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京剧十分不简单: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都有一定的门槛要求。④
林桥先摆出一个最标准的“旦字步”:两脚平站,中间隔一脚的档子,再双手勾成兰花指,放在了齐胸的位置。
手和脚都摆齐整了,再把两只眼睛往下一看,最后往上一瞪,摆出半怒半嗔的样子,同时配合松腰撤步的姿势,这样规规矩矩一板一眼,才算是“花旦登场”完毕。
(花旦指的是戏曲中的年轻女性。)
不懂行的导演组还在纳闷:林桥怎么还不唱?这动作怎么这么多?弄得花里胡哨?
倒是几位京剧教授开始鼓掌:
“不错!这个花旦的撤步很标准啊!”⑥
“林小姐肯定是专业学过的啊,旦角云手,还有这模样身段也无可挑剔。”
“可惜了,确实是唱花旦青衣的好苗子。就是年龄大了点,不知道嗓音条件怎么样。”
“要是她刚上大学的时候遇见我,我就把她收了门下……”
门外的陆熙年也看出了内行来。行家一出手,才知道有木有。师妹在戏曲上的精通造诣,真的是超乎他的意料。原来她不光是太平歌词唱得好,唱京剧也是个好行家。
林桥开始唱:“你那里休得要巧言来辩,您要见高堂母咱不阻拦……”⑦
内行听的是味道,这下所有教授都听出了这花旦的细致韵味来——
“林小姐唱的不错。我看她能够得上专业水平,肯定能登上大雅之堂。”
“这相声门的女角儿,原来唱京剧也这么好听啊。真是个人才。真可惜不是我的徒弟!”
林桥唱罢,接下来林国栋对唱道:“公主虽然不阻拦,无有令箭怎过关?!”
!!!!
唱得好!
绝顶棒!
几个京剧教授的脑子里传来“轰隆!”一声响——老天爷,这是个6岁娃娃唱的戏?
林晨晨童子音的条件本来就好,能把生行唱好的小娃娃,全国范围内也有几个。但难得一见的是这股“老派”十足的京剧韵味。
还有这气口的处理:林晨晨的中高音切换自如。还能在气口接不上的时候,机灵地换个切音(京剧术语:把字咬得有力些,延长唱的时间),显得唱腔十分俏皮灵动。
唱着唱着,六岁的娃娃自己摆出了一个云手的动作,配合眼神戏和步伐,把“杨四郎”这个角色表演的丝丝入扣。
林桥:“有心赠您金鈚箭,怕你一去就不回还。”
林国栋:“公主赐我金鈚箭,见母一面即转还。”
场上两个人认真唱着四郎探母,对他们来说,这真的是太简单不过的配合。林家茶楼的节目单上,最后收尾的节目必定是唱戏。这样客人们走的时候才能回味无穷。
顺便推销:欢迎下次光临我们家茶楼,还送一碟免费的花生米哦!
他们丝毫没注意到那几个老教授脸上的肌肉都在发抖,还有个七十多岁的京剧教授打翻了茶水杯,自己都不知道。
节目组的王导演听不出什么名堂来,只能问懂行的陆熙年,“陆老师,怎么这些教授都不说话了?他们唱的到底怎么样?”
“林桥算得上非常专业,林晨晨……可以直接参加春晚表演。”这是陆熙年的评价。国内应该没有唱的比林晨晨还好的娃娃老生。
“就是唱的很好的意思?”王导摸了摸秃秃的脑袋,听的是一头雾水。
“绝美。”陆熙年称赞道。
四郎探母一曲终了,林桥才发现有个老教授摘了眼镜,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这位老教授是真触动了心事:这年头,出个好角儿的难度,不亚于登天。他们手下的唱戏苗子,还没学成几成功夫呢,都跑去学流行歌曲想闯荡娱乐圈捞金。
这老祖宗的戏啊,就像他们眼中“赚不到钱的玩意”,怎么劝那些孩子们回来学,就是不愿意。
最后,这些学生在娱乐圈里铩羽而归,一番瞎折腾,把自己的年岁耽误了,唱戏的嗓子和身段都糟蹋的不成样子。
再瞧瞧这小娃娃,一开口,味道那个正啊,这岂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继承人”吗?
李院长平静了下呼吸,继续问道:“你们还会唱什么吗?”
林桥谦虚道:“我还会唱一点越剧和黄梅戏,我儿子会唱河北梆子和昆曲。”
“哦,你儿子会唱昆曲,你不会唱吗?”
