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瀚喉头一哽,想要冷笑,但又生生压住了。
这里人太多。
就这么一迟疑的功夫。
钟随安已经看也不看他,从他身旁掠过去了。
祁瀚有些心烦,实在按不住压低了声音,道:“这又怎么能怪我?表妹与你又不亲近……”
钟随安步履一顿,加快了步子。
自然是被戳着弱点了。
但祁瀚也并没有高兴到哪里去。
他立在那里恍惚了一瞬,惊觉原来并非他想的那样,钟念月并不是只有他这个表哥。没了他,一样还会有其他人来关怀钟念月。
祁瀚收拾了心绪,唤了国子监的人来问。
国子监的人如实答道:“钟家姑娘?似是随锦山侯去了。后院儿有处飞天亭,您去那里瞧一瞧?”
一听“锦山侯”三字,祁瀚便禁不住皱眉。
难道母妃真引着钟念月去认识什么锦山侯了?那般纨绔!岂能混在一处玩?
祁瀚沉着脸疾步就往飞天亭去了。
跟在他身边的小太监越发觉得太子的心思变化莫测,一会儿晴一会阴,有些摸不清楚。
那飞天亭形如其名,飞檐往上拔起,像是要接入天际。
而亭子里,隐约可见几道人影坐在一处。
只听得钟念月道:“不要。”
不要?
不要什么?
可是有人欺侮她?
祁瀚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跨上了台阶。只是等他入到亭子里,钟念月已经转了声道:“我接着往下说。原来他回头一瞧,却是三两点绿莹莹的火光浮动在半空,他被得吓得慌不择路……”
祁瀚一愣。
而那厢亭子里的人也注意到了他,有人认了出来,便惊叫了一声:“太子殿下?”
钟念月听见这声,便悄然翻了个白眼。
祁瀚还惊愕地立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一半凶恶阴沉一边震惊,混在一处,使得他瞧上去多少有一分好笑。
他的目光微微一转动,将亭子里的人仔仔细细地收入眼底。
哪有什么锦山侯?
而这些人倒也都是他认得的。
他自打生下来,惠妃便教他要识人,还记得住人。
这些人……右相府上的秦诵,方大学士府上的方琰琰,兵部侍郎府上的朱幼怡……
出身都是不凡。
且都是常被他们的长辈挂在嘴边夸耀的子弟。
祁瀚一时说不清心底是个什么滋味儿了。
直到秦诵问:“殿下回京了?敢问殿下前来所为何事?”
祁瀚这才勉强挤出了点声音:“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朱幼怡是个年长钟念月两岁的姑娘,她一板一眼道:“钟家姑娘在讲鬼火。”
“鬼火?”祁瀚一愣。
表妹胆子那样小,还能讲鬼故事了?
“不是鬼火。”秦诵纠正道,“是被鬼追。”
钟念月心道什么呀。
都不是。
她在给人讲《走近科学》呢。
她小时候最爱守着电视看了,看村子里的母猪为何一夜离奇死亡,她能一口气就着下三碗饭。
事实证明,大家也还都挺爱听的。
她带小纨绔们玩大富翁。
扭头就给好学生们讲母猪,啊不,鬼火的诞生原理。
多讲两个,好学生们就忘了要监督她做功课了。
祁瀚的表情越发僵硬,他发觉自己连他们在说什么都听不大懂,更别提插声进去了。
祁瀚只能回答最初的那个问题,道:“我是来寻表妹的。”
众人恍然大悟:“来寻钟家妹妹的。”
钟家……妹妹?
祁瀚听着这一声,心底有一分别扭。
他离京才多久?
这样快,钟念月便有了别的玩在一处的朋友了?
秦诵又道:“既是如此,那故事先不讲了,等你说完话,咱们便回来接着背书。”
朱幼怡面露不舍,只是他们都家教良好,自然不会沉溺于故事里,经秦诵这么一说,她便也跟着点头:“我一会儿还要教念念写字呢。”
钟念月:“……”
她便抱着腿:“哎呀呀,秦诵哥哥,幼怡姐姐,我方才好像踢着石头了……”
祁瀚听得她叫得,比往日唤自己表哥时好像还要甜上三分。
心底顿时像是深深扎了根针下去。
他想也不想便弯腰要去抱钟念月:“哪里踢着了?表哥瞧瞧。”
朱幼怡却是一把将钟念月抱住了,道:“我来瞧……太子多有不便。”
另一个小姑娘也忙挤了上前。
秦诵则在一旁有条不紊地指挥道:“瞧瞧紫没紫?揉不揉得开?”
