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珀在原地转两圈,又朝血色弥漫的天际望去,“那就奇怪了,我们入遗迹是为了缓解封灵大阵的压力,可凭进入遗迹的修士修为,只能在战场边缘打转,诛杀些不痛不痒的小怪,这也能缓解大阵压力吗?”
“最好的方式,难道不是请高阶修士入内,直接扫荡古战场吗?”
师飞鸾沉默片刻,“在面向天下发布召集令之前,玄阳宗的确是以邀请的方式向各宗门大能修士发送请帖,他们大部分已经进过这里,涿鹿只能进来一次。”
这不对,山河灵尊若想让人帮忙诛灭古灵,缓解自己的压力,为什么要立下这种限制。
除非,它根本不需要别人帮它缓解什么压力,它只是想要找什么人,或者挑选什么人。
宴月亭身为主角,天命之子,被选中是毫无疑问的。
“那我不去战场了,我想找阵灵,你知道怎么唤出它吗?”褚珀问道。
师飞鸾疑惑地看她一眼,“在封灵大阵内,灵尊应是无处不在的,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唤……”
他话没说完,眼前的人已经御空飞了出去,师飞鸾和罗不息都是一惊,同时腾空而起,追在她身后。
“褚师姐,你别冲动啊!”罗不息叫道。
褚珀只是飞到了半空,遥遥望着那一片血色,深吸一口气喊道:“山河灵尊,你给我滚出来,把我师弟还给我——”
师飞鸾眼中闪过震惊:“???”
含着灵力的声音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荡开,惊起了无数魑魅魍魉,幽魂古灵尽数出动,几乎结成了一支大军,轰隆隆地冲向半空,天边的血色更浓,与地面黑云相接,一时间好像天塌地陷,末日降临。
“你在做什么!”师飞鸾想要上前抓褚珀,被罗不息一道剑光挡开,“兄弟,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山河灵尊正手忙脚乱地帮宴月亭护住他那已经裂成筛子的识海,灵台要是崩了,这小东西就废了。
他被这一声吼惊得整个人都是颤了颤,半透明的身躯又淡了几分,语气无比心虚,“这不会就是你念叨个不停的小师姐吧……”听上去有点凶。
地上的血人死气沉沉地躺在那里,什么反应也没有。
山河灵尊默了片刻,在他身上翻了翻,找到一处还算干净的衣摆,撕下来,把宴月亭露在外面的脸和脖子都囫囵擦了一遍。
血已经有些干了,擦不掉,反倒被他抹得均匀了些,那可怖的伤口好像没那么吓人了。
山河灵尊端量片刻,将宴月亭的衣冠拾掇整齐,“总之,比刚才看着要好看一些。”
他兀自点头说完,这才循着那一声大喊而去。
古战场内外,不散的幽魂怨灵冲天而起,浩瀚的大军冲上天空,不到片刻,又被无形的力量给压回去。
果然,阵灵是压得住这些魑魅魍魉的。
随着这无形的力量而来的,是一抹熟悉的光,从暗沉沉的天幕下扫过来,将浮在空中的三人一股脑卷走。
褚珀只觉得眼前一晃,再站定时,入目便看到躺在残破石台上的人,她走了几步靠过去,才认出来,那是宴月亭,四肢不由得一软。
落后褚珀半步的罗不息一把托住她,这才抬眼往前一看,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这口凉气里都充满了血腥味。
宴月亭浑身是血,裸露在外的脸和脖子上爬满了崩裂的伤口,延伸进领口,可以想象得到衣服遮挡下,这具身躯是什么模样,他的手臂以一种好似没有支架的扭曲样子虚软地垂着,石台的沟壑里全都是干涸的血,在低洼处积起了一汪。
难怪他说疼呢。
褚珀实在难以想象,人怎么可以伤成这样,她站在那里,别说试一试他的呼吸,连看一眼都觉得心口一阵翻江倒海,痛得她喘不过气来。
罗不息把褚珀拉到身边,挡住她的视线,手忙脚乱地给她擦涌出嘴角的血,“褚师姐,丫头……你、你冷静点,这里是修真界,只要元神还在,再重的伤都可以治回来。”
师飞鸾走过去探了探宴月亭的气息,脸色凝重地摇头,“肉身死了,元神无处依存,久而久之也会消散,魂魄归幽冥。”更何况金丹修士,尚未结婴,何来的元神。
“你闭嘴吧!”罗不息回头瞪他一眼。
男主死了?他怎么可能会死?
罗不息茫然地想,如果男主就这样随随便便就死掉,他又算是什么男主?他们的蝴蝶翅膀能把男主也扇死吗?
