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小娘子?
建宁侯夫妇外出, 一时半会回不来。
诗会就在两日后,按照东宫的意思,现在就同他一起先去往曲江, 免得诗会当天人多冲撞。早早去也好挑房间,打理休整。卓枝觉得这个计划不错,再加之她吃过药感觉好多了,毕竟只是中暑,算不得病。但是想要外宿, 这事须得阿兄同意才行。
东宫放下茶盏, 要她同卓泉打声招呼, 赶在关城门之前出去。
卓枝点点头,顾不得生病, 留下瓶儿侍奉左右,转身跑了出去。可是外宿这事并非小事,她身份特殊, 央求卓泉好半天, 他没办法被迫同意说:“你呀, 二郎, 知你面见春山先生心切, 可是,可罢了罢了,一定带上家中侍婢, 就你惯用的,万千小心, 万千小心,若是一不留神出事了,派路小远传话府中, 知道了吗?”
卓枝点头同意,她知道此事麻烦。但是住在曲江北苑,皇家别苑,独门独院,身边又带着瓶儿,还是很安全的。何况曲江诗会这事千载难寻,毕竟按照计划明年她就动身离开上京,然后以意外身亡为由改名换姓,至此卓枝这个人在世上就不存在了。
可是她这张脸又不能改变,估摸着以后不会冒险再来上京城,更别说来王孙贵胄云集的曲江诗会了。
这可是唯一的机会。
请好了假,卓枝马不停蹄回到清和堂,廊下站在瓶儿。卓枝一愣,快步上前掀开帘子,抬眼就瞧见东宫坐在罗汉榻上,垂眸看书,看的正是松风送来的《苦泉三问》。
“殿下,怎么不要人伺候?”卓枝大踏步进去,不着痕迹的扫视一周。
她不是怀疑东宫会乱翻私人物品,为求心安,不论谁进这屋子,她都时刻多个心眼。当然没外人来最好,东宫送她回府,全是为了她的病。之前阿兄旁敲侧击引东宫离开,东宫却理也不理,她总不能张口赶人。
东宫君子慎独。
再加之那匣子放的隐蔽,外人不可能一下子发觉。
转瞬间,卓枝想了许多,她见矮几上只余半盏残茶,就要添茶。
“不必,怎么去了这么久?”东宫放下书,心想少年儿郎出行诗会,这般小事,竟要纠缠许久。从前没想过,今日一见才知,身为兄长竟然嫌恶病气冲撞,独身避开漠不关心。花卿在家中,过得如此艰难,竟如寄人篱下一般。既是他身边伴读,不如干脆住在东宫詹事府,如宋三他们一般,也好过在侯府住得不自在。
卓枝可不知道,今天这一面,东宫脑补了这么多。
她与卓泉说的那些话,自然不能一股脑全说给东宫,只挑拣了些能说的,简单说了几句。
东宫听了不置可否,淡声说:“起身走吧,夏衫不必拾掇了,”他伸手摸了摸卓枝的发顶,“你稍低些,今夏司衣司新做的常服,虽是孤的尺寸,想你穿也合适。”
卓枝捂着头发,躲开他的手,嘟哝:“殿下,臣不敢僭越,劳烦殿下略等一等,收拾箱笼很快的。”毕竟还有收拾些别的衣服,她看到瓶儿求助的眼神,灵机一动说:“殿下,清和堂是阿娘特意请了怀远大师规制的,转一转吧!”
卓枝谄媚的掀开帘子,东宫斜她一眼,迈步而出。
廊下还挂着鹦鹉笼子,白露珠单脚踩在鎏金栏上,正偏着头理羽毛。见到卓枝,它也不理羽毛了,掐着嗓子,哇哇大叫:“小娘子!小娘子!”
卓枝沉默了,怎么忘了鹦鹉还挂在廊下,它又是个人来疯的性子。完事,东宫上次见到白露珠,那张脸黑的好似锅底。这才估计又要不满了,她必须要为自己正名,白露珠天生就会说这些话,并非是她教的!
