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簪佛光环,身穿白锦帔肩宽袖,露出一截白似雪的小臂,小臂缠着金环,肩上白纱披子随风飞扬。她面容肃穆,端坐其中,身前身后皆是学子扮的舞人,舞人一身彩衣,面上涂满夸张的油墨,他们随着锣鼓踩拍子起舞。
很快书院队伍到了街中央,四周具是彩灯烛火,浓墨般的夜色明亮好似白昼。
该她表演了。
卓枝立在莲花座间,抬手向四周抛洒铜币糖食。
忽的她一愣,再抬眼去看老梧桐,那处却什么人也没。
难道是她眼花.....
她好像看到了东宫。
旋即她摇头嗤笑,东宫远在淮南,怎么会现身此地呢?
花车缓缓前行,她很快将这插曲抛之脑后。
第39章 驿馆失火,东宫也在其中……
正月十五, 大雪方歇,树干仍压着层雪,地面积雪足有一掌厚。
俗话说, 下雪不冷化雪冷。这不才一会,卓枝就冷的瑟瑟发抖,顾不上注意形象,她赶忙裹紧身上的白缎。
看来,散财童子也不是简单活。
好不容易花车驶离主街, 黄九郎递上一领棉斗篷, 她赶紧接过披在身上, 不过片刻便暖和起来。她虽穿了多件衫,可件件单薄不保暖, 加之小臂肩膀露在外面。她手臂上还缠了圈装饰金环,金环本就冰凉,冷风一激, 更是冷如寒冰。
等下回书院, 一定要点两个炭盆子, 灌两个汤婆子, 卓枝美滋滋的想着, 却感觉更冷了。
熟料,花车一转,方向又冲着主街去了。
这是做什么?
她满心迷惑, 仰脸四下张望,就见黄九郎一路跑来, 他兴奋至极:“伙计!咱评第一了!里长给发奖咧!”
卓枝欲哭无泪。
可是众人眼中欢喜,就连孙夫子那张老脸都笑开了花,卓枝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走就走吧,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获奖。
虽然她穿的单薄,可其他学子扮舞人也穿的不多,上身一件彩色褂。也许是少年郎火气旺,个个都不怕冷,她不愿表现出异常来,只能依依不舍的将棉布斗篷叠好,藏在莲花座下。
花车缓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就重新回到大戏台附近。
锣鼓敲响,扮舞人的学子又开始踩点起舞,可是卓枝准备的铜钱糖食早就散完了。
干坐着难免尴尬,她索性对着围观众人招手示意。
这时,戏台下有小孩大声说:“观音娘娘没糖了!花丫有!”说着她捧起碗冰雪圆子,非要爹娘将她手里的冰圆子递给“观音娘娘”。其他小孩见了,也有样学样纷纷要将手里吃的零食,头上戴的发绳,玩具布老虎等等送给“观音娘娘”。
卓枝拒绝失败,只得抱着满怀小孩子的爱物。
黄九郎笑话道:“你哪里是散财童子,分明是个聚宝盆!”
孙夫子捋了捋稀疏的胡子,笑呵呵的说:“你这娃倒是招碎娃喜欢,不错,不错。”
他笑得一脸满意,看卓枝的眼神十分慈爱,明显将她当做准女婿人选。
卓枝窘然,默默移开视线。
锣鼓同响,里长上台子讲话,他清嗓咳嗽几下:“乡党们,今天选出了花车状元,那就是咱们关中书院的节目‘白衣合掌观音舞’,现在有请获奖队伍上前领奖!”
寒冬雪日,这里气氛极为热闹。
就在他们要登台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
卓枝站在戏台上,抬眼张望,只见一队绯衣银甲禁卫骑马而来。后面还跟着县官老爷,县城衙役若干,他们个个手握火把。县官老爷胡子一抖一抖,紧跟着禁卫官说话,卓枝只看见他那双眼睛瞪得溜圆。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一队禁卫,乍眼看去约莫十来个人,细细看服制还属宫中十二卫。
禁卫听命于圣人,寻常事惯来用不上他们。
不由得卓枝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总不能是圣人发现她不见了,派人来捉拿她的吧。
好在禁卫很快离开,县官老爷走上戏台子,大声说:“上元节气,圣人恩典,今夜不开市,赐下粮食......”
原来是圣人赐恩典。
只是今夜不开市可太奇怪了,按惯例上元夜整夜开市,怎么今年却大不相同。
许是因为淮南之灾,圣人下令几道禁宴禁奢,上京城里去年六月起,官宦人家也不敢轻易办宴。看来这倒禁令,要持续到今年了。
孙夫子代替关中书院上台领奖,奖品是粮米三十斤,各色棉布五匹,还有三十斤炭,堆了满满一筐。
书院并不富裕,这次奖品算得上大丰收了。
因禁令的缘故,众人也不好再热闹,慢慢人群散开了。
※
卓枝回到书院,却见黄九郎对她使了好几个眼色,挤眉弄眼的示意她。
他能有什么事?
