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环视四周,只见门口廊下都立着好些御林卫,他们身着甲袍腰间悬刀。不由得她心中生出一丝警惕,恐怕今天此行并不想王德全说的那般轻易,只怕又是一场鸿门宴。因为宗人府不像后世那般专为处理宗亲犯罪,在大昭宗人府通常管理亲王公主俸禄或是些婚丧嫁娶的礼仪之事。
平日里除了理事的侍女内侍,基本上没有任何兵甲士。今日调来这近乎百数身负兵甲的御林卫,绝非护卫安全这么简单。
她不禁提起心来,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堂中。正堂门窗紧锁,几乎透不过什么光明,又是午后,极为炎热,甫一进去便觉闷热扑面,她站定抬眼去望,只见堂中依旧立着数十位抱剑的甲卫,除此之外竟无他人。
忽的内侍高声唱喏:“圣人驾到!”
卓枝看着周围更是心生悚然,随众人一同到来的还有寿春县主及建宁侯,以及数位宗亲,她随众人一道立在堂下。方内侍一揽拂尘,尖声道:“带悖逆人犯卓泉上堂。”
很快便由两个御林卫押解卓泉上前,她与卓泉自那日肃王府一别后再未见过面。卓泉身着苎罗长袍,衣衫齐整不染尘埃,面上不见任何慌张之色,他施施然跪下:“圣人金安。”
圣人戏谑的瞟了一眼寿春县主,食指点了点桌案,示意方内侍开问。方内侍意会,他躬身问:“罪人卓泉,你串通肃王,妄称东阳王罪臣之子,借此行谋逆之事,你可知罪?”
卓泉坦然:“回禀圣人,臣无罪,臣并未妄称东阳王之子。”
方内侍疾言厉色,斥责:“公堂之上还敢巧言善辩!传唤人证!”不多时御林卫压着个中年仆妇上堂,说:“禀圣人,人证之一刘氏,带到。”方内侍展开案卷,高声念道:“罪人刘氏,乃废太子府侍人,后因废太子亡,废太子妃杨氏生子而殇,杨氏狡黠做计,狸猫换太子,世子不翼而飞。刘氏为逃脱罪责投身空门,隐姓埋名藏身与圣母行宫。罪人刘氏,可否认罪!”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是疾言厉色。
刘氏怯怯,泪流满面,跪下不断叩首:“罪人认罪。”
方内侍呵笑一声,将那案卷扔到刘氏面前,厉声问道:“你曾为废太子妃杨氏接生世子,咱家且问你,世子身上可有什么特征?”
刘氏嗫嚅。
——“回禀圣人,依奴婢看这贱婢还念着罪人旧主,来人!将她拖下去杖三十!”
刘氏膝行至方内侍面前,嚎啕着叩首,大声喊冤:“罪人冤枉,罪人不敢不如实交代!只是。罪人只略略瞧见世子一眼,何内侍监便为世子裹上棉被,直接抱出门去了。”
方内侍诘问:“你看到了什么?”
刘氏恐慌万状,她张了张嘴,猛地叩拜紧紧贴在青石地面上,她哭嚎着说:“罪人,罪人看见世子颈侧一左一右,有两颗小痣!”
第111章 剥衣自证
就在那声戾哭之声爆发刹那,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正堂中央,全都目不转睛的盯着跪在殿前的卓泉。
就连圣人也微微动容,他似是未曾料得先机, 闻此乍变,也瞬时激起了兴致,圣人的目光似是含着某种压力,他淡淡的瞥向寿春县主。
寿春县主竟也满目讶异,她同建宁侯对视了一眼, 又各自收回目光。卓枝情不自禁攥紧衣袖, 阿兄颈侧有无小痣, 她不清楚,可是她颈侧却是并无任何小痣的。她心中冒出疑惑, 这妇人说的话,是真的吗?
圣人不紧不慢的敲了敲桌案,转瞬间又闪过许多心思, 他哂笑:“背主贱婢如何能信?”
方内侍原以为到此处便是大功告成, 没料想圣人竟没有顺势而为, 反是质疑此事真假。玄缺荧惑之事, 圣人交由他严加查办, 可他一无所获不说,还白白给卓二郎做了嫁衣,将获罪表写成了请功书, 圣人已是龙颜震怒,何况他又受过肃王许多恩惠, 肃王剑指东宫,圣人不满建宁侯府。两点一线统统指向建宁侯府,他也毋须踌躇, 直接办了这案子就是。
他心中盘算一圈,干脆有了成算,便说:“奴婢这就派人去寻来当年侍奉废太子的内侍宫人。”
圣人面上不辨喜怒,点首应允。几个御林卫当即领命出去,方内侍谄媚上前,他道:“圣人,依奴婢看来,这贱婢所言虽不知真假,但也不妨一看。”
方内侍的声音不大不小,堂内众人听的清楚。卓枝情不自禁望向卓泉,心中一片混乱,眼前的一切究竟是什么情况?若是阿兄颈侧真有两颗小痣,那岂不是说明他有可能是东阳王遗腹子?若他颈侧什么也无......这妇人只是信口开河,胡言乱语。那么如若没有其他确切证据,根本说不上谁是谁不是。
圣人不言可否。
方内侍挺直了身子,抄起手淡淡吩咐:“来人,为罪人卓泉验明正身。”
寿春县主,迈前一步做礼阻拦道:“不孝子却也生为王侯之家,即使为证明身份故,也不可如此堂前辱没!”
