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雍见太后无事,一颗心才算彻底放下来,拉高了沈鹿溪的手腕,冷哼了声:“您问问她做了什么好事?”
冯太后给他闹糊涂了:“小沈挺好的啊。”
姬雍见祖母被沈鹿溪哄得找不着北就头疼,语调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她胆大包天,给您带来的吃食里有不当之物!”
沈鹿溪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她先是受惊,继而又冒出一股火来,也拔高音量怒道:“殿下便是要砍我的头,也得容我分辨一二!我拢共就带了一碗荞麦面一盏绿豆银耳羹,这两样都是我自己试尝过的,您倒是告诉我,哪一样是不当之物!若真有不当之物,我现在尸首都该凉透了!”
也亏得沈鹿溪机灵,她今天天气闷热,太后午睡起来定然是口干出汗,未必爱吃这甜腻腻的水果羹,所以便让御厨令换了一盏清心爽口的绿豆百合羹。
那厨子也是不大聪明的样子,熬出一盏绿豆汤之后,又在里面加了好多桃子——这下沈鹿溪才发觉不对,叫来几个侍卫一同逼问,那厨子不敢道出主谋张贵妃,只说自己看沈鹿溪不顺眼想整她,这一听就是瞎编,不过沈鹿溪又不是专门问案的,就把这厨子交给内侍省了。
这人做的东西她当然不敢再拿给太后,就带上一袋荞麦跑到寿膳房令人重做了一份——这才耽搁了那么久,她本来打算把吃食拿过去再告知太后此事呢,没想到姬雍半路杀出来,言辞间尽是指摘苛责。
绿,绿豆羹?
姬雍目光这才落到地上那一摊子狼藉上,清清爽爽一碗素面,一盏汤羹——连桃子毛都没见着一根。
方才还一脸恼恨的姬雍仿佛被人隔空抽了两巴掌:“……”
沈鹿溪却越说越怒,她见姬雍表情僵硬,脸色难看,一下气势大盛:“殿下,我身份虽微贱,但也知道以德报德的道理,太后待我极为关照,我只恨不能以身报答,如今您平白说我想害太后,我是断不能认的,您须得给我说出个道理来!”她声音还带了点委屈,别提多招人疼了。
其实在君主为天的时代,姬雍身为太子,哪怕真冤了沈鹿溪,也是赏些金银财帛了事,沈鹿溪不好这么咄咄逼人矩,正常操作是,沈鹿溪应该主动递个台阶,姬雍就着这个台阶下了,这才是为臣之道。
——偏偏沈鹿溪没这个自觉,冯太后又在一旁听她声调委屈,怜爱之心顿起,有些不悦地说姬雍:“六郎你一向稳重,小沈多好的孩子啊,又贴心又实诚,你怎么能这么冤枉她呢?她给我准备的每一口吃食,都是自己尝过的,以后若是戕害主上的名声传出去,你让她以后怎么做人?这话可不是胡乱说的。”
姬雍喉结滚动了下,直觉得面皮发烧,他方才独个匆匆赶来,也没能带上一个给自己修台阶的。
他脸颊发热半晌,抿了抿唇,才道:“是我误会了。”
这话太过轻描淡写,沈鹿溪转了转脸,在人看不见的地方,不开心地鼓了鼓脸颊。
冯太后瞧不惯他这死撑的样子,以为他不乐意自己说他,不悦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姬雍瞬间有种自己是被路边捡来的感觉:“……”
他有些委屈地想,祖母您到底是谁的祖母?
不就是说了沈鹿溪几句吗?怎么都挤兑起他来了?
幸好冯太后还是心疼他的,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和小沈下去吧,大热天闹的我头疼,我也没胃口了,都走吧都走吧。”
姬雍发烫的脸这才降下去几度,他垂眼应了个是。
等冯太后走了,他才发现沈鹿溪的手腕还被他攥在手里,白嫩嫩跟藕节似的,他意识到这点,脸上才褪去的温度又有上升的趋势。
他松开手:“走吧。”
沈鹿溪心里有气,又不能不听吩咐,梗着脖子跟在他身后。
姬雍忍着额头传来的阵阵疼痛,边想该怎么把这事收场,张贵妃那边自然是不能放过,幸好太后无事,沈鹿溪也没掺和到此事中……说来,此事到底是自己冤了她,是该给她些补偿。
赏她点金银珍玩如何?她不就喜欢这些吗?
君臣俩一路无话地走到琼花殿暂歇,进了殿内,他保持如常的神色遣退了下人,直到门窗紧掩,屋里只剩下他和沈鹿溪两人。
沈鹿溪以为他是有什么话要说,不甘不愿地开口:“殿下……”
姬雍脸色忽然煞白,一手扶额,弯腰喷出一口血来。
他在来的路上就感觉不大好,这一路心绪起伏,又是赶路又是听说太后出事,再加上心绪不佳,他硬是忍到此时才发病,已称得上坚韧了。
沈鹿溪脸也顾不得发火,脸色大变地扶住他:“殿下!”她忙起身:“我去请太医!”