黄九郎看着大不咧咧,穿衣用食皆是平常。
可他却是扶风黄家子弟,黄家是当地大族,如今的族长是黄九郎的大伯黄朗,他掌管上京边防,在上京只能算个不大不小官,但此任此官职非得圣人信任之人不能担当。
难道是说不准开夜市这事?
卓枝随便想着,很快回到了院子里。今天众学子都出门扮花车,整座书院竟是一个人也没留,自然不可能点灯了。
卓枝摸黑开门。
她试探摸到了门把,伸手一拽,门竟不动如山。难道冻得连拉门的力气也没了?卓枝不信邪,她用力拉门,只听得“砰”的一声,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四周乌漆嘛黑,伸手不见五指。
她看不清楚,只好蹲下来慢慢摩挲。冰凉,光滑,圆润。分明是探到了个圆咕隆咚的罐子嘛!该不会黄九郎挤眉弄眼的就说的是这罐子吧?她握了握冻僵的手,恢复了一点知觉,她才费力将罐子移开,放置一旁。
进了屋后她点亮油灯,顿时一室之内尽是光明。
卓枝赶忙换了身厚衣服,又烧了个暖手炉塞进袖口。等渐渐感觉手不僵了,恢复了往日灵活,才端起油灯走向门外。油灯明亮,罐子顿时无处遁形,只见它通体漆黑,罐口封红泥,罐身依稀瞧得出泥土痕迹。
卓枝细细嗅,周围弥漫着一阵淡淡的桂花酒香。
竟是一罐酒!
十有八九是黄九郎整出来的,肯定是见夜市逛街无望,转而盘算窝在书院叫上她偷偷饮酒。
她明日有事,不能喝酒。黄九郎性子倔,硬要拒绝恐伤情面。不过他有点丢三落四的,估摸着见不到酒罐就想不起这茬。不如这样,她干脆将酒罐藏在床下,若他问起,就说没瞧见让他自己去找。
说曹操曹操就到。
果然不一会,黄九郎就来了。
他眼中闪着精光,以手掩口,神神秘秘说:“二郎,知不知道为啥今夜圣人赐粮?”
卓枝摇头,心道逢年过节赐下粮米亦是寻常事,哪来许多惊奇。
——“东宫治水回来了!”
耳边似炸惊雷,卓枝的手不住动了动,倏地手炉从她袖中掉出,骨碌碌一路滚到了床下。
良久,她语气干涩,不自然回道:“哦,哦。”
黄九郎神经粗,完全没感觉到有何异常之处。
他搓搓僵冷的手掌,继续说:“大爹(大伯)说的,今天宫里上元宴东宫正好赶上......”
东宫今天回来,她今日赶到扶风。若她晚来一日,就能再见东宫一面。这样她就不留遗憾了,毕竟今夜过后“卓枝”彻底消失在世上。
她嗤笑,也许是没有缘分吧。日后,东宫地位尊贵,想来不会有机会再见。
黄九郎仍絮絮叨叨说着闲话。
——“估摸着这会上元宴还没结束呢,好可惜大爹今天调班,这还是秘密呢,可别跟人说啊。”
“东宫回上京这事,还是因了京畿间传旗语提高守备,大爹才看到的......”
“刚才我听说了,赶紧告诉你。二郎,你说东宫长啥样子,他是属龙的,跟我一般大,已能独挡一面,我辈当自强!”
黄九郎管不住嘴巴,将秘密倾倒得一干二净。这下,他心满意足转头走向邻屋,打算和其他学子继续分享。
※
老梧桐下一瞥,果然是她的错觉。
花车游约是戌时一刻,宫中开宴惯常是戌时三刻。无论如何东宫也不会出现在扶风。正月正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屋里也冷如冰窖,卓枝不过呆坐一会,就觉指尖冰冷几乎没知觉了。
她的手炉呢?
卓枝茫然的想了片刻,才记起好似是滚到床下去了......
她蹲身去寻,指尖一颤碰到了冰凉的瓷器,原来是摸到了那罐酒。酒应该还给黄九郎,不然等明天她走了,万一弄丢就不好了,她模模糊糊的想。卓枝抱起黑罐,抬步去寻人。自黄九郎十一岁起就在关中书院读书,因而他入学早住的房舍距离书院大门很近。
酒罐颇沉,她一路抱在怀里,好不容易才来到房舍前。
她方才站定,眼前乍然亮起。
卓枝抬眼去瞧,一下子就愣住了。
只见山门处,根根火把连成一片。烛火刺眼,山门前亮如白昼,一个长髯将军骑黑马,背负长锵,率领一纵期门军,分立门前。书院山长,县令皆陪同左右。明光耀耀,映照在黑袍银甲上折射出一丝不祥的光芒。
当先的长髯将军气势汹汹骑在马上,刀/尖指着书院山门,他冷声下令:“奉圣人令,搜!”
