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渚不是很想讨论女儿家的话题,却被温浓扯了袖口,“说说嘛,哥哥。”
烛光下,她的眼睛水光潋滟,像两丸黑水银,黑得纯粹漂亮,干净至极。
“没听说过舅舅给雪榕安排过相看。”温渚简短道。
温浓这下来了兴趣,“是不是打算把表姐嫁入皇家啊?”
“我也不知。”
温浓趴在桌上,歪头看着温渚,“那表哥呢,舅舅舅母可有给他说亲?”她懒懒地掐着手指头,“算起来,表哥也有十八了吧?”
见她坐姿懒洋洋,温渚的脊背也稍微松了些,一只胳膊搁在了桌上,“没有,舅舅应当要等表哥入了官场之后才会想这些。不过舅母好似有些意动。”
“哥哥你先别说,我猜猜,舅母是不是最近在和世家走动?”
“确实如此。”温渚略有些惊讶地看她。
温浓却不解释。想想就知道舅母是想要表哥和世家大族联姻,好改善苏家的跟脚。小时候温浓去舅舅家,舅母总是将她和表哥隔着一些,不止是她,其他亲戚家的小孩也没多少机会和表哥接触。倒是有一回,温浓见到了表哥领着一个举止矜贵的女孩参观苏府。
“那哥哥呢?可有喜欢的姑娘?”
这话一出,温渚垂眸瞥她一眼,“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个做甚。”
“哥哥,你是我亲哥哥,你喜欢的人就是我亲嫂子,那我不得关心关心?”温浓满眼笑意地枕在胳膊上,压低了声音,“我的嘴巴很严的,哥哥悄悄和我说,我不告诉爹爹。”
温渚无奈,“没有。”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点她的额头,手都伸到半路了,却又不自在地收了回去。
与此同时,神情也显得有些尴尬。
屋子里寂静了一会儿,方才聊得还算火热的气氛慢慢冷却 。
烛光轻轻摇曳着。
温浓轻声问,“哥哥……和我生疏了吗?”
温渚被问得措手不及,搁在桌面的手开始觉得僵硬,发凉。
一整天的伪装都被撕开了似的,露出那个不堪的自己。
难堪,羞愧,心酸,一齐涌上心头。
是妹妹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
是他有了个缺口。
“哥哥,我们不聊舅舅家的事了,聊我们彼此,我在涿县做了什么,你在京城做了什么。好吗?”温浓看着温渚,“也不用一下子说完,我们慢慢说。”
温渚没有回视她,只点点头。
“哥哥,我就说……我八岁那年吧。”
看着哥哥沉默的侧脸,温浓本是抱着目的而来,却在此时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丝心酸,“应该是年关,我在京城见过了哥哥。结果睡了一觉之后就发现我已经到家了,家里没有哥哥,我赖在哥哥那间许久没住人的房间里大哭了一场,爹爹怎么哄都哄不住。爹爹想抱我回屋,结果我扒着哥哥的房门不肯松手。”
她笑了笑,“好笑吧?”
温渚眼睫一动,“有点儿。”
气氛顿时松动。
温浓笑着轻捶了他一下,又说,“也是巧了。第二日隔壁院子就搬进来一个和哥哥差不多大的男孩,我去找他玩,他那时候大概也很不耐烦吧。但他人好,我给他送了些家里做的点心,他就肯带我玩了。有一回我不小心掉进了池塘里,那时候还是初春,水凉得很。我差点以为我要死了,也是他救的我,我当时给溺得糊涂了,就抱着他,稀里哗啦大哭,喊着我要哥哥我要哥哥……”
而这些话,本是说给温渚听的。
温渚的唇角微微一颤,这些年他不止错过了这些话。
他记得温浓小时候身体并不好,竟然还落过水,他全不知道。
“他大概以为我说的是他,就在那儿手足无措地哄,哥哥在,哥哥在……结果我又是抱他,又是推他,把他整懵了,他就问‘你到底要还是不要我’。他来看我的时候连‘女孩子这么反复无常还好我没有媳妇’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我后来每每想到他那张庆幸的脸都觉得好笑。”
温渚扯了扯嘴角,他没笑出来。
“好了,哥哥,该你了。”
温渚沉默了一小会儿,好不容易挑拣出来有点趣味的事,“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哥哥读书不算好,爹每次来京城都会念叨几句。有一年我和同窗组了一支马球队,训练的时候每天只去上半天课,然后爹来了京城,因为这个和我大吵了一架。那次你没来也就没瞧见,表哥那时候正好在附近,他过来劝和,结果被我一肘子给拐到了,摔得不轻。闹得舅母后面好长一段时间都对我没个好脸色,她都这么看我——”
温渚偏过头,学了个斜睨过来的眼神,活灵活现的。
逗得温浓噗嗤一声笑了。
烛光仍旧摇曳不止,屋子里渐渐地热和起来。
“哥哥,我还要听。”
“这次不是该你了吗?”