姬雍却拽住她手臂,竭力压抑着喘息,语调因此放慢:“不必……我……怀里有丸药,让我吃一颗,此事……不能惊动太后。”
难怪他方才把下人都遣退出去,原来是怕此事传出去让太后担心,也不能让有心人知道。
沈鹿溪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只圆肚白玉瓶,她忙倒出一颗塞到姬雍嘴里,又正色道:“您不请太医可不行,没准本来只是小事,您硬是忍着,反而拖成了大病,岂不是更让太后担心?”
姬雍有病她是知道的,不过一直病情都很平稳,没想到发作起来那么厉害。
姬雍脸上已经白的看不见一丝血色,额上浮起几条湛蓝的青筋,却仍是道:“不必。”他努力保持声调平缓:“扶我去榻上。”
沈鹿溪劝不住他,而且她也担心冯太后知道了会不会惊出问题,便扶着姬雍坐在榻上,她又抽出榻上的两条引枕,好让姬雍躺的更舒服些。
他这头疾发作起来生不如死,偏还得维持面上平静,缓声道:“帮我倒杯蜜水来。”
沈鹿溪转身帮他倒了盏蜜水,按照姬雍的口味加了四五勺蜂蜜进去,见他疼的青筋浮起,忍不住道:“殿下还是放松一下吧,躺倒喊叫,怎么舒服怎么来,别硬撑着了。”
还挺有偶像包袱的,她又补了句:“这儿就我一个,您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姬雍似乎怔了下,脸上掠过一道脆弱的令人怜惜的迷茫之色,不过那神色转瞬即逝,他看了眼沈鹿溪,居然真的放松下来。
他垂下头,一手紧紧按着额头,时不时发出痛苦地喘.息。
沈鹿溪想趁机溜出去,姬雍又一把拽住她的袖子:“不准出去。”他抬了抬眼,看着沈鹿溪蠢蠢欲动的脚:“你若非要出去,这事儿但凡泄露半点,我只当是你说的。”
沈鹿溪:“……”
你做个人吧!
姬雍吃的丸药大概是有镇定安神的效果,他扶额在迎枕上躺了会儿,居然沉沉昏睡过去。
……一只手还死死拽着沈鹿溪的袖子。
沈鹿溪本来想跑,但见姬雍昏睡过去,她反而不敢动弹,万一他昏迷的时候出点什么岔子,最后倒霉的不还是她?
姬雍不知道还有没有意识,反正拽着她袖子的手越来越紧,她无奈,只好在姬雍那张榻边坐下。
虽然说姬雍烦人起来是真的烦人,不过这张脸确实没得挑,要跟太.祖一样生在乱世估计也是一祸水,只是他平常过于盛气凌人,待在他身边总让人觉着有压力。
这么一想,沈鹿溪又想到他刚才不分青红皂白冤枉自己那事——啊,真想踹他两脚。
她正犹豫从哪里下jio的时候,姬雍呼吸又急促起来,睡梦中发出几声痛哼,抬手想要揉按自己额头,只是苦于正在昏睡,一直找不对地方。
沈鹿溪忙缩回脚,见姬雍这要死不活的状态,她也不好在记仇,犹豫了下,两手搭在他两边的太阳穴上,也不管对不对,参考眼保健操的力道给他轻按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她歪打正着找准了穴位,姬雍在睡梦中挣扎的动作顿了顿,原本蹙起的眉心微微舒缓,紧抿的唇瓣轻轻松开,眉间一派艳丽祥和之美。
姬雍脑袋仿佛被炙烤一般的痛楚,他正在和病痛挣扎拉扯,就在这时,几根柔软滑腻的手指覆在他额上,动作生涩地按着他的额角,为他拂去严炙的痛楚,只余一片安心舒缓。
朦胧间,他似乎看到一道模糊的光团向自己走来,他全身沐浴在光亮里,并不刺目,反而有种暖融融的意味,他不觉伸出手,紧紧抱住了独属于他的‘光’。
随着疼痛逐渐消失,姬雍理智慢慢回笼,终于觉出自己怀里抱着个温软甜香的‘东西’,他想到方才拥着的‘光’,他慢慢睁开眼……
……就见沈鹿溪怒目圆睁,巴掌高高举起,一副被登徒子调戏准备抽他一巴掌的样子。
他刚才抱着的是沈鹿溪?
