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臭老九名声不好,村民们为了自身安全,都不敢和他们太接近,两边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来往的关系。
有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杨老太太跟他们更不会有来往,可是有一天,孩子病了。
“就是上吐下泻,也吃不进东西,水都喝不进,你说这人要是不能吃不能喝,不就离死不远了么!”
她着急得不行,这可是老宋家最后一根苗啦,要是死了……
多他妈对不起自己喂的这么多米汤!
“我就借了个板车,要把他拉到卫生站去。”老太太回忆道,“那会儿穷啊,家家户户饭都吃不饱,要是病了,就找点草药对付一下,去医院?想都不敢想,没钱。”
那个时候她无数次感谢死鬼老公,虽然他人没了,但他是烈士,她就是烈士遗孀,能享受到比较好的待遇,还没人敢欺负。
宋青枝听她感慨完,问了句:“然后呢?”
“然后那个时候是冬天,路不好走嘛,我一个人推着车上路,遇到了周教授,他见我一个人,就帮了把手,还问了一下你爸的症状。”
到了卫生站,医生水平不太够,看不出来是什么问题,又是周教授主动介绍病情,并且直接点了几种药。
“不过你爸那病不好治,病去如抽丝,回来之后好了一段时间,又发作了,然后去住院,还是周教授帮的忙,不仅他帮,还有那些住在猪圈那边的那些人,都帮了忙,不然你爸恐怕过不去那关,以后就没有你咯。”
那宋家人第一次跟臭老九他们打交道,并且因此受益,从此杨老太太对他们心存感激。
报答的方法就是偷偷给他们送吃的,“他们过的比我们还难,住的地方漏风漏雨,被子又薄又破,吃不饱穿不暖,还有几个来的时候身体就不好,没多久就陆续走了,还有很多人家里人都跟他们断绝关系了。”
而且这种生活在当时看来,是看不到结束的那天的,精神上的打击比物质匮乏更让人难以承受。
“但周教授还好哎,他家里人蛮好的,一年总会给他寄两次信,托人带点东西,后来不是慢慢没那么严了么,日子就好过多啦。”
村民们也不是什么天生恶人,见他们没有损害过自己的利益,也慢慢接受了他们,有的小孩胆子大,还敢跑去找他们。
“你爸认字都是周教授他们教的呢!”
“反正那几年日子也还成,平平静静,没什么糟心事,后来就那啥就结束了嘛,有人来接他们,走之前周教授跟我说,我的手艺可以开饭店了,要是以后开了饭店,他一定来吃。”
后来她靠小吃慢慢攒到了一点钱,后来杨家的家产发还,再后来日子就一天比一天好了。
那时候周教授已经回到京医大了,是很有名的专家,后来他出差到容城,故地重游,从村民那里听说她已经搬到市里,还开了饭馆,“就找了来,带着他太太,我请他们两口子吃了一顿饭,那天做的樱桃肉呢!”
然后是现在,他老了,在容城的儿子怕母亲去世后没人照顾他,将他接了过来,还要为他办九十大寿。
宋青枝听完,先是觉得好感人,然后问:“奶奶,你那次做的樱桃肉,是什么口味的啊?川菜还是苏菜,还是东北做法啊?”
杨老太太看她一眼,说了句:“明儿咱们要做樱桃肉跟三套鸭,你给我打起精神来,今晚早点睡,不许熬夜。”
樱桃肉和三套鸭,是明天寿宴最重要的两道主菜,每一道都是工序复杂考究的功夫菜。
而且周家席开十六桌。
宋青枝还是第一次参与这种大宴,想想这繁重的工作量,再想想周家的身份,到时候来的人肯定都是有头有脸的,要是失手了,以后杨家菜的名声可就……
她心里一凛,忙点点头,“我这就去睡觉。”
杨老太太淡定地点点头,摆摆手,打发她赶紧去睡觉了。
等她一走,杨继慈脸上就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来,“奶奶您干嘛吓唬她啊,明天又不是只有我们几个,人周家本来就有好几个厨师。”
“孩子大了,不好骗了,难得有机会,要珍惜。”
老太太说完,站起身来,背着手走了。
杨继慈:“……”
寿宴安排在中午开席,宋青枝他们很早就起来了,几乎是半夜,还不到四点,天空黑漆漆的,黎明前的黑暗尤其深沉。
只有路灯的光芒安静地照着这座沉睡的城市,宋青枝和杨继慈就已经将家伙什全都装进了车后座,然后出发去接其他人了。
“奶奶这儿一会儿几点回来接?”