另一个昆曲教授问道。林桥的嗓音条件天生优美,应该很适合唱华丽为主的昆曲。
“会唱一点。”林桥是往谦虚了说。爸爸和自己的唱戏功夫,都是爷爷手把手教的。而她的爷爷是天津相声戏曲两开花的名角儿,会唱的戏曲多达二十多种。
这昆曲教授道:“这样,你们合唱一首《牡丹亭》听听。你唱上半句,你儿子唱下半句。”
“好。”林桥和林国栋开始唱昆曲《牡丹亭》中的名段:皂罗袍。
昆曲讲究的是华丽唱腔,有戏中“幽兰”之雅称。也是文学韵味最强的曲种。
林桥开口便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林国栋接下半阙:“……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⑧
几个昆曲教授顿时坐直了腰背:这又是老祖宗附体的吧?
门外汉王导演没听出什么味儿来,还问道:“怎么一句话唱了好半天?”
“昆曲的特点就是这样,讲究的是绵延性。每个字的发音细节做到尽善尽美。这是其余唱腔没有的优点。”陆熙年解释道。
林家母子把这个特色发挥的很好,细节处理上非常到位。所以说,林桥应该不是“会一点”,她完全是精通这昆曲的唱腔。
最后评定成绩:母子两人都是超专业的水准,秒杀了一大批所谓的台柱子。
尤其是林晨晨小朋友,他能够自己处理气口和切音的问题。这个其实比较难,不是一味模仿前人唱戏,唱的不是“熟”音,也就是有自己灵活处理的手法在里面,属于“生熟”结合的范畴,因此他才唱的非常有韵味。还能让人听个新鲜有趣。
所谓的“学我者生,像我者死”。唱戏也不能光靠一字不落地模仿前辈。能够自己掌握韵味的唱戏人,功夫直接往老艺术家那个范畴去了——可他才六岁而已!
满座教授们狂喜不已——林桥是个唱花旦的一把好手,但全国还能找着不少这样的花旦。只是这林晨晨实在太绝了,全国也找不到一个能唱的这么好的“娃娃生”啊!
节目编导也狂喜不已,这林家母子的临场发挥上了天,节目素材也好到上天!
最后狂喜的结果:林桥和林晨晨中午走不了了……因为一群教授们拉着他们“母子”吃饭,死活都要他们加入戏曲行当。
比较正常的教授说:“你们这个嗓音条件和功底,去说相声都屈才。还是来唱戏吧!”
比较激动的教授说:“你们就留在上海戏剧院,我给你们申请演员名额好不好?你们完全可以去大舞台上唱花旦和老生。唱个一年半载就能开专场卖票,岂不美哉?”
最激动的那位京剧教授,就是上午擦泪的那位老人家,不停地拉着林国栋小朋友的手道:“爷爷在黄浦区有一套别墅,好孩子,你跟着爷爷唱老生,爷爷什么都教给你,那栋别墅也送给你们母子。只要你能跟着爷爷学,保证你将来登上春晚……”
林国栋:“……”
林桥:“……”
还有几位教授都要打起来了,因为他们都想收林晨晨当关门弟子——
“你们京剧出的好角儿那么多,就不能留个好苗子给我们昆曲?!”
“林桥可以给你们昆曲学院,她花旦唱的也不错。但林晨晨这小娃娃,不唱京剧须生才是屈才!”
“屁话,娃娃就不能唱昆曲了?我收他当关门弟子,十年后必定是一流昆曲名角!”
“哦,就你们昆曲和京剧高贵吗?别忘了我们黄梅戏也好多年不出名角儿了!”
林国栋:“……”
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块肥肉,正在被好多只老虎抢夺。
林桥也好不到哪里去,她感觉这群老教授正在虎视眈眈,要拆散她和爸爸的相声组合。
还是陆熙年觉得这样吵下去不是个办法,于是和他们商量起来,“各位教授,你们别吓到孩子……大家先吃饭再说。”
结果四位教授已经商量出结果,“这样好了:林桥留给你们昆曲学院唱花旦,林晨晨留给我们京剧学院唱老生。大家谁也别耽误谁,有本事送他们母子两个上春晚!”
林国栋、林桥:“……”
老人家们是不是忘了他们是一对“相声母(fu)子(nv)”组合?
接着,十几个老人家们开始如狼似虎……哦不,开始尽力说服他们两个加盟戏曲学院。开出的条件包括:送上海的别墅、送苏州的别墅还带园林、送昆曲学院的免费入学资格、送北京戏曲学院的奖学金资格、外加个推荐上春晚的机会……
面对一群年龄超过六十岁的老教授们,林桥和林国栋连个不字都不敢说,生怕惹到谁犯了高血压,只能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陆熙年:亲,过来帮帮我们吧!