“拿我汤婆子来。”
他们七嘴八舌的,倒是又一次没了祁瀚插手的间隙。
祁瀚:“表妹……”
他的表妹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连头也没有回。
祁瀚立在那里,竟觉得这亭子造得实在糟糕又难看,四面漏风。
那风刮过来,直直往他的骨头缝里钻。
他那表妹,不需要他了。
……
祁瀚何时走的,钟念月都不知晓。
钟念月到底是没逃得过。
朱幼怡盯着她写了三幅大字,一派老气横秋地赞道:“念念写得不错。”
钟念月忍不住问:“你们不必去上课么?”
朱幼怡道:“父亲一早便叮嘱了,说是有事耽误了,不去也无妨。”
秦诵点头:“正是。何况我们课业已经修完了。”
钟念月:?
失敬了。
原来大家都是学神。
说痛苦罢,倒也不算太痛苦。
钟念月只是不爱学罢了,并非是不会学。
等她一学完,秦诵等人的目光都悄悄地亮了,嘴上说着不好,身体倒是很诚实地玩起来了。
一日下来,钟念月实在累了,便打着呵欠要回府去了。
众人也收拾了坐马车回去。
只是私底下悄然议论了几句:“明明是太子更喜欢钟家妹妹,怎么外头都不这样说?”
“谁知道呢。”
半晌,朱幼怡轻轻叹了一声:“钟家妹妹真是好。”
“又乖又听话,教什么便学什么。”
叫人极有成就感。
“长得也好。”方琰琰接声。
“讲故事也好。”
玩具也好。
总之哪儿哪儿都是好……
若是惠妃这会儿听了他们的话,只怕要狠狠冷笑出声。
钟念月回到府中,收拾一番便歇下了。
没一会儿,她的门被推开,只听得钱嬷嬷低低唤了一声:“大公子。”
钟念月懒得动弹,就没起身招呼。
钟随安身上还带着点冷意,等走近了,他掸了掸身上的雪,又犹豫着将外衫脱去了。
钱嬷嬷惊声道:“公子这是做什么?当心着了凉。”
钟随安低声道:“都湿了,是凉的。”
钟随安说罢,这才自己搬了个凳子放在钟念月床边,坐着不动了。
钱嬷嬷心道今个儿闹的是哪出啊?
“公子用过晚膳了?”
钟随安:“用过了。”
钱嬷嬷便也不好问了。
钟随安这一守便是一夜。
还连着来了两天。
这天半夜,钟念月乍然一惊醒,见着自己床头坐了个人,这人见她醒了,忙抬手来拍她脑袋,一边拍,一边结结巴巴地哼小曲儿。
钟念月迷迷糊糊的,脑子转了半天,才隐约听出来,他哼的是《木兰从军》的调子。
……是狗比哥哥啊。
钟念月闭上眼,慢吞吞地躺了回去。
第二日再醒来,她房里果然又不见钟随安的身影了。
万氏早早来了她的房中,悉心为她挑选今日要用的首饰与衣裙。
钟念月过得不大能分清日子,只是见万氏这般郑重,她不由低声问:“今日是陛下的寿辰么?”