山门外动静颇大,引出一干学子。
奇怪的是,黄九郎竟站在山门外,他不声不响看着期门军进入书院。
随即,黄九郎上前拽着她一路走回院子。
黑夜寂寂,沉沉天幕如一汪墨泉,半点光亮也无。
他梦游似的坐在地上,声音极缥缈:“你知道吗?就在刚刚上京驿馆失火,东宫也在其中......”
“听说是东阳党反贼纵火逃逸,如今草木皆兵,京畿之地全部封城,许进不许出......”
乍时,嗡的一声,卓枝耳边只听到杂鸣声声。
她看着黄九郎嘴巴一张一合,满脸哀容;她看着天幕沉沉,期门军空手而返;她看着黄九郎悲痛大哭,一抹眼泪说:“你备了酒,今日大痛,我们一醉方休!”
长夜,火把,期门军最终目光定格在黄九郎涕泗横流的面上。
刹那间天地颠倒,火光轮转。
她身子一软,歪倒在那人迟来的怀中。
第40章 糟糕,系统不会暴露了吧……
北风紧, 萧瑟风中夹裹着雪片子,只消片刻地面上便落了层雪,那因消雪泥泞不堪的地面, 霎时被白雪遮掩,月光照耀之下,整座太平宫明如雪堂,平静太平。
只有不远处的驿馆的坍塌木柱,熏黑的断壁残垣, 昭示着今夜并不太平。
前朝驿馆向来伫立在禁宫左右, 彭丹之耻后, 前朝覆灭。
昭武帝登极后,为避免重蹈覆辙, 吸收前朝经验,将异族驿馆全部修建在上京城外,即距离约莫数百公里之外的陈仓附近。为示亲近, 特意在驿馆附近修筑了夏宫太平殿。
若有庆典活动, 通常由东宫或受宠的皇子代圣人前去主持。
这也是惯例。
驿馆素来严格查验, 如今又逢数九寒天, 无端失火就很匪夷所思。
谁不知道这里面有点东西呢?众人皆知, 可如今东宫还在里面生死未知,没人敢出声,这消息已经传回上京城, 圣人雷霆震怒还不知如何发作。
如今只能祈祷天佑东宫,千万不要出事, 驿馆众人默默祈祷。
皇天保佑,火好不容灭了,可是驿馆是木质建筑, 整体坍塌,出事之时东宫坐在主位,那是最里面......
宋秀文站在太平宫外,身披灰鼠大氅,雪花落在他的发上,肩上,很快他肩上积了一层雪。
陈仓令大步而来,他沉声说:“宋大人,太平宫前殿已开始清障......”
宋秀文打断他的话,厉声问:“殿下在中殿!可从两侧暖阁向中间清,岂不是更快?”
陈仓令拱手:“宋大人,中殿尚未完全坍塌,从暖阁开始极易造成二度坍塌,何况里面情况不清楚,万一再度起火......”
他不敢将话说得太死,他言下之意,想来智计卓绝的宋大人也明白,从前殿开始发掘,至少东宫能......能留个全尸。
他们都清楚,东宫必死无疑,从发现火情始到蔓延整座太平殿,不过须臾的功夫,太平殿驿馆区霎时烧成一片火海。今夜刮北风助火势,再加之,陈仓令闭上了眼睛,再加之太平殿梁木被火油浸过,为了遮掩气味,上面层层缠绕丝绸,因而没人发现不对。
太平殿正如烈油就干柴,一点火苗子,霎时就能烧破大天。
他这颗脑袋是保不住了,只是家中幼儿才过了百天......
宋秀文绷着脸不说话,眸光沉沉看着眼前一片废墟,心里想起两个时辰前,上京城圣人云东宫既回来了,正好代圣人驿馆赴宴,也好叫外族人看一看大昭太子。
东宫竟不觉疲惫,换过衣衫,骑着那匹大食上供的汗血宝马,直奔陈仓而来。
他们这些手下人,自然紧随东宫左右,熟料到了陈仓,东宫驿馆只露了个面,便以:“陈仓令说关中书院就在此处不远,孙正农孙大儒就在此间,孤打马去看看他......”
话落,人就这么溜了......
留下他和居一,黄六那厮干巴巴参加宴会,他们还时不时打着掩护......
当时殿外,他正与黄六那厮吐槽此事。眨眼的功夫火情突起,居一坐在下首,没想到他一个文人,出事竟是头一个跑出来的,很快大殿在他身后轰然倒塌。
居一面色难堪,说:“不对,木柱浸了桐油。”
黄维德也变了脸色,他说:“疏忽了,竟然没闻到。”
居一说:“不怪你,冰天雪冷,殿内炭味,熏香味浓郁交错,遮住了桐油味,何况木柱以锦缎包裹隔绝气味......”他话落,看了看周围,太平殿内约莫百十人,跑出来的不足五个......
若东宫在此处,后果不堪设想。
宋秀文将事情捋清楚,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浸满胸膛,他不禁一抖,这会才感到身上生了层冷汗,他拉紧灰鼠大氅,心想黄维德已速去关中书院传话,想来殿下很快就会回来处理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