温浓笑着轻轻靠向他肩头,撒娇,“我不管,哥哥来说。”
温渚拿她没办法,又说了他在学堂里的事,夫子啊,同窗啊。
“……好了,我又说了一个,这回总该轮到你了吧?”
没有回应。
温渚低头,见她眼眸阖着,已经趴在他胸口睡着了。
她的长发披散着,几缕散落在前头,剩下的如瀑般倾泻在背后,乌黑,厚实,衬得小脸不足巴掌大,雪肤乌发在烛光下对比越发鲜明。
嘴唇甚至是微张的,睡相并不优雅,却有种鲜活的可爱。
温渚的神情一瞬间柔和下来,心里想着,她这般张着嘴,等会儿肯定要流口水的。
他没有将她唤醒,而是温浓打横抱起来,动作很轻很小心。
咯吱咯吱地踩在雪地里。
温渚担心温浓会冷,将温浓抱紧了些,她的脸颊软软地贴上来,温温热热的,很像小时候她出其不意飞扑过来的一个拥抱,也是这样温热、柔软,不期然砸中他。
“哥哥……”
“醒了?”
温浓没应他,原来是梦呓。
“我要哥哥……”
温渚畅快地吸了一口冬日里积雪的气息,而后轻声回她,“哥哥在呢。”
他朝着温浓的屋子走,到了门前,梨汤听到脚步声便开了门,屋里温暖的光也洒在了外头。温渚大步往里走,将温浓往床上放,他瞧了梨汤一眼,“下次别让她大晚上跑出来。”
“是。”
温渚又低头看温浓,给她脱了鞋,又盖上被子,掖得仔仔细细。
梨汤看在眼里,心生惊讶。
温渚很快走了,梨汤听见脚步声远去,这才吐出一口气,果然见到她家姑娘的眼皮开始打颤。
温浓小心地睁开一只眼睛,梨汤对她点头示意温渚走远了,温浓这才放心地睁开眼,而后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嘴里乐个不停,“梨汤,哥哥他抱我过来的!”
“他还帮我脱鞋,盖被子。”温浓喜笑颜开,“哥哥他不讨厌我!”
梨汤笑,“何止呢。”
“他还和我说了好多好多心里话。”温浓在床边晃着小腿,眉眼弯弯看向梨汤,“我在路上就醒了,但是我想让他多疼爱我一点。”
所以借着梦呓的话向他剖白。
“是是是,公子还和从前一样疼爱姑娘。”梨汤笑着哄她,心里想着,瞧公子方才那模样,本来也是极喜爱妹妹的,只是很久没见别扭得很。
“来,梨汤,满上果子酒,”
满足感与成就感同时涌向她,温浓戏瘾发作,站在床上抑扬顿挫地说,“庆祝温姑娘在京都首战告捷!这是里程碑般的一天,是温姑娘风靡京城的开始!”
她蹦跳了两下,“梨汤,我们不醉不归!”
梨汤无情戳破,“姑娘,我们就在家呢,怎么‘不归’?”
温浓木着脸躺倒,“梨汤,你没有心。”
第3章 目标 太子or表哥
翌日,温浓起得早,想着等会儿要见的长辈和姐姐妹妹,便穿得喜庆些,扎了两个小啾啾,薄薄地上了层口脂,她在梨汤面前转了个圈,浑身的孩子气。
“梨汤,看见没,这叫‘看人下菜碟’,我决不能叫舅母意识到我是个美貌与智慧并存的女子。”
梨汤:“姑娘,头发后面没扎好,一转圈就全散了。坐下来我给姑娘弄弄。”
……瞬间整段垮掉。
苏府在最富贵的央正大街,左右皆是达官贵人,府里的布置也十分典雅讲究。温浓看在眼里,不得不赞叹宰相舅舅的本事,仅凭一代便拥有别家几辈子也攒不来的身家底蕴,当真做到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温浓在前厅见了舅舅,正值不惑之龄,相貌堂堂气质儒雅,虽不比温父俊丽,那周身的气场一望便知是多年官场磨砺出来的。他笑着询问了温浓几句,便叫苏雪榕带她去后院。
“来,浓浓。”肤色雪白的少女轻柔地牵过温浓的手,清丽眉眼里是恰到好处的关怀,“浓浓昨儿才到京城,可休息好了?”