堂中还有数位宗亲,他们虽慑欲圣人之威,但大庭广众之下剥去衣衫不若当头喝骂,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个莫须有的罪名,何故如此折辱人呢?
卓泉也涨红了脸,他挣扎着起身,却不敌御林卫仿若虎狼瞬时涌上前来,他们将卓泉团团围住,见他挣扎不休,其中有个短髯绿袍一脚踹向卓泉。这事情发生在短短一瞬,卓枝匆忙上前,她抬臂遮挡御林卫拉扯,努力护住卓泉,而后拽着卓泉跪在地上,她向圣人磕了个头,才小心翼翼搀扶起卓泉,低声说:“诸位大人,兄长尚未获罪,岂容你们如此相待!何况方内侍只是令你们验明正身,并未下令责打。”
圣人原想知悉身份,并非一定要他众目睽睽之下脱衣去履,只是众人一再阻拦议论不止,他心中难免生疑。俗话说疑心易生暗鬼,圣人此时便是这种心态,他思虑片刻,垂手放下海棠盏。这仿若一个信号,方内侍对着绿袍郎试了个眼色。
短髯绿袍冷笑了下,挥手令人将卓枝拉开。
这里毕竟是公堂之上,论情论理也不能袭击御林卫,见卓枝被压制一旁,方内侍上前几步,他侧目阴沉沉瞥向那几个手脚不利落,使得卓泉挣扎开的人,淡淡哼了一声:“御林卫护卫圣人,竟然公堂之上容得罪人逃脱!你们一个个,可知什么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胳膊肘子倒学会往外面拐了!”
众御林卫皆是沉声称有罪,方内侍满意点首,才说:“宁死不从,必是有鬼。压住他,来人为他验明正身!”
卓泉看也没看卓枝一眼,只顾着踉跄上前,他气愤至极,高声道:“你们简直是辱没斯文!”他狠狠地推开御林卫,不顾寿春县主阻拦,高声叫道:“我自己脱去长衫,无需你们!”话落,他并不扭捏,三下五除二去掉了苎罗外袍,又解开中衣,露出颈项之处,他并没有就此停手,反倒是又将里衣脱得一干二净,露出不着丝缕的上身。
卓枝被压在红漆柱后,眼睛只能看见青石地面,其余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堂内忽然响起几声小小的惊叹,而后便是一声尖锐的男声。
方内侍惊叫:“他这侧果真有黑痣,圣人!”他颤颤微微的回转,躬身垂首低声回禀:“依奴婢看不妨先将他关押天牢候审。”
卓枝极力扭动肩背,欲图站起身来。
几个御林卫见她挣扎,生怕重蹈覆辙,又得一通叱骂,故而手上用力牢牢将她按在地上,紧急之下,卓枝竟然差点挣扎开,御林卫抽出长刀,以刀背砍向她颈后,卓枝头脑昏昏沉沉,一时动弹不得。她出声唤:“圣人容禀,我,我有话……”才说出几个字便被身后御林卫捂住了口,莫说出声,就连呼吸都困难。
又听一声呼叫:“方内侍,你是瞎子不成,”这声音带着笑意,是燕款无疑:“刘氏说的是颈项两侧,一左一右,各有一颗小痣。这卓家小子只有右侧有颗小痣,左侧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
“就这般眼力还敢于圣人面前胡说八道,蒙蔽圣意!”
方内侍故作委屈,连连抽了自个几巴掌,说:“晋王千岁,奴婢是瞎了眼了,”他又膝行至御座前,“圣人,奴婢也是一时情急,这才看走了眼。”
圣人踢了他一脚,责道:“蠢笨东西,还跪着干什么?”圣人意有所指的望向红漆木柱,他又看了一眼寿春县主,只见她终于面色大变,眼含急色,正欲上前却被建宁侯拦住......圣人满意地笑了,立即说:“卓家生了两个儿子。”
方内侍终于摆脱那副狼狈相,他又直起身子,大步走到堂中央,恶狠狠的命令道:“将疑犯卓枝带上前来。”
卓枝仍是晕晕乎乎又被御林卫,生拉硬拽扯到堂前,方内侍看出圣人与寿春县主之间隐现剑拔弩张之感,他方才差点又办砸了差事,还是因为卓枝插手,这会子轮到他报复了。方内侍慢慢踱步至近前,蹲身俯视卓枝,笑里藏刀说:“小侯爷,奴婢为您更衣,奴婢手粗,您且忍忍。”他心中打定了主意,趁此折辱卓枝一番。
卓枝伸手捂住领口,勉励抬眼,余光之中一团热烈的红由远及近,旋即她便被寿春县主抱在怀里,就听寿春县主怒斥:“狗东西,滚开!”
