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清慢吞吞地喝口茶, 从袖中掏出一卷卷轴,扬手铺于主殿半空, “好在玄阳宗诸位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丰功伟绩’传扬四海, 我这上面也就罗列了不到一半,若是诸位都能将这些返还,天下修士定会感激涕零。”
余望抬目扫了卷上内容一眼, 气不打一处来,“岂有此理。”
塬清心平气和道:“那诸位要我徒弟交出已认主的宝物,又是何道理?”
主殿上,没人接他的话,玄阳宗几位峰主都兀自沉默,互相看了看。
卷轴还浮在半空,玄阳宗九大峰主能修到如今的境界,谁没有一点机缘奇遇?修真界普世所遵行的一条行为准则,天材地宝,仙器灵兽,只要无主,能者得之。玄阳宗堂堂正道大宗,断不可能做出杀人夺宝之事。
山河图已经认主,他们想要人再交出来,确实不占理。只不过山河图是与玄阳宗开派便共存的遗迹,不同于其他宝物,就这么拱手相让,总归不甘心。
周峰主看来是个惯常出面发言的人,吃了一回瘪,也不气馁,摆低态度道:“塬清真人别动气,玄阳宗和巽风派历来交好,不要因此伤了两派和气。只是山河图于我宗而言,实在非比寻常,我们诚意相商,商量嘛,自是你来我往。”
塬清笑了,“不打大义的旗号了?”
周峰主干笑一声,“之前所言,也确实是其中一个原因。”
主殿谈判期间,又有两名来客到了玄阳宗山门前。
师飞鸾随同在殿内,只派了同是师家子弟的师云前去接引,师家来的人是师飞鸾二叔,褚家来人是褚家嫡长子,褚珀的亲哥哥褚言。
双方没有多话,师云引着两人直奔玄阳宗前峰主殿,眼看主殿就在前方,三人落地,攀上主殿前的九十九阶台阶。
师云行到半途只觉得一阵微风袭来,竟被这风吹得微微迷了眼,他似有所感,刚一回头,就被两只黑脸蓝眼的狗扑了满怀。
而跟在他身后的两人踪迹全无,师云惊道:“二叔?褚公子?”
师云被踩了一脸狗脚印,两只狗撒了欢似的东奔西窜。他下意识掐了一个法诀,将两只狗困住,那两只狗凄厉地嚎起来。
主殿内,师飞鸾眉目微微一动,几不可查地与周峰主对视一眼,快步往外走去。
用一时刻,宴月亭无奈地在心中问道:我只叫你擒住那两人,你还做了什么?
山河灵尊满不在乎,“送两只狗逗他们玩玩。任务完成,你快将我放出去,本尊定要好好教训一番这几个敢藐视本尊的蠢货。”
他说着,嚣张的语气突然一敛,“玄阳宗的化神老怪物醒了,都怪你修为太低,认你做主后,也拖累本尊,快快收图。”
师云找遍了都没找到二叔和那褚家的公子,就算再无法置信,也只能拖着这俩奇奇怪怪的狗往上跑,刚跑到顶,就跟出来的师飞鸾撞上。
师飞鸾青筋直跳,目光在那两只狗上转一圈,落到师云身上,“怎么回事?”
这四个字带着掩藏不住的冰冷怒意,让人瑟瑟发抖,师云语速飞快地解释:“师兄,我接到二叔和褚公子后,立即将他们带往主殿,只是到了殿前石阶上,不知为何他们两人突然失踪,取而代之的是这两只狗跟在我身后,我找遍了都没找到他们二人身影,要是他们真的……呃,万一跑丢了不好找。”
“废物!”师飞鸾满脸阴沉,揪住一只狗打量,他才揪住狗头,那畜牲就骤然化作轻烟消失,另一只狗同时消散。
障眼法?什么人可以在玄阳宗主殿前悄无声息地将人换走?
塬清吗?就算是塬清都做不到。
师尊闭关不出,余望师叔是个心中藏不住事的人,为免节外生枝,这件事师飞鸾只告知了周峰主,他会在殿中尽力周旋,拖延时间,只等取来魂相,当着诸位峰主以及塬清的面,揭穿褚珀神魂真相。
夺舍之人,一律视为邪祟,人人得而诛之,他以杀破情关,顺理成章。只要取得生花笔,山河图也就手到擒来。
这一系列决定都是知道褚珀非本人后,临时安排,二叔两人是用师家旁支内部传送法阵连夜赶来,怎么会被人察觉?
师飞鸾心里转着数不清的疑问,转头才发现身边无声无息站着一道虚影,他脸色剧变,猛地退后两步。
那虚影一身素裙,淡如云烟,抬手在半空中一捞,苍白的指尖沾上了一点残墨。
师飞鸾看清她袖口识纹,震惊地跪地行礼,“弟子拜见右琴长老。”
一旁的师云如坠梦里,一起噗通跪地,右琴长老?他竟然有幸能见到化神长老?