卓枝忿忿不平,正要为自己开口说话,却见到东宫眼中含笑,手指修长点了点她,调侃说:“小娘子?”
他,他他怎么这样!
瞬间,卓枝脸唰的一下红,她侧过脸掩饰自己发红的面颊,不肯看东宫。
东宫拉着他上前,白露珠见到这次有人与它互动,更兴奋了,扑闪着翅膀飞到东宫手中,一双绿豆大小黑黝黝的眼珠子,一转不转盯着东宫,猥/琐的叫:“美人,美人!”
——噗嗤
卓枝不给面子的笑出声,东宫正色,转移话题:“收拾好了吗,城门要关了。”
※
东宫一行人轻车快马,赶在关闭城门之前出了城,曲江北院距离景龙门不远,不多时便赶到了曲江北苑。
卓枝被安排住在叠翠小苑,她带着瓶儿,瓶儿带着白露珠,路小远和几个北苑内侍带着大小包裹,一行人正式住进了曲江北苑。
东宫换了衣衫,回到北苑书房,远远的听见里间有争论声。
——“殿下身着卓二的杏衫熏香与八仙观外熏香味道极为相似,这不正是证明卓二与八仙观刺客有关联?这味奇香木,市价高昂,今年购置名单,你我一一对过,这名单上拢共三家,宫里哪一位不便多说,其余的便是鸿胪寺卿钱六郎,他购置的奇香木,一两未动,全在这里。还不能说明问题?”
说话声音清且急,应当是宋秀文无误。
黄维德说:“往年奇香木往来,我们并不清楚,虽说这衣衫属于卓二,可是这是女儿用香,他是男子,怎么会用女郎熏香,也许是意外撞上了。”
应道奇也否认:“卓二心性单纯,恐怕不会牵扯此事。”
宋秀文添了盏茶,冷声说:“卓二单纯无知,可是寿春县主呢?”
这话一出,屋内几人皆沉默了。
里间都是东宫身边的人,皆属于东宫詹事府。黄维德,宋秀文自是不消多说,应道奇也并非是单纯寒门学子,他祖父是数十年前浯河冤案时任左相的应相,当年上书乞骸骨退出朝堂。
所以一提起寿春县主如何,众人皆知内情。
寿春县主自幼与先废太子情谊深厚。当日船上,段都安属于段家,亦是齐王母舅家。当日在船上,东宫与卓枝一前一后站着,段都安虽说不慎推到了卓枝,可是他到底向推的是谁,那可说不定。
应道奇清了清嗓子,说:“那日酒肆确实属于刘家,可是酒肆罗娘子层数南曲米记酒楼,米记是肃王的产业......”
肃王是先废太子同胞兄弟,宋儒刺杀之事,此次落水刺杀之事,皆与肃王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宋秀文继续说:“不错,刺客审问结果已出,据审问那刺客说他们眼睁睁见着东宫,即着殿下外衫的卓二,自高崖跳下,后来更是小心探查,确定他落下无误......刺客由青衣卫王礼亲自审问,应当无误,可问题是卓二如何自悬崖消失,不多会便来到了崔南酒肆呢?”
“卓二与肃王可有关联?”
东宫推门而入,里间几人拱手行礼。
东宫捡起桌上审讯录,略略看过,淡声说:“此事孤已知悉,无需多言,这些事二郎回京之日全部说与孤,当日是有村夫相助,那日的事青衣卫已经核查过了,并无问题。”
东宫放下茶盏,宋秀文几人对视一眼,请安退下了。
茶水彻底凉了,天色渐晚,窗外苍翠的群山染上了一层绚烂霞色。
有内侍自门外回禀:“殿下,可要摆膳?”
