想:贵妃之死,这样的大事,的确够打落那么多骄悍妃嫔了。可是,前世的她虽鲁钝到看不清苏合真的真面目,却也不是彻头彻尾的聋子瞎子。
如公孙昭仪、敏贵嫔、白贵姬等人的确曾因窥伺后位,而与她屡屡为难。但最后杀死她的人却是苏合真,她亲自端来了那碗要她性命的毒汤,偏安然无恙。
似公孙等人,或许曾在背后推波助澜、兴风作浪,却绝不至于个个来毒害她,也不至于全是凶手。
或许,江承光的确曾经因她的死亡,感到片刻的痛苦。
但他的所作所为,更多是借李月河之死,彻底打落了宫中妃嫔膨胀的势力。
尤其是那些早年为巩固帝位而纳的妃子,几乎个个不落。
贵妃之死仅是一个借口,一个导|火|索。
她们未必真的对她做了什么,却并不妨碍他一气罢免了所有。
就连死亡都被利用得彻底……越荷攥紧手掌,但觉掌心生疼。
不该有的妄念,是该去了罢。
她忆起昨日与仙儿做的论断:不论缘由究竟如何,现今宫中高位与中低位嫔妃之间已出现了一截断层。而这批次入宫的新人中,又颇巧合地多贵女、世家女。
本朝后宫制度是极森严分明的:从七品及以下不限人数,但从正七品开始,美人、才人各十名。正六品贵人十名,从六品嫔八名。从五品婉媛、芳媛、顺媛、修媛、德媛各一名,计五名。
正五品婉仪、芳仪、顺仪、修仪、德仪各一名,计五名。从四品婉容、芳容、顺容、修容、德容各一名,计五名。正四品贵姬四名,从三品婕妤四名,正三品贵嫔三名。
从二品昭仪左右各一,正二品妃三名,正一品贵妃两名。另有皇后超品不论。
前朝曾设正一品皇贵妃,却致末代乱政之祸。故本朝后宫撤去皇贵妃,迁原从一品贵妃为正一品,从一品也就此空缺下来。
能够清晰看出,后宫品级从低至高,大体呈一下宽上窄的塔型。
亦即,低位妃嫔若想向上晋升,则每一品级都是拦路坎,每一处都会有人被阻拦不前,并且占住了位置,使后来者无法向上。
试想一下其中残酷,几有不寒而栗之感。
好在,现今后宫的嫔妃并不算多,上升之路也未被封死……
然而,想要在这后宫之中步步前行,决计免不了厮杀。
越荷想起昨日同仙儿的合计:这一批次入宫的秀女多功勋官宦人家,未必不是看准了如今的时机。不仅中高位多有空缺,连后位亦是虚悬!
对于勋贵们来说,皇帝哪有永不立后的道理?
尽管这批入宫的秀女位份大多还不高,但是她们有充足的上升空间,又有家世作为倚仗,注定了未来的上限会极高。甚至几年之后,进入后位的争夺也未可知——
元年端淑皇后薨逝之后,后宫进入了贤德贵妃的时代。而至六年贤德去世,又因未知的动乱处置了众多高位嫔妃。宫中出现了一段权力的空白期,并且可见地仍然会延续下去。
小李贵妃入宫曾让众人以为她会是李贵妃的继任者,然而小李娇纵天真、不堪大用。另一位动乱中仍旧高升的苏贵妃,又缠绵于病榻。
宫中事务由两位婕妤、一名贵姬名不正言不顺地商量着打理,又渐渐出现了无法约束争斗的乱象。
可以肯定的是,伴随着妃位、昭仪位、贵嫔位的大量空缺,原本的中层嫔妃必然渴望上升。而这一批家世极好的新人同样异军突起,争夺着那些将越来越少的高位。
乃至最后的,剑指后位。
尽管越荷来自前陈的出身,已注定了她几无可能问鼎后位,但在晋封之路上,敌人永不会少。
如仙儿之言:“此次入宫的新人,至少钟薇和……我,都是抱着这个目的来的。”
说到“我”的时候,她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仿佛在强迫自己接受某些事实,眉眼再度流露出坚毅之色。
“顾盼或许家里也是这个意思,但她眼下并无此心气,全靠太后帮扶。”
“亦因此,我一开始便知道若寻钟薇结盟,是自讨没趣,何必彼此欺瞒做戏,便径自来寻了姐姐。钟薇她是心深之人,我有些看不透。但以她右相之女的身份,又是这么个缜密的心思,如无意外,将来必是可达一宫主位的,她志向说不定要更加高远。”
越荷便感仙儿之聪慧远视:“那么仙儿是要我押注你么?”
她并不感到两个才入宫的新人谈起争夺后位是多可笑之事,因为仙儿确有此底气。
只是,有些感叹前世蹉跎多年的自己。
却见仙儿摇头:“不……我并不求姐姐现在便押注于我。”
她的神情里,有可贵的真诚:“未来难料,纵然我今日仗着家世乍着胆子说了一番大话疯话,也不过是一些可能,未必能成真的。现下我只愿携姐姐之手,一同前进,至于未来能到哪一步,端看造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