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回仙都宫。
越荷才由桑葚与小茶陪着到了牡丹阁,便见姚黄与魏紫迎上行礼,不由心神大震。
“婢子姚黄拜见越贵人。”姚黄仍和从前一般稳重,只是稍稍消瘦了些。行礼时动作标准,并不抬头看越荷。
“婢子魏紫拜见越贵人。”魏紫娇艳的容貌如今失色了些许,不复往日得意。她边行礼边偷扫一眼越荷容颜,嘴角轻轻地撇下。
越荷伸出欲扶的手又缩回,她说:“都先进屋罢。”心下却思量自己前世的两个大宫女为何会分来此处。偏就这么凑巧?
她入内落了座,手边已有热茶酽酽的。桑葚和小茶侍立在旁,牡丹阁的宫人各自上前见礼。
“牡丹阁首领太监冯有力见过越贵人。”
冯有力方脸,三十来岁,看上去颇能干,语气带着点儿亲近色彩。
“牡丹阁内监小钱子、小吴子见过越贵人。”
两个内监跟着行礼。小钱子看着和冯有力年岁相当,样貌忠厚老实有些木讷。小吴子却年轻,约莫二十岁,虽然说话规矩,脸上笑容却讨喜,颇有几分机灵劲儿。
三个内监里就没什么熟面孔了。越荷微微点了头,听宫女们继续往下说。
姚黄与魏紫仍是照前唱了一遍名,便轮到了两个粗使宫女。按制贵人由三名太监、六个宫女服侍,越荷因身份得到优待,才有了小茶、桑葚两个名额。牡丹阁还剩下两个生面孔宫女。
“牡丹阁宫女石竹见过越贵人。”石竹五官端正,身材粗壮,快到出宫的年纪。
“牡丹阁宫女文竹见过越贵人。”文竹年纪小些,声音细弱。
本朝宫女二十可出宫。越荷估过石、文二人的年纪,微不可查地皱了眉头。这么安排不大合宜,也推翻她从前掌凤印时配人的规矩。不知旁人处又是如何。
不再去想那些没用的东西,越荷抿了口茶,打量着侍立的宫女太监了。她晓得里面有一二个机灵的或在窥探她的反应,凤眸微微一挑,属于贵妃李月河的雍容贵气自然而然地流露,是执掌后宫多年留下的积威。否则,多年无宠的李贵妃又何以弹压后宫?
她端详着下面人的反应。
姚黄面上微露诧异,然而纹丝不动。魏紫忍不住,尽管身子没动,却偷扬眼梢。石竹面上没有多余表情,只是头更低了些。最小的文竹已有些瑟缩。冯有力不露声色地直了直背,小钱子的头本就极低,现下看不出表情。小吴子倒跃跃欲试要出挑一样,强行按捺住了。
越荷微微一笑,道:“都起吧。桑葚,赏。”
桑葚遂将赏赐一一发放,众人都是规矩地谢恩,石竹、文竹和小吴子露了喜色,小钱子似乎拿着赏赐有些不安。只魏紫没太多表情,显得格格不入。
越荷俱都看在眼里。她等众人谢完了恩,才道:
“今日我入住牡丹阁,便算你们的主子。”
见众人要惶恐应是,她摆一摆手:“本分内的事,做好就行。天底下无论到哪里,都是这么个道理。至于本分外的……”沉思复笑,“实在要做,想来我也是拦不住的。你们自己心里有个掂量就行,只别忘了自己是哪宫的人,和谁荣辱与共。”
她说话虽不严厉,不知怎的却浑然有威势。众人俱是唱喏,独姚黄心下有些恍惚的念头闪过。
越荷又问:“宫女中何人为首?”