东宫理一理衣衫,吩咐道:“孤与二郎一道用晚膳。”
他迈步走向叠翠小苑,想起方才书房内几人的争执。他们都忘记了一点,圣人素来厌恶建宁侯府,若是建宁侯府与他落水之事有关,恐怕当时建宁侯府便迎来灭顶之灾,那有如今的安稳日子呢?圣人之所以犹疑不定,正是因为此事与肃王密切相关,肃王站在齐王身后,正好与宋儒打擂台,帝王心术。
竹林之中,他确实没看清楚那女子,只见红裙一闪而过。但在南曲之时,他骑在马上看得清楚,那女子面容衣衫,虽然样貌与卓枝有几分相像,但是她的年龄身量,与卓二郎大有不同,不可能是一个人。
※
叠翠小苑
北苑内侍见到东宫一一行礼,依旧挂在廊下的白露珠见到有人来了,兴奋至极,一见来人还是熟人,它难以自控:“美人,美人!”
众侍从面色大变,吓得跪下。
“殿下恕罪!”
谁都知道殿下最是厌恶旁人因他的相貌取笑,通常也无人敢以此取乐。从前殿下方从长真观回宫中居住,宋皇后势弱无宠,久居深宫。众人只知柳贤妃,不知宋皇后。那时柳贤妃三子庄王备受宠爱,常常自比太子,曾醉后调笑东宫面若女子,甚至于特意请来面貌似东宫侍儿,暗示调笑。
后来,谁也没料到原以为是个废子的东宫,竟如此杀伐果决,坐稳了东宫的位置。如今柳贤妃剃度住进寺庙,庄王谋反被圈禁。
那场宫中大变,众侍人想想便觉得心惊胆战。
一声轻笑。
有胆大的侍人抬眼望去,东宫笑着摸了摸那白鹦鹉头上竖起的粉毛,拎着鹦鹉架子进入里间了。
侍人低头想起重五那日后禁卫中传来的消息,说殿下极为看重小侯爷,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第29章 哪有好到穿一条裤子!……
御湖沿岸种植大片荷花, 湖水碧波荡漾,水面一望无际直连苍翠山脉。站在四面临荷间,一时只觉绿色满眼, 无穷无尽。
御湖中央有座小屿,正中一间敞厅,那正是四面临荷。出于观荷需要,此厅南北两扇门,东西两面大窗, 壁上悬紫竹帘。曲江诗会今日讲诗就在此处, 讲诗之人正是名满天下的春山先生冯几道。
听讲诸人都是凭帖子入场的, 出身尊贵之如王侯公主,世家清贵自然有帖, 亦或有些虽是贫民之身,但才高八斗也可得一帖。
不幸的是,卓枝两面都挨不着。
她的学问, 不消说根本连帖子的影子都碰不到。至于出身, 在上京这公侯遍地走之地, 一个不承爵的幼子, 自是什么也算不上。
好在东宫忙于政事, 他的帖子自然空下了。
卓枝近水楼台,拿着东宫的帖子,这才一路畅通无阻。开讲时辰未到, 卓枝挤在一干文人世子之中,格外扎眼。原因无他, 文人士子多着青衫,而皇亲衣着艳丽,两边谁也看不上谁。
卓枝穿着件雪青金连枝长衫, 这是她最素的夏衫,依然站在哪边都不合适。文人那里,过于鲜妍,皇亲这边,太过寡淡。她就是万绿丛中一点紫,卓枝叹了口气,心道这种情况,她来这第一天就发觉了,今早上还特意问了宋三郎,曲江小集有没有做成衣的店铺。
她向后让了几个位置,小心隐在人群中,这才不招注目。
一声钟鸣,春山先生正式开讲了。
春山先生不似寻常文人傲气,他文雅和善,讲诗引经据典,妙语连珠,丝毫不觉枯燥。卓枝站在角落,听得如痴如醉,只恨自己没有带纸笔好将诗句记在纸上。直到又一声钟鸣,宣告讲诗会结束,卓枝才觉脚已经站麻了。
卓枝随人群散去,身旁士子古怪的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向后看。
她回头,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小友,留步。”春山先生向她走过来,身前人群如摩西分海一般,朝两边散开。
这不是做梦吧?