单看外形,这位化神长老平平无奇得像是一名凡间女子,但她那双眼睛却极为温润,垂眸看他们一眼,说道:“起。”
只一个字,便犹如清风入怀,润物无声,能抚平人心中一切烦忧杂念。
师飞鸾近日来欲念缠身,第一次这般心如止水。
眼前还只是化神长老的一道分丨身。
主殿内的大部分人自然也察觉了化神修士的到来,塬清脸色凝重下去,跟着一同起身。
九位峰主还未迎到殿外,化神长老的虚影已经踏入殿中,在主位上坐定,九位峰主毕恭毕敬地俯首行礼,殿内殿外的玄阳宗弟子顿时趴了一地。
余望也说起了人话,“惊扰右琴长老清修,弟子们惶恐。”
塬清带着身后小辈拱手鞠躬。
“免礼。”温和的声音轻飘飘拂过所有人耳际。
犹如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牵引,褚珀忍不住抬眸望向主座,没成想直接撞入一双墨玉似的眼珠,那眼瞳沉得恍如深渊,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柔引力,即便是深渊,也是一处温柔的深渊,有她最向往之景……
塬清侧身一步,截断了她们的对视。
褚珀被手上几乎握得她生疼的力道惊醒,转眸才看到宴月亭担忧的表情,他幽蓝色的眼瞳中,瞳孔几乎缩成一条直线。
“你……”褚珀想起当前场合,立即闭上嘴,又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睛,宴月亭放松下来,竖瞳恢复成圆点。
“别紧张,我只是想看看唤醒生花笔现世的,是什么人。”右琴轻声细语,探出袖口的指尖上,捻着一丝墨痕。
褚珀手腕上的迎春花微微发热,那是生花笔的墨迹。
右琴:“山河灵尊与我师祖定下盟约,如今盟约实现,尔等这般强留,违信背约,当罚。”
自家化神长老发话,就算是玄阳宗宗主在此,也只能垂首听命,九位峰主心中苦不堪言,面上还不能露出分毫,齐道知罪。
塬清拱手道:“多谢长老。”
右琴颔首,“山河灵尊,可否放过被你收入图中之人?”
宴月亭瞳孔猛缩,握紧手指。
第84章 薛定谔的魂相图
师飞鸾立即反应过来右琴长老口中的两人是谁。
山河图掳走这二人, 说明他们的意图已经被人发现,那此时更加拖延不得。
他立即上前两步,对着众人拱手道:“方才失踪的是晚辈二叔师自德, 以及褚家大公子褚言, 因怀疑褚家妹妹被奸邪之徒夺舍寄生,才连夜带着褚妹妹魂相图赶来,若不是右琴长老明察, 弟子还真不知他们竟是被收入山河图中了。”
右琴托着下巴,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等故事。
褚珀脑袋里嗡一声, 宛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从头凉到脚,她惊骇得几乎想要发抖。
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指尖,宴月亭手心里的热度似乎给了她一点勇气,褚珀爆炸的思绪沉淀下来,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不能露出任何端倪。
闻莲偏头看向她, 褚珀硬着头皮迎上大师兄的目光, 无辜又无语地扁了扁嘴。
“没事。”闻莲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
塬清脸色铁青, 浑身的震怒肉眼可辨, “你知不知道这是多严重的指控?”
“塬清真人, 晚辈正是知道此事马虎不得,不能随意妄断, 才请褚家大公子带上褚妹妹魂相图前来验证。”师飞鸾视线转向并肩而立的两人, “宴月亭此时驱使山河灵尊将这二人劫走, 岂不是正好说明了他们心虚?”
“心虚?”宴月亭冷声道,“心虚的人该是师道友才对。”
师飞鸾皱起眉头,料想他恐怕也知道情劫之事了。
必须先钉死夺舍之事, 让他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机会,师飞鸾余光扫见宴月亭袖袍下淌过的流光,蓦地想到什么,急道:“我行止无愧无心,你如此拖延,莫不是想利用山河生花两样仙器,篡改魂相图?”
“好一个无愧于心。”宴月亭眼中流露出一丝笑意,师飞鸾心里咯噔一声,有种不祥的预感,下一刻预感便成真,只听对方好整以暇地说道,“我又怎知你们带的魂相图是真是伪,是不是你为了名正言顺以杀证道,而故意污蔑我小师姐?”
师飞鸾搬起石头砸到自己脚上,咬着牙道:“山河生花是上古仙器,入图之物,全凭生花笔主宰,若非这样的仙器,魂相图又岂能随意篡改。”
“师褚两家乃是当世大族,树大根深,又怎会没有一两件与山河生花相当的仙器?”
师飞鸾冷笑了声,“你无端揣测我师家便罢,褚家为何要污蔑自家嫡女?”
宴月亭顿了下,“自然是为了成全师道友的无情道心。”
师飞鸾看他的模样,重新把握住打乱的步调,从容道:“强词夺理,你说这话不觉得荒谬吗?”