姚黄忙回了神,恭声道:“因主子还要带自己人进来,牡丹阁暂无大宫女,留待越贵人任命。”虽是这般言辞,然而看众人都等她出来回话,便知牡丹阁宫女以谁为首了。
越荷赞许地看了姚黄一眼。她素知对方懂规矩又聪慧,倒是魏紫有些倔性儿,从前自己和姚黄都有些偏宠她的。越荷细细打量了姚黄,又看一眼自己带来的婢女。尽管心底更亲近用惯了的姚魏二人,但桑葚毕竟是家生子,若不提拔她,难免显得无情。
“桑葚打小服侍我,可惜年轻不懂事。”越荷道,“便以姚黄、桑葚为掌事宫女。你二人记得友爱扶持,不许无故生事。”
此安排不算意外,两人自是点头应是。
“好了,我也乏了。姚黄陪我去卧房说会子话,其它人先散了罢。”越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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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黄一贯是聪明的女子,不然也不可能成为李贵妃倚重的大宫女。然而此刻,姚黄的确不能明白,上首坐着的那个身穿黛紫芙蓉如意裙的女子在想些什么。
“这么说,”越荷抬手拆下发上最后一根白玉嵌珠绿翠簪。她鬓发乌黑油亮,盛美如云,衬得肌肤白净剔透:“你与魏紫先前都是服侍贤德贵妃的,之后又被苏贵妃要了去?”
“是。”姚黄谨慎道,“苏贵妃与贤德贵妃乃手帕交。”提及苏贵妃时,她面上神色仅是感慨伤怀,并无什么怨愤模样。越荷留意到,不由微一蹙眉。
得听姚黄继续说道:“贤德贵妃病逝后,苏贵妃将我与魏紫,还有重华宫另几个宫人都要了去。我们在未央宫做的都是服侍大公主的活计。”
这话实在出人意料。照常理说,苏合真害死李月河后,带走她的宫人要么是为折辱,要么是为消灭人证。可大公主是皇帝的独女,身份娇贵,把重华宫的旧人安排去她身边服侍,又显眼又不讨好。苏合真为何要做这样事情?
越荷不由问道:“苏贵妃待你们可好?”
姚黄面露讶异之色。越贵人这话倒像是有所预设,可她一个才进宫的贵人,怎会无端对苏贵妃质疑?便道:“自然是好的。苏贵妃贤良,又向来疼爱大公主,对婢子们也很是怜惜。”
这不像是反话,但越荷更不相信姚黄会被收买。她低头沉默未语,又听姚黄继续说是:
“……复选那日苏贵妃回宫,便召了奴婢与魏紫去,说是见了位面善的秀女,也就是主子您。就打发我们过来牡丹阁伺候着。”
越荷眉头轻锁,不知苏合真究竟存了什么心思。是单纯想打发了姚黄魏紫,还是对她起了什么疑心?但还魂之离奇如非亲历谁又会信?
现下的她不过是个小小贵人,身份又是颇敏感的前朝余孽,怎么看也毫无威胁。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后宫之路本就艰难险阻,她若畏惧,又怎会回来。
“面善么?”越荷自语,心中有一股难言滋味。前路愈发迷雾重重,曾经的凶手露出暧昧可疑的善意,而现在的她却要去争取那冷眼看她死去的帝王之宠爱,作践自己一般达成复仇目的。整件事情,实在是荒谬可笑已极。
她忽然间有种不值如此的念头,却又默默地想:那么,你把自己和孩子失去的性命当做什么呢?
