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自己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听错了的时候,鹅卵石中又响起了一声轻微搏动。
*
仙盟,天衍宫。
在地脉里响起第一声搏动时,守在一侧的人便睁开了眼睛。他眼珠上像是蒙着雾,没有半点神光,这人穿着一身繁冗的服饰,层层叠叠堆在身上,长发披散,顺着衣袍蜿蜒拖到地上。
宫殿开阔,周遭四根蟠龙宫柱撑起高高的穹顶,殿内地面上铺着一整面的山川走势图,随着又一声轻微的搏动,从图中一座山脉的深处,漾出了一丝细小的涟漪。
这幅图竟是由水作成。
那人垂下头,目光落在了涟漪初起的山脉,他带着雾气的眼中似乎短暂地清亮了片刻,映出山川走势图中,金色的灵脉脉络。
涟漪转瞬即逝,图中又恢复平静,守在一侧的人并起双指,凭空写下一行字:蜀中灵脉孕出生灵。这行字随即化作白光从他指尖飞出。
天意预示,灵脉或许会有动静。
他万万没想到是这个动静。不知道这与玄阳宗化神修士陨落有没有干系。
那人重新将手拢进层层叠叠繁冗的衣袖内,通透的眼似乎能透过面前的水景,直接落到蜀中地脉里。
褚珀浑然不知自己的存在已经被人察觉了,她浑浑噩噩陷在那种担忧的情绪里许久,最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被困在此处,什么都做不了,心里转的那些疑问再如何揪心,也无能无力。还不如抛却杂念,想办法尽快摆脱这样的处境。
不论这是哪里,只要有灵力流入,便说明她可以修炼。褚珀细细感知了一下鹅卵石中灵力的流动,试着吸纳吐息,随即她便发现,她这个心脏根本不是什么鹅卵石,而是由纯粹的灵气孕育而成,不需要特意引气入体,灵气就会随着她的心跳,自然地流入。
这些灵气与她而言,就像是人体内流入心脏的血液。
既然能孕育出心脏,那自然可以炼出身躯。
她现在就如同初生的胚胎,母体有着丰富到过剩的营养,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就能发育成长,褚珀收敛心神,随着缓慢微弱的心跳,再一次陷入沉睡。
距离蜀中万里之遥的云州,正下着大暴雨,才过午时不久,天便黑得仿佛要塌下来,云州安定县名叫安定,却从来没安定过。
这里已经到了各大正道仙宗的势力边缘,正邪两道三天两头地要在这里打一架,神仙打架,百姓遭殃,条件好一些的往东走一走,求仙门庇护,条件一般的,也能往西退一退,在妖城手底下讨生活。
只有什么路子都没有的,翻不过山越不过岭,生在此地,便也只能死在此地。不知道哪一天,天上飞落片叶子,都能被削掉头。
只不过,最近这几个月两头都不安生,修真界玄阳宗先是涿鹿遗迹消失,放出大量千年前的灵气,之后又是化神修士陨落,一时间搅得气候都错乱了。
妖城那边生了叛乱,打得昏天暗地,就连安定县时常都能听得见大妖怒号。这座夹缝中的扁舟,更加风雨飘摇。
一人身披玄色斗篷,几乎和暗沉的天日融为一体,快速穿过陈旧的街道,进了尽头一家客栈。
踏进客栈檐下,那斗篷自己一阵哆嗦,抖落一身雨水,宴月亭推开客栈大门。
大堂里只零落坐着两桌,便听一个大嗓门说道:“扯淡,杀得了化神修士的人,害怕他玄阳宗的诛杀令?”
“玄阳宗三个化神长老,右琴修为处于末位,就算陨了一位,如今还有两位,宗门实力还是在的。”
宴月亭置若罔闻,找掌柜要了一间房,径直往楼上去,客栈冷清,他身上裹得严实,一进来就招人目光。
闲聊的人抬头打望他一眼,只看到斗篷底下露出的半张脸,顿时眯起眼睛轻佻地朝他吹了声口哨。
宴月亭脚步顿了一顿,没有回头,继续往上走去。
“快收收吧,裹得那般严实,公母都分不出来,你也能流口水。”另一人道。
那人猥琐地嘿嘿一笑,“你懂个屁,爷睡过的美人比你吃过的鸡还多。”他说完,还意味深长地啧了两声,低声道,“尤其喜欢人修的味道。”
楼下的污言秽语毫不遮掩地飘上来,宴月亭肩上的斗篷飞起来,缩成一团黑影,“老子去撕烂他们的嘴。”
“别节外生枝。”宴月亭按下影魔,进了房间,“罗不息还没醒吗?”
“唔。”影魔藏在罗不息发丝里的影子还在,闷闷道,“他被生花笔中化神一剑剑意灌入经脉,被送回擎苍峰就一直在闭关。”
宴月亭掐诀洗去自己一身风尘,沉默地坐到塌上。
影魔见他又准备盘膝入定,连忙扑过去,问道:“你说小师姐没有死,难道是在妖城?”