“我也觉得荒谬。”褚珀脸上毫无血色,苦涩地笑了笑,“当我知道,原来我从小就已经被自己父母、兄长,拱手送与他人,注定要成为飞鸾哥哥渡过情劫的牺牲品时,我就觉得荒谬。”
听了这么一会儿,褚珀哪里还猜不到师飞鸾打的是什么主意,这人嘴上同她光明磊落,暗地里已经安排好一切,要在今天将她按上砧板,置之死地。
师飞鸾压下面对褚珀时心底不由自主翻涌的情绪,“无稽之谈,拿出证据。”
单是小时候的一桩娃娃亲根本说明不了什么,星盘编织的命数,只有大司命才能解释,就算他们监视了他的一举一动,也拿不出证据。
褚珀没有直接回复,反问道:“细数起来,我跟飞鸾哥哥十多年没见了,才再次相遇不到十日,你又是凭什么断定我被人夺舍?”
“只要与魂相图对照一下便可判断。”
“如此说来,飞鸾哥哥之前也没别的证据证明我被夺舍了啊?为何语气却这般笃定,像是知道我神魂定然和魂相图合不上。”褚珀不等他开口,继续说道,“如果魂相与我神魂符合,你是不是又要说,魂相已经被生花笔篡改了?反正左右都是你的理。”
“昨日你才说对我动情,今日便要将我打为夺舍妖邪,这就是你对我的情?”
师飞鸾:“……”他就不该去见她。
余望看一眼主座上一副置身事外的右琴长老,听得一个头两个大,转头怒斥道:“都闭嘴,你们当这里是菜市场吗?成何体统。师飞鸾,到底怎么回事,你先一五一十解释清楚。”
真是个余大棒槌,周峰主很想捂脸,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在场的人估计心中都有了决断,还能解释什么啊,他打岔道:“来者是客,不能叫人在我们玄阳宗出差错,还请宴小道友将两人先放出山河图。”
塬清回头,“放人。”
山河图的虚影在半空舒展,两个人从图中滚出来,虚影收束,化作一道巴掌大的灵体,山河灵尊一屁股坐在宴月亭肩上,趾高气昂地嗤笑道:“真是一出好戏。”
褚、师两人在山河图中,惨遭恶犬蹂丨躏,衣冠不整地跌落在众目睽睽之下,登时又羞又恼,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整理仪表。
褚珀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褚家人,记忆里,原主同家里人都不亲,对她这位嫡亲哥哥也没残留多少印象,只知道两人年岁差得挺多。
修真界有修为之人,大多将形貌保持在自己最佳之时,单从外貌是看不出岁月痕迹的,褚言看上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举止却很沉稳。
利落理好衣冠后,对着众人躬身行了一礼,“晚辈褚言,奉家父之命,携舍妹魂相图前来,方才走到殿前石阶上一眨眼就不知被掳到何处,师公子,这到底怎么回事?”
“是有人害怕了,利用山河图掳走了你们。”
“这么说来……”褚言表情渐渐阴沉,立即朝褚珀看去,仔仔细细打量她片刻。
他自然是看不出什么的,他和褚珀一点也不熟,每个家族都有这样需要为家族牺牲的存在,就算嫡子女也不例外,不如说,嫡子女更娇贵,也更能展现诚意。
一个小时候就已经被决定献祭出去的妹妹,要不是阴差阳错被塬清真人看上,褚言连这一个正眼都不会给她。
不管心里怎么想,褚言面上还是恰到好处地表露出了自己的倾向,他是怀疑眼前之人的。褚言从怀中取出一副玄色绢帛,正是专用于存储魂相的蚕丝帛,“这便是舍妹的魂相图,由我一路亲自护送……”
宴月亭嘴角几不可见地翘起,师飞鸾目光一凝,皱起眉。
褚言很有点眼观八方的本事,余光扫见他的眼神,察觉不对劲,便及时住了嘴,没把话说死。
他的表现落在场中另一人眼里,闻莲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他们两人,褚言和师飞鸾越有默契,便越证实了小师妹所言。闻莲能成为屹峰亲传大弟子,是将来要接替师父掌管屹峰的人选,自然也有个不菲的出身,对世家之间的腌脏,还是知道一些的。
从山河图中走一遭出来,现在这张魂相图,能不能和褚珀合上,连师飞鸾自己都不能确定了。
若是合上了,他肯定不能承认,要是辩称他们改了图,不就正和之前褚珀说的一样了吗,其他人还会相信他吗?
若是合不上,会不会有人疑虑这张图的真假?他之前质疑宴月亭改图,无异于提醒了他,宴月亭将魂相收入山河图中却不改动,岂不是反证明他们坦荡无惧?
师飞鸾飞快扫过众人的表情,心里清楚,凭着这副魂相图已经无法一锤定音了。
大殿内陷入了一种微妙的静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