而姚黄立在她身后,只是垂首不语。
从今日见到越贵人开始,她心底一直存着些古怪的念头。尽管这位贵人言行似都出人意料,她却莫名心生亲近,甚至有种……重见了李贵妃的错觉。
越荷,这个名字实在太巧了。
她又不由自主稍抬起头,去望向那独坐着女子的侧脸。很美,也带有一些萧索的意味。她产生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关切和担忧,想要使她舒展眉头。世上怎么会有一言一行都如此相似之人?那神态举止、说话语气,分明就是她从小服侍着的那个人。可……
姚黄又想起刚才越荷面对宫女太监们训话时的场景,终于明白心中那点隐约的不对劲是为什么:太淡了。这个使她莫名亲切的越贵人,不像是年轻紧张的少女。她的神色中有种疏离的恬淡,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这样的性情,在宫里会很难。
但她的意志又似很坚定,不像能被勉强的,倒像是有自己要完成的事……姚黄的思绪猛然中断,她自嘲今日是怎么了,胡思乱想的。自己虽然跟着贵妃有过些见识,又哪里懂看人什么的。才一面的工夫,却白揣度了这么多。
还不如多想想怎么劝魏紫,别再因越贵人和李贵妃同名而对她抱有敌意了。毕竟接下来要在牡丹阁当差,总不能横鼻子竖眼。并非人人都是贵妃,愿意包容她脾性的。
又是想起贵妃啊……姚黄神色渐苦,伤感不言。
前世今生的主仆二人各自沉浸在心事当中,久久无话。
第13章 富贵之花 花中之王,也是你敢用的!……
这一夜越荷睡得并不安稳。不只因为重重的心事,还因当晚的江承光选择临幸了霍婕妤。仙都宫内帝王车辇浩浩荡荡地摆开,熟悉又陌生的喧哗嘈杂,扰得庭前牡丹摇了许久。
亦因江承光驾临金华阁之故,越荷对霍婕妤的拜访便没能成行。
原要改去拜访另一位薛嫔,却因皇帝的人守在宫里不方便走动。最后还是薛嫔叫人递了话,说不必急在一时,明日在霍婕妤的金华阁相见便是。于是越荷亦未坚持,早早安歇了。
她们这些新入宫的宫嫔尚不在侍寝名单之中,要等三日后侍奉过皇后茶水才可。如今中宫空置,苏贵妃久病不见人,李贵妃又新孕无资历,便以拜过太后为准。
晨起唤姚黄进内室梳妆。
着一木兰青宫绣缎裳,披了藏蓝夹衫,隐着莲纹暗花。最朴素不过的玉笄,并着八根累丝珠钗梳起如云的高髻,白银缠丝双扣镯安静卧伏在双腕上。分明是朴素庄重的打扮,因着身子大病初愈,沉默时倒添几分清愁之姿。行止却凛然有贵气,不见柔弱态。
姚黄赞道:“主子生得的确好。”越荷不过一笑。
才要出门,便有内监过来传旨。言日前金羽制衣被划一事已有眉目,奉帝命晓谕后宫。乃秀女林氏所为,现已将其父官贬三级。
小吴子忍不住奇道:“此次选秀佼佼者众多,不说顾芳媛,就是我们越贵人,还有钟嫔也都是资质出众的,怎么那林姑娘想不开,偏要针对金贵人呢?”
那传旨内监不露声色地看了越荷一眼,慢吞吞道:“老奴听闻那林氏是霍婕妤家的姻亲呢。”
霍婕妤,是仙都宫位份最高的嫔妃。另一位不受宠的薛嫔也是依附于她,故她是虽无主位之名,而有主位之实。而越荷如今入住仙都,势必也别不过她的风头,要在她屋檐下讨生活。
越荷心下微沉,呵斥了小吴子,又谢了那似笑非笑的公公,让魏紫送他出去了。她虽神色漠然,到底照做。回来时手里已少了荷包,越荷微微点头。
这是有人在传话敲打,警告她远着点霍婕妤。但是,到底是谁做的这事?