“昨晚睡得很香,就是等不及想见榕姐姐了,一大早的就没了睡意。”温浓笑盈盈地看着苏雪榕。她自然是喜爱这位表姐的,表姐温柔包容从不会给人难堪,同时心里也暗暗较着劲儿。
乍一眼看下来,苏雪榕比之从前肤色更白了些,五官清淡如水,如同仕女图里的贵族少女,然而并没有什么记忆点,只觉得气质温柔可亲,无论男女都不会对这样一副面孔心生恶感。
这时苏雪榕也笑道,“浓浓长大了,也好看了,险些叫我认不出来了。”
若说苏雪榕可以凭气质取胜,温浓便是相貌佼佼,小脸饱满,眼儿带媚,尖尖的下巴,还有一头令人称羡的浓密黑发,可谓过目难忘。这是十足的美人胚子,还好未到芳华盛开之龄,姐姐妹妹见了也是喜爱多于嫉妒。
“榕姐姐,浓浓小时候也好看呀。”温浓眨眨眼,嗔道,“不过浓浓心里最好看的还是榕姐姐,昨儿就想见榕姐姐了。”
苏雪榕笑意更盛,喜爱地摸了摸温浓的小啾啾,“谁不知道你,浓浓最是嘴甜的,你的话我可不信。”
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待走进舅母的院子里,便隐约听见少女撒娇的声音,“……哥哥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娘也不说说他。”
苏雪榕笑着打断,“娘,浓浓来了,您瞧瞧,是不是比上回见到的高许多,也漂亮许多?”
屋里一坐一站的两人立时瞧过来,一个是徐娘半老的美妇人,舅母方氏,她目光带笑,又隐含着打量,“浓浓来,舅母念叨着念叨着,总算把你这丫头给盼来了。嗯,不错,是高了不少,也好看了。”
温浓笑着行礼,“浓浓也想念舅母。”她略低头,发间的金钗闪耀着光泽,这还是温浓十二岁那年舅母送她的。
果不其然,舅母眼里笑意稍微真切了且些,唤了温浓走近些,握着她的双手好一番关怀。
可温浓还记得,舅母送发簪的时候,“顺嘴”说了句表哥学业繁忙不好来见她,叫她也不要到西院附近玩耍。
这次一路上过来也没见着表哥,只在苏雪梅嘴里听到了这人。
苏雪梅年方豆蔻,身上兼有女童的稚气和少女的娇俏,大抵方才被她哥哥苏雪和气着了,现在还嘟着嘴皱着脸,没搭理温浓。
“雪梅。”苏雪榕不轻不重地唤她一声,苏雪梅才看了温浓一眼,“表姐。”
苏雪梅突然有了注意,眼睛一亮,看向苏雪榕,“姐姐带我去哥哥那儿吧,如果是姐姐的话哥哥应当没有拦着的道理,毕竟来的是太子——”
“咳。”舅母方氏清咳一声打断苏雪梅,先是扫她一眼,而后笑着说,“你姐姐哪儿能跟着你胡闹,雪榕,带浓浓去走走吧。”
“是,娘亲。”苏雪榕一眼便知方氏的心思,自然不会把温浓往苏雪和那边带,于是在后院看了梅花,走在长廊上,能看见湖面泛着冷然的冰光,远近皆是挂着雪的草木,景致十分不错,就是白茫茫一片盯久了晃眼睛。
温浓闭了闭眼,转过头看向别处。
也是巧了,温浓迎面碰上了舅母绝不愿意让她见到的两个人。
为首的是两位年轻的公子,俱是身段颀长步履带风,走在最前头的身披朱红狐裘大氅,内里玄色锦袍勾着银边,毛茸茸的雪白狐裘衬得他肤如冰玉,相貌昳丽,一对儿狭长的眼睛蕴着笑意。
他的笑意那般松快,偏偏五官轮廓英俊利落不似凡人,于是他笑意再明显也不会叫人觉得此人好接近。
温浓看他一眼之后便跟烫到一般移开目光。
或许人都有各自的喜好,温浓最爱这种不接地气的极致美貌。
一切容貌不算格外精致的,哪怕气质很好,她看在眼里也没有特别的感觉。
略一猜测,这位走在最前头的想必便是那位太子殿下了。
他停下脚步,看人时并不低头,只略略敛眸,显得眼尾越发狭长,模样也越发矜贵。
苏雪榕立马欠身行礼,“太子殿下。”
温浓也跟着行礼,并不抬头看。
“苏姑娘免礼。”太子的目光往温浓头顶轻飘飘一落,“这位……温姑娘,起来吧。”
他的声音比长相要成熟低沉一些,语调因从容而显得温柔,有点自然而然的勾人味道。
温浓先是惊讶于太子知道她,后又立马释然了,太子今日前来想必也知道她和爹爹会来。
“多谢太子殿下。”
太子并不欲多说,抬脚便走。
倒是落后他半步的苏雪和多瞧了温浓一眼。
眼看太子就快要走过温浓二人,分明并未挨到他的披风,却叫人忍不住想要后退避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