宴月亭摇摇头。
“那我们去妖城做什么?”影魔不解,“我们不该去找小师姐吗?”
“去哪里找?”宴月亭毫无波动地反问。
影魔生气道:“那你就不找了吗?她被什么人带走了?万一小师姐有危险怎么办?万一她此时正在忍受煎熬怎么办?你就不查了吗!”它停顿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不是喜欢她吗?”
宴月亭捏了捏眉心,低声道:“她是安全的。”
“可是……”
“没有可是。”宴月亭断然道,就像是也在说服自己,他反复回想过当日的场景,一遍一遍在脑海里重演,在那样的情况下,能将小师姐安然带走的,只有那冥冥之中压制过山河图的力量,他感受到过它两次,在最后一刻也察觉到了它的存在,只是他那时太过崩溃,几乎不能思考。
从罗不息和小师姐对旁白的态度来看,它并不是绝对与他们对立的力量,是可以善加利用的。
宴月亭起初想不明白,在定魂钟声中,它为何不允许山河图收入小师姐,又在最后一刻,将小师姐神魂带走。
唯一能想到,是它并不希望他们在一起。旁白既然在最后一刻救了小师姐,应该不会再伤害她。在如今这样的境况下,小师姐在他身边反而更危险。
宴月亭揉揉影魔,“我不想小师姐以后躲躲藏藏地活着,我要让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敢随意判定她。”
所以,他心甘情愿走上原著剧情。
宴月亭闭上眼睛,神魂上的神识标记带着淡淡的霜意,这是他仅有的慰藉。
山河灵尊提到过,在涿鹿战场中时,小师姐曾进过他的灵台,想将他散在战场中的神识收回来。他那时候神智不清,隐约感知到小师姐的气息,便依凭本能地靠近她,纠缠她,不知节制地向她索取。
那些原来不是他神识崩溃时的妄想。
第89章 我好想你啊……
啾啾!啾啾啾!
褚珀被嘈杂的鸟叫声惊醒, 烦躁地自黑暗中睁开眼,紧接着脑子一激灵。
我怎么听见鸟叫声了?
当她彻底清醒时,耳边又静悄悄的, 什么声音都没了, 那尖利的鸟叫就像是她做的一个梦。周遭还是一片漆黑,寂静得毫无声息,褚珀感受自己的身体, 心跳虽然极其轻微,但明显变得规律了起来。
褚珀将神识沉入其中, 能感受到它似乎长大了一点,她的神识也变得强韧了几分。
她放出神识,小心翼翼地随着流淌的灵气往外探索,身周都是坚硬的灵石,充沛的灵气像水一样包裹着她,随着神识越往外扩散, 褚珀越发震惊。
这一片灵石矿也太大了吧!差不多有四五个足球场那么大的规模。
她简直就是埋在钱堆里, 这才是货真价实地含着金汤勺出生?
褚珀一激动, 心跳加快, 周围澎湃的灵气也随着一起摇曳涌动。
仙盟天衍宫中, 灵脉图景上漾出几不可见的细细涟漪。
“祂又醒了。”低沉的声音响起, 正是一直镇守着灵脉之人,他眼中的雾气散去, 较寻常人更大一圈的虹膜上淌过金色的流光, “盟主, 我们就这样放任自流么?”
虚空中有人回道:“还不到时候。”
蜀中地脉深处,褚珀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随着她神识的外扩, 她终于发现,自己根本不是被埋在土里,而是被埋在不知多深的地底,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埋进了地心。
她的神识外放到极致,目之所及依然是坚不可摧的岩层,还有些不知道多少年前被埋入地底的巨大骸骨。
等她炼制出身体,完全可以就地同这些前辈们一起入土为安。
褚珀心不在焉地想着,神识散漫地飘在灵气汪洋里,冷不丁又听到一声鸟鸣,她神识倏地凝聚起来,循着那声鸟啼找去。
但那鸟啼就像是个错觉,转瞬就消融在周遭的寂静里。
褚珀徒劳无功地打转许久,慢慢静下心来思考,这像是循环的灵气从外界带来的声音,如果之前不是她在做梦的话,那两次听到鸟叫声,都是她在神游的时刻,神识无意识地淌入灵气里。凝聚起神识后,反倒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心中有了猜测,尝试着铺开神识,想象自己就是这一汪浸润在地底深处的灵气,渐渐地,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在陷入沉睡前,她感觉到了一缕风。
眼前是一片纷飞的白,雪尚未覆盖地面,只在树冠草顶积着一层白,寒凉的风吹得人神清气爽。
她出来了!
然而只是刹那,她眼前一黑,又缩回了暗无天日的地底。仅仅只是一刹,已经足够让褚珀震惊。
——我的神识竟然能同游离的灵气相融?!