殊不知那公公回去见了主子,特意提了几句:“听闻魏紫姑娘气性极大,昔日被未央宫要去,苏贵妃是如何也支使不动的。今日越贵人处却是她送的奴婢。”
上首的贵人轻笑一声,摆手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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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荷左思右想自己入宫以来事宜,并无特别出挑之处,那传话的公公也非前世熟面孔,只好把那句话看做是一次随意的挑拨。不过她也暗自留了个心眼。
划破金羽衣裳之人乃霍家姻亲,这个姻亲关系是可远、可近。
但一定要追究的话,金羽出身镇国公府,而镇国公府向来与月河、玉河出身的李家交好。霍氏却是江承光新近扶植起来,专门制衡李家在军中势力的。其中幽微之处,颇可琢磨。
宫中无小事,背后都是不同势力的纠葛。哪怕原本不是,发生的那一刻,便也是了。越荷搁下手中的冷盏,淡声道:“姚黄、桑葚,陪我去金华阁拜见霍婕妤。”
至金华阁时,薛嫔已在。越荷依次向两人问安,霍婕妤不冷不热叫了起。
霍妩乃现下宫中最得宠的妃子,风头极劲。她乃天子表妹,景宣三年时被钦点入宫,初封正五品芳仪,至今已是从三品婕妤之位,距独掌一宫的贵嫔仅差一级之遥。
她的母亲姓萧,是天子小姨。前朝时霍、萧二家俱是大族,时有通姻之好。先帝起事不慎,致使妻族被陈帝屠戮大半,霍家亦受牵连,从此衰落。
至景宣一朝,霍氏单薄的子弟中却出了难得的将才。
皇帝对军中李家的独大早有不满,遂顺势加恩提拔霍氏,霍妩也因此接连晋封。她生得又极美貌,江承光待她偏宠有加,在后宫之中可谓势大。
霍妩身着铁锈红蟹爪菊宫衣,眼波慵懒带笑。身材修长而略显丰腴,华贵而娇艳。翡翠珍珠头花并两朵芙蓉绢花缀在反绾髻两侧,一支贵嫔方可用的双鸾步摇,金累丝与红宝石交相辉映,彰显着她之盛宠。
盛装华服,富贵逼人。妩媚的桃花眼,风情潋滟。
坐在下首的薛嫔是位冰美人,也是宫中小有名气的才女。
她穿的是藕丝琵琶衿夹衣,下着雪青腰裙。发间插着玉花鸟纹梳,并两只灵芝竹节银钗。整个人清冷地坐在一旁,随意把玩着腰间的碧玉荷花佩。
霍妩以手掩口,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呵欠,指上戴的琉璃珠子戒指七彩闪光:“这就是牡丹阁的越贵人了,样貌还真是出众。”
越荷料不定她的心思,又记得早上的警告,只规矩地欠身谢过。
薛嫔拨了拨指甲,淡淡道:“越荷妹妹,的确姿容不俗。”又道,“贵人清淡朴素,娘娘富贵华美,在一处看了,倒很合宜。”
虽是奉承之语,然而她神色冷清,语气随意,只让人觉得是实话实说。霍妩果然盈了笑意,啜一口香花饮,才不紧不慢转向越荷,口里道:
“贵人今日如此庄重得体,”话锋骤然一转,“怎么听说当日面圣时贵人穿了一身绣牡丹的袍子呢?花中之王,也是你敢用的!”愈往后语气愈急,竟有逼越荷下跪认错之意。
越荷素知霍妩性情急躁刚烈,眼下她似已极怒,若不服软必难收场。然而,独此事她不愿妥协。前世她甚爱牡丹花王风骨,临死却遭合真之辱蔑,悲愤难平,始有今生还魂重来。
纵然换了身躯,她仍然不愿忘记至爱的牡丹,如同不愿忘记自己的过去。
苏合真说,让她下辈子安心地做乡野蠢妇,再不要爱牡丹。可是她一定要继续地爱牡丹,永远地不肯忘记过去那个自己,否则她根本不必回来。
遂坦然道:“凤仪宫之外尚有牡丹阁,既如此,想必用牡丹作饰是无碍的。”
凤仪宫即先皇后所居中宫,霍妩面色一僵:“你好大胆子!”
越荷起身一福:“嫔妾不敢,仅是深慕牡丹风骨罢了。昔日则天皇帝命群花开放,独牡丹不开,故将其贬至洛阳。牡丹于洛阳生长,焦骨复苏,遂有‘花王’之名。花王赞的是牡丹独一无二的傲骨,而非其它。嫔妾不才,也愿效仿牡丹风骨。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