卓枝晕晕乎乎捧着手里的诗集,整个人如站在云端之上,这本诗集是春山先生亲自编写整理的。整个大昭,独一无二,就这么送给她了.......
今天真是她的幸运日。
卓枝乘舟回到岸上,一路将厚厚的书籍抱在怀里。
甫一下船,没走几步,迎面撞上一个蓝袍人,他手捧酒一壶,领口大开,狂放不羁。酒鬼危险,何况这位还是段家人段都安大兄,上京有名的酒鬼加色/鬼,卓枝收回脚,打算换条路走,却被酒鬼叫住。
——“你是谁家女郎,生得如此纤姿芳容,小腰细细,还不带帷帽,等着爷看呢?”
真是见鬼,怎么这货还耍起酒疯了。
卓枝拔腿就跑,那人分明喝醉了酒,却还踉踉跄跄追在她身后。
段家人是上京出了名的色/鬼投胎,卓枝可不想和他们有所纠缠。她分明易容且上了伪装术,没想到还能遇到这种破事。若是与他近身纠缠.......卓枝一阵恶寒,她怀里有厚厚的书籍,周围又有人,实在不便。
不然定要好好打他一顿!
卓枝心口憋着恶气,怀里抱紧诗集继续跑,可一时间也甩不开他。就这么一会,已经有好几个人注意到这里。卓枝从没有这么丢人过,她实在不愿意和他继续兜圈子,干脆心一横,决定跑去东宫的园子。
那里清净无人,且有禁卫把守。
卓枝想着便朝向御园跑去,不多时便到了,她扭身一看段大郎还跟她身后。
段大嘴里开始不干不净,胡说着美人别跑爷榻上疼你这种猥/琐之言。
都到了这里,卓枝也不怕了。她使了个巧劲,将包裹好的书籍甩到园中梧桐树杈间。接着几步助跑,一翻而过,完美的平稳落地。
幸好没有被巡逻的禁卫逮到。
她拍去袍角的尘土,打算依计上树,取下书籍。
结果没走几步,就听到梧桐树旁边屋中传来说话声。
——“圣人不许动肃王,可肃王世子却动得,好叫他吃个教训!”
有轻笑声传来,那人笑了笑说:“胡说,行船走马三分险,分明是世子倒霉遇到惊马,又不巧踩断了背,若是吃个教训,也是老天要教训他。”
“肃王世子明目张胆将刺客全然灭口,便以为此事了了。笑话,真以为殿下被刺杀吓破了胆,躲在东宫养伤不成?”
几人说笑起来。
窗外,卓枝却听得一愣神。
她虽然早就知道刺杀东宫的人是肃王府派来的,那是书中说明的事。虽然书里肃王世子也惊马受伤,可没交代这事是东宫的手笔。
她想起她所认识的东宫......卓枝摇了摇头,皇室之中阴谋争斗自是少不了的,她无声叹气,轻手轻脚退了出去。这里是御园的议事处,她怎么阴差阳错跑到这里来了。诗集先挂在梧桐树上吧,她等会寻个由头请禁卫帮忙取。
卓枝又翻了出去。
她满脑胡思乱想,想到今日这衣衫,已惹了众人频频侧目。过几日还有春山先生讲学,到了那时她穿什么好?又想段大郎发酒疯追她满院子疯跑,嘴里不住胡说八道,一定要找机会收拾他......
她溜溜达达回到叠翠小苑,门边站着禁卫。
出什么事了?
小苑里瓶儿正坐在台阶上,一看见她,跑过来小声说:“郎君,怎么才回来!”她冲着卓枝挤眉弄眼,低声说:“东,殿下等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