“不用你,我叫邓滨和莹莹过来接就行。”
老太太毕竟上了年纪,睡不好可不行,再说了,还没到要大师傅出场的时候呢。
虽然才崛起二十来年,但周家也算是容城排得上号的豪门了,在这个城市里,每天都有人一夜暴富或者一朝破产,能富贵几十年实属不易。
面包车一路行驶,绕过好几个弯,进了一扇悄然开启的不起眼的铁门,停在一棵高大的树下,刚下车,就见一个中年男人迎出来。
“杨大厨,宋小姐,你们来了,辛苦辛苦。”
“没事,福伯,叫人来帮忙把东西都搬进去吧。”杨继慈笑着应道,这是周宅的管家。
宋青枝想帮忙搬东西,结果杨继慈把老太太用的一套刀具递给她,就不让她沾手了,她抿抿嘴,低头走进别墅的大厨房。
周家的厨房很大很宽敞,此时灯火通明,桌上摆满了今天要用的食材,已经有人开始工作,择菜洗菜,一派忙乱。
见她进来,都停下来叫了声宋小姐,试菜那天已经见过面,他们认得他,甚至还有工作人员认出她是博主青枝时间。
有人问:“老太太也来了么?”
宋青枝一边清点送来的食材,一边温声应道:“没呢,奶奶要晚点才过来,前期准备我和我哥来就行了。”
是了,试菜那天做的三套鸭,这位看起来娇滴滴的年轻姑娘拆起骨来那叫一个干净利索,鸭皮一点都没弄破的,让那个认出她之后还私下和同伴吐槽她是花架子的员工瞬间噤声。
樱桃肉要挑上好的猪里脊,将白色的筋膜小心剔除,用沸水焯透后捞出,然后将整块方肉剞花刀,像棋子大小,到时候要和樱桃一起,小火慢炖三个小时。
杨继慈准备樱桃肉的时候,宋青枝在耐心地处理鸭子。
三套鸭以家鸭、野鸭和菜鸽为原料,三样食材都要去骨,然后入沸水后洗净血污,然后菜鸽填入野鸭,野鸭套进家鸭腹里,空隙处都要塞满冬菇、火腿片,谓之三套。
只见宋青枝手起刀落,刀背敲在鸭子的脖子上,他的脖子就断了,然后在背颈处开一刀,取出颈骨,用力将皮肉翻下来,依次取出翅骨和腿骨,翻剥到□□,断肠,将整个骨架从鸭肉中分离出来,最后挖出内脏。
然后飞水,洗干净,再翻过来,提着鸭头,软绵绵的,一个鸭肉口袋,表皮一点破损都找不到。
欣赏了一下,骄傲地递给旁边负责过沸水的小丁。
前面几只处理得有些慢,可是等她找到手感以后,动作便越来越娴熟,速度快得仿佛一架无情的脱骨机器。
旁边的人原本还有在围观的,看了一会儿以后也散开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了。
八点整,杨老太太到了,她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宋青枝正靠在桌边一颗接一颗地吃着樱桃,这可是当季最新鲜的一口,还不用花自己钱,福伯来说的,随便吃,多的是。
真香!
杨老太太一来,就宣告着工作到了烹饪阶段,宋青枝连忙放下手里的樱桃,挽了挽袖子,重新洗干净手,戴上帽子和厨房口罩。
套鸭生胚在沸水里略微汆烫后进砂锅,加葱姜和绍兴花雕,清水淹没鸭背,中火煮开后捞取浮沫,然后转小火焖煮三个小时。
接着是处理好的樱桃肉,将猪肉和新鲜樱桃一起在文火上慢炖,也要严格按照传统流程焖煮够三个小时。
几样需要焖煮时间长的菜过后,是各类热炒,那是老太太和杨继慈的地盘,冷菜是宋青枝和周家的厨师负责,大多是提前准备好的,比如熏鱼、糟鸡和醉鸭舌、卤鹅肝之类的。
厨房里忙碌非常,时间也越来越向十二点靠拢。
时间一到,开宴了。
一道道菜从厨房传出去,引来食客的阵阵称赞,尤其是肉酥味美的宫廷菜樱桃肉和做法繁复、鲜到极致的三套鸭一登场,便掀起全场的高潮。
“这道菜,会做的人不多,会吃的人也不多,没想到周家今天竟然能见着。”有客人指着刚端上来的那道三套鸭,感慨道,“这可是最镇得住场的头菜。”
要先喝汤,尝家鸭的汤味,然后用筷子拨开第一层,再喝汤,尝野鸭的鲜味,一层一层,直到三种肉混合起来,品一层汤,吃一层肉,家鸭肥嫩、野鸭香酥、菜鸽细嫩,鲜味在舌尖和口腔停留蔓延,层层叠叠,渐趋于极致与和谐统一。
一言蔽之,鲜!