万氏应了声:“是。”
钟念月点点头,便坐在那里充个木头人,任由万氏拿着首饰往她身上比划了。
折腾到酉时,众人便要起身乘马车朝皇宫去了。
钟家已然备下了寿礼。
用一个比钟念月头还大的盒子,装了不知道什么玩意儿。
钟念月也不感兴趣,上了车便开始打瞌睡。
宫门前车马多。
钟府的马车夹在其中,半晌也不见得挪动一回。
钟念月卷着帘子,朝外扫了扫,隐约可听见那隔着数条巷子之外,传来的嘈杂声。
万氏见她听得出神,不由道:“今日十里八巷,都该是披红挂绿,共贺陛下生辰,……往年还有异域小国的使臣,前来朝拜。只是你从前都不大肯来,每回都是称病在家中,赖着怎么也不肯起床。”
说话间,他们的马车便被引进了门。
惠妃早早就命人备下了软轿,将万氏与钟念月一并请了上去。
其余人么,也有那皇亲在其中,还有些与宫中娘娘沾亲带故的,只是其他人都不敢在此时行特权,因而他们就只有眼睁睁看着钟念月的身影远了。
半晌,才不知是谁低低嘀咕了一声:“果真是内定的太子妃呢。”
“嘘,噤言。”
那人不敢说了。
却仍旧气得高家姑娘脸色变了变。
宫宴摆在保和殿。只见兵士陈杖而立,教坊中人怀抱琵琶或琴,一个个梳得飞天发髻,身着薄衫,入了偏殿中。
不多时奏乐起,乐声恢弘。
钟念月听着听着,觉得仿佛自己都要去登基了似的。
待他们一行人也入到殿中,自有宫人引着他们一一落座。
钟家的位置算是靠前的,虽不至紧挨着晋朔帝的手边,但也足够彰显钟家的地位。
“你舅舅他们也在。”万氏笑道。
无论是钟念月,还是原身,对万家的亲人都没什么印象。
从前万家人到钟府来,原身都很少踏出自己的院子。万氏也纵容她,便从不硬要求她出来见人。
钟念月抬头朝万氏说的方向扫去。
只隐约扫见了几个彪形大汉,实在分不出谁是谁,便只好收起了目光。
又不知干坐着等了多久,只听得太监拖着长长调子,嗓音高亢地道了一声:“陛下驾到……”
于是乌压压的人们,便纷纷起了身,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头磕下去,像是恨不得都埋到膝盖里去。
等行完礼,再直起身,钟念月朝那座上望去。
便见晋朔帝头戴冠冕,旒珠垂下,将他的面容遮掩几分。因而那张俊美面容,登时少了几分往日的文雅气,更添帝王的凌厉、深不可测之势。
钟念月微微怔了片刻,这才有种更强烈的,那坐在座上的人,乃是封建王朝里万人之上的真实感。
她瞧着瞧着,突地觉得,那座上的人给她分了几缕目光。晋朔帝看了她一眼。
这样远,也能察觉到她在瞧他么?
钟念月的目光转了转,才发觉,……四周还真没什么人敢直视晋朔帝。
可不就将她给露出来了么?
钟念月咂咂嘴。
便举起怀里的小匣子,冲晋朔帝拍了拍。
晋朔帝隐在旒珠后的目光微微一闪动,轻抿了下唇,方才出声:“……开宴。”
乐声骤换。
教坊舞姬从偏殿摇曳着腰肢进来,钟念月视线立马就被牢牢吸引过去了,看了个津津有味。
晋朔帝却还在看她呢。
孟公公也在看。
看了还出声道:“姑娘似是没怎么动筷子。”
晋朔帝淡淡道:“宴上都是些冷食,倒也没什么可用的。”
孟公公点头应声,盯了会儿,却是觉得不大对劲:“姑娘像是……像是正专心瞧人家跳舞呢。”
晋朔帝:“……那便让她看个够。”
孟公公失笑:“姑娘真是孩子心性……什么玩意儿都能勾走她的目光。”
说完,孟公公又觉得自己像是说错话了。
什么都能勾得走,那还记得陛下么?
晋朔帝却是淡淡道了声:“无妨。”
他喜欢养着她。
自然便可以将一切她喜欢的东西,都亲手赠给她。
自然也就牢牢记着,该要倚靠谁了。
酒过半巡,殿内都飘起了酒香。
钟念月什么也没吃着,一转头,便见锦山侯冲她勾手指。
锦山侯勾了半天,都不见钟念月动,倒是远昌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我儿怎么了?手抽抽了?”
锦山侯连连摇头,也不坐了,悄悄就往钟念月身边去。
“我带了牌来。”锦山侯低声道,他紧张地道:“我们悄悄在一旁玩,好么?”
钟念月看了看其他几个小纨绔,果然也坐不住了。
钟念月:“好叭。”
钟念月起身往偏殿走。
锦山侯紧随其后。
祁瀚坐在不远处,一皱眉,也想跟上去,可他是太子,又轻易走脱不得,便只能生生忍了。
“你去。”他点了个小太监。
倒也不只是他瞧见钟念月的动静,那厢高淑儿咬了咬唇,站起身:“我倒要去看看,她要搞什么花样?竟然敢与锦山侯在一处玩。实在不像是个姑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