修士修行,吸纳灵气入体,都要经过灵枢炼化,形成为自己掌控的灵力。修士开窍、筑基、结丹,都是在身体里一步一步建成一个完善的灵力循环。
先锻体,后炼神,元婴境界便是将魂魄加入这个循环系统,炼成元神。再进一步,便是神形合一,达到化神境界,直至天地人三者合一进入渡劫期,可渡劫飞升。
她现在神识同游离的灵气相融,与结婴时将自身金丹里炼化的灵力全数灌入神魂,融合神识炼成元神,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就相当于,这天地间的灵气对她来说,是可以随便掌控的,她完全省去了别的修士引气入体,经灵枢炼化这么一个步骤。
听起来好像很厉害,但细细一琢磨,似乎又毫无用处的一个技能。
不管怎么说,都应该是主角才有的待遇。褚珀想到这里,压抑在心底的思念又开始翻腾。
她被困在此地,时醒时睡,连时间的流逝都感觉不到,不知道外面究竟过去了多久,只有思念一点点地堆砌,积累成疾,触碰不得。
她无数次地后悔,后悔清洗掉神魂上属于宴月亭的气息,哪怕还残留一点,现在也不至于这么难捱。
我好想你啊……
安定县往西,是一座绵延起伏的雾障山,跨过这座山,另一端就是修仙之人口中的极恶域,当年宴月亭是被伏安之塞进一个芥子,顺着水流送出去,直到芥子的主人身死,灵气耗尽,才将他吐出来。
如今他重新回到了这片混乱的故土。
雾障山对凡人来说高不可攀,山中雾瘴横生,妖兽遍地,但对修仙之人来说,也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就可横跨。
妖城动乱,猩红的血气在天幕上绵延铺出百里,暗沉沉的天幕下,间或亮起结界被撞击的幽光。
乱象之下,大大小小的妖修都开始裂土自封,妖王一派同反叛的蛇族斗得你死我活,两边都暂时没空收拾这些小虾小将。
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些零散的力量已经在悄无声息间,被人整合成了一股不容小视的势力。
一时间,宴白这个名字出现在了无数的传讯符上。妖城里的人在查他的来路,临近的仙门也在查这个人的来路,妖城内的每一次动乱,都少不了正道宗门的影子,正道宗门之间,也有资源利益纠葛,有自己想要扶持的对象。
“鸟妖?”叛军的首领吐了吐蛇信,竖瞳闪着嗜血的冷光,“又是鸟族那帮玩意儿,既是鸟族,肯定会站在慕离那一方,必须要先剿灭他,免得腹背受敌。”
妖王宫殿内,慕离身边的鸟族老头裹在一身姹紫嫣红长袍内,花白的头发打理得很齐整,像一只花里胡哨的鹦鹉。
明显可以看出,慕离的审美没少受他影响。
鸟族族长已进入天人五衰,脸上的皮越发皱成一堆,“老夫执掌鸟族八百多年,就连修真界御兽宗有多少只鸟,老夫心里都一清二楚,我们鸟族绝无此人。”
他嘱咐旁人道:“再去打探,最好能想办法带回几缕他的鸟毛。”
“宴白。”慕离念叨着这个名字,有种不祥的猜测。慕离对“宴”这个姓可谓敏感至极,在和宴月亭和解之前,他做过最美的梦,就是把全天下姓“宴”的都给铲除了。
宴月亭半年前从玄阳宗失踪,至今都没听说他被诛杀的消息,莫不是跑到妖城来了?他在这个节点上来妖城,是敌是友很难说。
尤其,他身边小师姐葬身在玄阳宗,他越级杀化神修士的疯癫行径,让慕离不得不联想到预筮珠里的噩梦。
慕离坐立难安,深切觉得他有必要亲自去确认一番,宴白到底是不是宴月亭,他到底疯没疯。
宴白掌握的地盘遍布妖城各个地域,一夜之间竖起的结界,插在两方势力范围里,这些地方原本不足为虑,但是一旦联合起来就让人头疼。
所有人都想不通,他是如何将这些毫无相关的地方联合起来的。
在这样的微妙情况下,妖城里竟然短暂地平静了下来。
山河灵尊浑身妖气,就像身上长满了虱子,浑身不自在,他脏了,“本尊就不该认你做主,怪我当初太过心软,想着若是反抗,你定当场魂飞魄散,才勉强接受灵契,没想到你竟是个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宴月亭放出影魔,挥手赶他们到旁边去聊,像是觉得他们不够热闹,又放出一朵绯红的小花。
影魔:“……”它以前是骂过宴月亭白眼狼。
山河灵尊:“……”他堂堂仙器,就算现在灵气不存,只剩妖气,那也和这种智力有缺陷的小魔没什么共同语言。
一黑一白两团东西互相瞪着对方,相顾无言,食人花夹在他们中间,傻乎乎地摇着花瓣。
影魔转过头,看着宴月亭独自往外走的背影,它看过无数次这样的背影,兜兜转转,除了身量长了,他好像又变回了从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