师飞鸾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褚珀,抿抿唇角,“褚妹妹,节哀。”
“节你个头。”随着这声清斥,虚空中浮出一个半透明的灵体,他周身笼着一层带着血色的光晕,面上罩着雾,看不见五官,盘膝浮在空中,面向师飞鸾,“见识浅薄,就别乱发言。”
师飞鸾从未见过阵灵灵尊的实体,一时片刻竟没认出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拱手行礼,“弟子拜见山河灵尊。”
褚珀抬头直勾勾地看着那所谓的灵尊。山河灵尊被她看得分外心虚,幸而有一层雾遮挡,他端着高深莫测的架子,说道:“暂时没死,但快要死了。”
“他迷失在自己所修之道,只知永无止境地掠夺吞噬,法身承受不住,自然经脉寸断,骨骼粉碎,若不是本尊护着他的灵台,你们确实可以节哀了。”山河灵尊侧了侧头,后方显出一片辽阔的平原,平原上神魔交战,喊杀声震天,肃杀之气遥遥扑来,令几人心脉一震。
遍地尸骸中,隐隐闪过一抹刀光,那刀光闪电一样在大地上铺开,将战场中的古灵斩成了轻烟,但不过片刻,这些古灵又重新聚集而成,开始新的轮回。
“再有三次,他的元神就会被撑爆,要么他现在修为暴涨,当场飞升,一刀劈了满地魍魉,要么,得有人进入他灵台,唤醒他,将他散在战场里神识收回来,唤回命刀。”
山河灵尊说这话的时候,往褚珀的方向偏来,明显是说给她听的,“进入他的灵台,你会和他承受相同的痛苦,他受……”
褚珀擦擦嘴角,走到那半损的石台边坐下,还是不太敢看宴月亭的模样,“别废话了,我进去。”
“褚师姐,这家伙太可疑了,不要上了他的当。”罗不息已经顾不上私下交流,直接当着灵尊的面就把这句话说出口。
山河灵尊冷哼一声,“本尊想杀你们,动动手指头就行,若是疑虑,大可看着他死去,更何况,那小东西现在神识不清,疯狗一样,会不会让她进去还两说……”
在他说话期间,褚珀小心翼翼地轻轻捻着一点宴月亭的指尖,闭上眼睛,神识沉入他眉心,他的灵台外有一团结界一样的屏障,将他牢牢护在其中。
山河灵尊感觉到她的神识,在屏障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褚珀顺着裂口探进去,随即便落入到一处昏红的地方。
“竟然这么容易就进去了。”山河灵尊啧一声,之前他为了救这小东西,尝试过进入他灵台,那家伙大半只脚都跨在幽冥里,竟然还凶得瘆人,不分好赖,差点连他一起吸干了。
褚珀上次进入宴月亭灵台,这里还是破晓黄昏一般的景象,现在整个识海里遍布裂纹,就和他的身体一样伤痕累累。
那颗元婴蛋现如今已经散成了一团光晕,别说里面的暗影,连蛋形都没了。
褚珀将神识探过去,团团围住他。
一股尖锐的刺痛立即扎入神魂,褚珀的神识似乎随着他一同散入了脚下战场,体验到了刀斧加身,冰火侵袭的剧痛。
“宴月亭……”她试着呼唤他,“你不是想见我吗,我现在来了……”
第77章 宴月亭的元婴还真的孵出……
宴月亭的神识散在这片大地上, 像一捧被狂风吹散的草木灰,拢都拢不起来,有影子在这片大地上窜来窜去, 一直哭哭啼啼的, 让他烦得很。
碾压在神识上的剧痛又一次袭来,剧痛之下,他覆灭一切的欲望又被彻底激发出来, 恨不能毁天灭地。
但是,有一团柔和的东西忽然凑近了他, 神识上的痛楚顿时淡了下去,都被那温柔的触感抚平。
恍惚间,这无休止的酷刑似乎有了躲避的港湾,他凭着本能想要得到更多慰藉,希望自己每一分神识都能得到庇佑。
褚珀也体会到了神识散成细沙是什么感觉,她神识靠近宴月亭, 只来得及说那么一句话, 就被他蛮横地拽了进去, 与他散成细沙的神识贴合在一起, 碎在这片大地上。
她看到战场中再一次闪过的刀光, 短暂地平复了大地上的凶戾躁动。
只剩两次了。
宴月亭的神识散得很开, 几乎涵盖了整座遗迹,不止在那片战场里, 褚珀发现了在阴影里乱窜的影魔, 它游荡在阴翳里, 还在试图找它的主人。
褚珀听到它呜呜咽咽的哭声,从宴月亭的神识上传来焦躁,他逃避似的不想听到这个声音。
他们的神识就像两缕交缠的云烟, 沉在这片大地深处,战场上的古灵又一次重聚,刀光剑影扑来,褚珀一瞬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剧痛,这痛几乎让她想要当场魂飞魄散。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出来了,宴月亭缠住她的神识猛地一震,剧痛突然从她身上被剥离。
但宴月亭依然缠着她,他神识不清,却依靠本能地承受了所有的痛,承受不住的时候,便在那温软的触感里找慰藉,缠着她蹭。
褚珀被剥离痛感,其他被痛觉掩盖的感觉慢慢浮上来,酥酥麻麻,每被宴月亭蹭一下,都像过电一样窜过她全身。
这是什么?