好在陆熙年见惯了大场面,立即出来转移矛盾:“他们是我师叔杜小龙的徒弟,要投靠戏曲门的话,肯定要经过师叔的同意。”
“对对对!”
大家这才想起来:杜小龙才是他们正经的师父。于是一帮老教授再去打电话骚扰杜小龙,各种糖衣炮弹轰炸个不停。
远在北京的杜小龙:???
真是人在家中坐,一群抢徒弟的老家伙们从天上飘来。
哦,不光是抢徒弟,还想抢他的徒孙!
**
酒足饭饱,好不容易离开了上戏。
回去的路很偏僻,附近也没什么人,陆熙年便让保镖站远点,自己陪着他们散散步。
他今天是真意想不到:林家母子的戏曲才华这么出众,居然让这么多教授都趋之若鹜,还闹出了一出抢徒弟的大戏来。
他刚想问她是如何学戏的,却听林桥幽幽叹息了一声,她着实是人间清醒:“这些教授这么着急收徒,是因为戏曲这个行当,真的没有好的继承人了。他们害怕……”
接下来是不愿意说的话:老教授们害怕自己去世以后,没有人知道什么叫生旦净末丑。所以才赶着在有生之年寻找接班人,逮着一个好苗子都不肯放过。
林国栋也点了点头,外行人看的是热闹,内行人才会知道这个没落行业的艰难——归根到底,老教授们抢夺的不是徒弟,而是继承文化的火苗。
“……”陆熙年凝视着她的侧颜,林桥总是这样风轻云淡看穿一切,他有时候都在想:她是不是太通透了些?可是这样也有不好的地方,他担心她会活的太辛苦。
还有早上的考核数据,他已经委托李院长拿到手:前来参加考核的200名戏曲演员中,只有68人的基本功合格。接下来,国家会取缔一半挂着地方戏牌子的社团。而12种冷门的地方戏,如今已经宣布“继承人断崖”,例如张家界的大庸阳戏。
“师哥你说,戏曲会不会在我们这个时代,落下它最后的余晖呢?”林桥问道。她也有她的良辰美景奈何天。
陆熙年看了一眼林晨晨,他在这个孩子的身上,看到了另一种未来:“绝对不会的,余晖后面是夜晚,夜晚后面还有明天。”
他相信咱们国家的戏曲文化,也会像相声一样,最终不破不立,走上一条创新的路子,从而再次进入主流文化的眼中。
只不过,这条路子还没有人闯出来,需要的是慢慢用心去发掘。
第28章 028 戏腔 戏腔版《琵琶行》
这天晚上, 林桥收到了导演组的临时通知:要他们母子两个去参加“新编剧”比赛,时间是一周后。
这个比赛,是陆熙年提议他们去参加的。
所谓的新编剧, 就是指改编或者创作新的剧目, 是戏曲编导们的活儿。
要知道:衡量一个地方剧团的综合实力,不光要有好的“角儿”当台柱子,更要有几个能改编“老剧”的编导镇场子。
就像制作一部电视剧一样, 三分靠演员和导演卖力气,七分要靠编剧来写好故事。一个剧团的演员阵容再好, 如果没有好的曲艺编导的话,那就很难出新作品。
因此,上戏考核完了各大剧团的演员水平后,接下来就是考核各大剧团的编导能力。
一周后,全国各个剧团都要把上一年度创编的“新剧”,搬到上海来进行一遍遴选。比赛的流程和考核一样, 同样也是让教授们选拔优良的新编剧, 淘汰劣质的新编剧。
但和戏曲高考不一样的地方是:这场新编剧比赛设立了奖金, 一等奖是500万。
这也是戏曲协会做出的努力:希望用有奖比赛的方式, 去激励地方剧团进行创新。不要总是啃老祖宗们的作品吃老本。
陆熙年推荐林家母子去参加这场文艺汇演, 倒不是指望他们获奖, 只是想让他们有机会发挥所长。毕竟他们唱的那么好听,不正式登台演出的话, 实在是太可惜了。
林桥也欣然接受这个邀请。陆师哥真是玩了命地想捧红她, 甚至这一期节目的重点都在她身上。她怎么能让师哥失望呢?
因此, 接受了比赛邀请以后,她就和爸爸一头扎进了创作中。
但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短短七天,改编一段长戏曲那是万万来不及的。只能从最简单的情景剧目出发, 改编一个小段落当做剧本,林桥还是可以做到的。
那么,他们改编什么古典作品比较好呢?
这时候,林桥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天艺剧场的沈瑛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