谌嘉树的父亲,曾是周老爷子的学生,此番恩师做寿,他特地提前安排好了,携妻带子一同前来庆贺,但谌嘉树却因为临时有事,来晚了。
他只吃到一点点的菜尾,前菜那些什么爽口的糟鸡肥腴的卤鹅肝,和他统统没有关系。
“发生什么事了?”谢晓琳把自己碗里的樱桃肉夹给他,低声问了句。
谌嘉树苦笑着摇摇头,“要走的时候突然来了个门诊病人,原本要住院的,暂时没床位,让他回家等两天,结果今天早上,听人说只要给八千块就能帮他提前搞到床位,结果那是个骗子,拿了他的钱就消失,意识到不对都晚了,又是从农村来的……”
说着叹了口气,谢晓琳愣了一下,然后骂了句:“这什么人能这么丧天良,那可是人家的救命钱!”
“是啊,所以我得帮他报警,才来晚了。”谌嘉树最后解释道。
吃完饭,谌嘉树跟着父母去见了老爷子,然后走出宴会厅,在外面的泳池边透气。
可是刚站稳没多久,他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些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看清穿着厨师服的人的脸,霎时间愣住。
“宋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宋青枝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先是错愕,继而应道:“跟奶奶和哥哥一起来做宴席啊。”
谌嘉树继续愣了一下,原来那些菜,是他们做的么?
念头刚刚浮上来,之前喝过的只有一个碗底的三套鸭汤的鲜味便汹涌着出现在口腔,刺激得他开始不断地分泌唾液。
第十一章 傻站着做什么,你不想吃饭啊……
“谌医生怎么会在这里,今天不上班么?”
谌嘉树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宋青枝就先发问了。
话音刚落,人也走到了他的身边,和他隔着一臂左右的距离,一起看着面前水波粼粼的泳池水面。
“……嗯,请假过来的。”谌嘉树解释道,“周老先生是我爸的老师。”
宋青枝恍然大悟似的哦了声,“听我奶奶说过,周老先生是医学教授。”
顿了顿,她又扭头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你觉得今天的菜怎么样?”
谌嘉树闻言一怔,然后耸耸肩,表情有些遗憾,“有事耽搁,来的时候已经快散了,很抱歉,没办法告诉你我对所有菜的看法。”
“不过我喝到了三套鸭的汤,味道很鲜美。”
宋青枝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来得这么晚,汤都是凉的了吧?
想想他也帮过自己,宋青枝便问了句:“你下午还上班么?”
谌嘉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但还是点点头,“当然,我还有工作需要处理。”
“那你跟我来。”
宋青枝说了句,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发现身后没动静,便又停下来,回头看一眼。
见他有些怔怔地看着自己这边,却不动弹,忍不住想叹气。
“傻站着做什么,你不想吃饭啊?”这人怎么突然间就呆头呆脑起来。
谌嘉树这时才回过神来,忙抬脚跟了上期,“宋小姐,你……”
“跟我来就对了。”宋青枝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
看着她走去的方向,谌嘉树大概知道她要带自己去哪儿了,不由得眉头一挑,他有种预感,自己要吃大餐了。
转过一个弯,宋青枝领着谌嘉树走进一道侧门,进去之后便能看到开阔的大厨房,中岛台上除了烹饪用的东西,还摆着不少盘子,飘散着热气和香味。
杨继慈刚把炝炒菜心出锅,转身就看见宋青枝领着个年轻男人进来,愣了愣。
男人穿着合身的西裤衬衫和夹克,看起来不像是厨房的工作人员,那是周家人?
“……这位是?”他疑惑地看向宋青枝。
宋青枝介绍道:“这是谌医生,周家的客人,来晚了,没吃上班,我带他过来跟咱们一块儿吃点。”
杨继慈闻言忙招呼道:“来来来,一起吃。”
顿了顿,杨继慈又看一眼谌嘉树,咦了声,“我觉得谌医生怪面善,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上个月底,我跟主任他们去过杨家菜。”谌嘉树笑应道。
杨继慈眨眨眼,看样子没想起来,宋青枝便补了一句解释:“就那天,待到很晚的,我让陈姐给送过茶和夜宵的,有个老先生,我跟你说过他是院士的。”
这么多条件组合在一起,杨继慈这回想起来了,恍然大悟:“哦——对对对,就是那天,我就说呢,应该是见过的。”
一面寒暄,一面招呼他跟大家一起吃饭。
外头的宴会已经快要结束,没厨师们什么事了,大家这才有时间吃饭,也没找桌椅,每人端着碗饭,站在桌边夹菜吃,一边吃一边跟杨继慈交流做菜的心得。
可是谌嘉树这样吃就不方便了。
宋青枝出去找福伯,跟他要了一张小圆桌和两把凳子,拿两个大盘子,将菜每样都夹一点,然后端过去放在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