她每一寸神识都被宴月亭缠住,不分彼此地交融在一起,宴月亭强烈的索取随着交融的神识传递给她,就像是失了理智的魔兽。
“宴月亭……”褚珀受不住,啜泣着用神识拥住他,“轻一点……”
粗暴的魔兽便乖巧地缩了尖牙和利爪,努力学着克制。
褚珀终于得了片刻喘息机会,从这种强烈的刺激中抽离出来,她随着宴月亭沉在这片大地里。
这座遗迹被死气淹没,腐朽的气息充斥在每一处角落。草木是死的,土地也是死的,就连这里的天光都像是死的。
她修习枯荣道,明白死生共存,任何地方都会有一线生机,就算是黄泉幽冥,那也是通往生之路。
世间不存在绝对的死域。
宴月亭大部分的神识都散落在战场里,想要将他带回去并不容易,褚珀难免碰到一些古灵,痛楚都被宴月亭担负着,杀戾气息还是冲入她神识,在这杀意之下透着绝望和疲惫,还有一些破碎的画面。
褚珀从这些古灵残留的记忆里,拼拼凑凑出了大致的真相。
那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大战正激烈时,一卷画轴铺天罩地展开,涿鹿从人间脱离,被扯入画卷中,空白的画布上铺染开水墨,正是一副激战图,右上角落着三个字:山河图。
战场被收入山河图的那一刻,一只手捏了杆白玉毫笔,笔尖在图上轻轻一划,图中庞大的凶兽就在笔尖下灰飞烟灭。
“山河生花,能成为你这图上第一幅景,荣幸之至。”被纳入图中的魔皇狂肆大笑,图上血气翻涌,纠缠上生花笔。
魔皇和仙君隔着山河图对峙,那执笔的仙君也奈何不得,两方僵持许久,同归于尽,生花笔碎,山河图中困着古战场中不休不死的亡灵,至今。
褚珀看到再一次淌过战场的刀光。
宴月亭的神识变得虚弱,他的元神开始崩溃了。
紧缚在她神识上的力量也开始衰弱,褚珀从内到外倏地冷了下来,如坠冰窟,她拼命拥着他,“宴月亭,你醒醒啊!你不是想见我吗,我来了啊,你清醒着看看我……”
但他的神识还是如同捧在手心里的水,不断漏出去。
她不能让斩魂刀再爆发第三次,最后一次了,褚珀一边试图拽住宴月亭的神识,一边在战场上横冲直撞,随着他神识渐弱,被剥离的痛感又开始在她身上复苏。
“完蛋了。”山河灵尊说道,他回望一眼身后的战场,这些古灵无休无止地在他身上打了几千年,他们痛苦,他也痛苦。
罗不息看着战场上最后一次劈开血雾的刀光,呆滞地转头看向宴月亭。
石台上,褚珀的身体忽然晃了晃。
没有了宴月亭的束缚,她的神识飞快收拢,被推拒出他的灵台外。
褚珀神识退出来,睁开眼睛,气得抬起手想抽他,但一看到宴月亭遍布伤痕的脸,她甚至无处下手。
山河灵尊撤回屏障,“他的灵台要崩了。”
褚珀没有理他,她捧住宴月亭的脸,抵在他额头上,神识再次探入,可他的灵台明明伤痕累累,却又似铜墙铁壁,牢牢将她挡在外面。
她进不去宴月亭的灵台了。
眼泪滴落到他脸上,浸入他面上的伤口中,再滚落时,仿佛成了血泪。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求你了……”褚珀的神识在他灵台外徘徊,她想要他活着。
罗不息手足无措地守在旁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山河灵尊猛地站起身,他面上凝固的雾气剧烈波动,只见血色铺满的暗沉大地上,忽然冒出了细弱的绿色,生机从死气沉沉的大地中冒出头,便如春风拂过大地,冒出星星点点的碎花。
天幕中凝出一支白玉毫笔,划过厮杀的战场,那些纠缠不休的古灵就如同被赦免的囚犯,一点一点消散。
血雾消散,天幕的浓云中透出道道天光,咆哮的凶兽消失,在大地上逡巡的幽魂古灵在云层破开的光下,化成了轻烟。
遗迹内,前一刻还在与古灵殊死搏斗,下一刻对手就凭空消散,所有的修士都懵了,望向天空中那一杆白玉毫笔。
血色光晕从山河灵尊周身褪去,他渐渐褪色成一片纯白,“生花……”
山河图,本身是一张空白画卷,铺开可纳一方山河入内,一旦被收入图中,图中的一切皆可由生花笔主宰。
山河灵尊颤抖着,朝着天幕中的生花笔飞去。
那笔绕过来他,落到了褚珀面前。生花笔从宴月亭身上扫过,他满身的伤痕便一点点复原,碎骨重组让他整个身躯都在颤抖,口鼻里又涌出血沫。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的身体才恢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