他身子不由僵了僵,心里陡然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来。
两人紧紧挨着,他才终于意识到,他把沈鹿溪整个强行摁在自己怀里,一手还搭在她的后颈上,逼得她跟自己平平密密地跟自己贴着。
好像……不大对头,怀里的触感也太绵软了些,尤其是胸口,柔软的过分……
不过他既没抱过女人,也没抱过男人,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逝。
姬雍还没回过神,倒是沈鹿溪见他睁眼吓了一跳,忙把巴掌背到身后,换上一副忠君爱国的笑脸:“殿下,您可算醒了,卑职担心死了!”
姬雍:“……”别以为嬉皮笑脸他就没看见她刚才想抽他巴掌。
沈鹿溪见他不言语,主动问道:“殿下,你好点了没?”她纠结好几天的事儿,决定现在就要开口!
他随意点了点头,一脸嫌弃地推开沈鹿溪,拨开缭乱的黑发,借由这个动作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徐徐开口:“方才你对我做了什么?”
沈鹿溪心里存了事,随意道:“刚才殿下发作的厉害,我帮殿下按了几下脑袋。”
姬雍手指一顿,想到意识不清时的温暖触感,脸上热度又有些上升,缓缓道:“今日多亏你了……”
他是个赏罚分明的人,想着沈鹿溪今日蒙受了冤屈在先,帮了自己在后,尽足了臣子的本分,自己是该好好奖赏她一番,或升职或赏赐,经此一劫,今后也可把她当成自己人来看待了。
至于道歉或者道谢这两个选项,压根没在他考虑范围之内,他长这么大就没对谁低过头,道歉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他思量片刻,缓缓道:“你……”
今天一天沈鹿溪是被折腾的够够的,忍不住截断他:“殿下稍等,卑职有话要说。”
姬雍正在思考以后该不该把沈鹿溪当成心腹看待的事儿,有些被打断的不悦,不过还是挑了挑眉:“说。”
沈鹿溪认真地说:“我要离职。”
第26章 打脸总是来的猝不及防……
封建社会可不比现代,尤其是在太子身边当差,没有说不干就不干的道理,甚至压根没有辞职这个说法。
不过姬雍还是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身子甚至僵了下,毫不犹豫地道:“不行!”
这可把沈鹿溪后面的话都堵了回去,她怔了怔:“为,为何?”
原身和张贵妃暗中勾结,姬雍看自己也不是很顺眼的样子,她以为她只要一提离职,姬雍肯定就立马同意了,没想到他居然说不行?见了鬼了哇!
不光她又气又急,姬雍亦是满腹恼火,他哪里待沈鹿溪不好了?沈鹿溪干的那些事,足够她被揍死好几回了,哪回不是他兜揽着?他长这么大,对谁这么容忍过?他不过略说她几句,她居然直接就不干了?
脾气还不小!
有她说话的份吗?!
而且,而且……沈鹿溪之前不还意淫着他吗?什么‘……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拿出来能恶心死半个长安城的人,就是这样,他都没把她怎么样,她现在怎么说走就走?难道她看上别的男狐狸精了?
姬雍给自己脑补的脸色越来越黑,甚至懒得跟她解释,硬邦邦扔下一句:“不为什么。”
沈鹿溪火气也上来了,鼓着脸道:“殿下您这可就不讲道理了,卑职想要离职全都是为了您啊!卑职如今虽说改邪归正了,但到底之前和张贵妃有过牵扯,您留我在身边,就不觉得膈应吗?再说您本来就看我不顺眼,不若早散早好,也省的我留在这儿给您堵心!”
她大概是正在气头上,有怒气buff加成,这一番侃侃而谈有理有据,姬雍一时都想不出反驳的理由来。
他双手环胸,冷嗤了声:“你这是在教我做事?”
沈鹿溪:“……”她见他油盐不进,狠狠心,用了套激将法:“殿下莫不是舍不得卑职吧!”
“少跟我来这一套。”姬雍仿佛被戳中似的,眼里很快掠过一丝尴尬和羞怒,冷声道:“你是走是留,我心里自有盘算,轮不到你来指点我。”
姬雍见沈鹿溪鼓着脸颊一脸不服气,他努力平复了一下心绪,虽然她确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但不代表他就没法子了。
他缓了缓神色,用一种平静但又带着蛊惑的声音道:“我之前早已想过,你虽不是一等一的机敏,却也称得上谨慎勤……”他本来想说勤奋,但又觉着侮辱了勤奋俩字,顿了顿,换了个词“细心,若你愿意和张贵妃那里断个干净,我未必不会重用你……”
他本来还在犹豫要不要把沈鹿溪视为心腹,此时见她要走,他把心一横,索性直言:“视你为心腹。”
他满意地看到沈鹿溪瞪圆了眼睛,他心下满意,继续诱惑:“你堂堂丈夫,难道不想建功立业,不想名垂……”
沈鹿溪坚决打断:“不想!”
姬雍:“……”
沈鹿溪简直想一头碰死,一脸仿佛被凌迟的表情:“我给殿下当近卫已经很辛苦了,殿下居然还想让我当你心腹,天理难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