方内侍悻悻收回手,阴阳怪气道:“县主娘娘,您舐犊情深,咱家可以体会,只是圣人还等着呢。”
圣人并未出声逼催,只是随手撂下海棠金杯,海棠盏顺着阶下滚落,金盏质软触地变形,海棠瓣形歪斜难堪,残余的茶水流淌满地。
寿春县主忍耐片刻,担忧圣人令御林卫强来,她还是放软了声音:“若一定要查验,亦不能由这个阉人动手。”
圣人不发一言,两方僵持不下。
燕款又出来说话:“到底是为圣人上战杀敌的将士,大庭广众之下无缘无故的剥衣也是不妥,何况这卓二小子又没牵涉进谋逆之事里面,总不能见个人就去剥人家衣裳......本王就倚老卖老,心觉寿春的主意不错,不如寻几个侍女嬷嬷人后探过就是了。”
方才卓泉验明身份之时,便有许多宗亲阻拦,可是拦不住他自曝其身。这一次眼看前事再度重演,众人又是一度阻拦。更何况卓泉与肃王往来密切,这也是众所周知的,圣人查他还有些道理可讲。可若是毫无缘故便祸及家族子弟,那么他们这些宗亲,多多少少都与废太子有些关联,难道圣人疑心再起,接下来他们也要一一公堂之上剥袍自证吗?
如此一来,人人自危,说不定家里那一支偏房子嗣偏偏也凑巧生出了两颗痣呢?这样的话,届时又到哪里去诉苦澄清?
你一言我一语,众人议论沸腾几乎要将房顶掀翻了。他们身为宗亲贵戚,此时也正算是法不责众,自然没人退缩。
如此,圣人方觉宗亲怨念如沸,他轻咳数下,眸中有数道暗流奔涌,最终化作眉间一丝阴冷。圣人方抬首瞟了一眼王德全。王德全心领神会,他躬身上前亲自扶起卓枝,温声说:“这些个武夫粗鲁不更事,小侯爷随咱家到后院来,换洗更衣可好?”
晕眩之感稍减,卓枝正欲出言,只觉掌心一痛。寿春县主攥紧了她的手,美丽的面庞沉静的望向高阶之上,她声音低微:“去吧,莫怕,阿娘很快就去。”
后院换洗之时到底如何遮掩,心中尚未有个明确的念头,如今之计也只能先去后院再说,反正他们也只想看看颈侧有无小痣,并不是真想看她脱衣。不妨到时给他们看颈侧便是了。
事情并没有那般简单。
她前脚方迈出正堂,便见不远处人声喧哗,宗人府大门忽然大开,一行人红袍庄重昂然迈步走了进来。卓枝混沌不堪的脑中忽然清醒了,她眼珠子一动不动,直直盯着那一行人。
王德全也忘了行礼,直至那人行至近前停下步子,他才大梦方醒般,连忙作揖行礼:“肃王千岁,您怎么到宗人府来了?”他心道肃王不是谋逆逃窜不知所踪了吗?怎么又送上门来?他转念一想,不对,肃王谋逆说破天也只是大家伙的怀疑,以及那刺客屡屡暗示,并没有任何明证,白纸黑字写明白肃王谋逆。
他心中不免有些微妙,肃王如今竟也算不得戴罪之臣。
肃王一袭红袍,腰系金玉蹀躞带,他悠悠然转向堂前,手指轻拂过腰间虎头,懒声说:“王内侍辛苦,只是本王听闻有人登闻敲鼓诽谤本王谋逆逃窜。那时本王正在钟南赏花雅会,一时也脱不开身,这才耽搁了数日。如今重花已谢,本王不得亲上京中,也好向皇兄面陈请罪。”
事出突然,王德全也顾不上引卓枝去后院,连忙躬身请肃王一行,拢共七八人上前去。卓枝探目望去,只见那跟随之人中约莫三五个武士,身不带刀,却一前一后似乎挟制着中间那白发老者。白发老者背驼得很厉害,衣着简朴,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十分不利落。
她心中奇怪,这个人究竟是谁
肃王说失踪之日皆在山中赏花,这种话就是骗孩童都骗不过去,定是为了什么阴谋。卓枝定定的看着那白发老者,心道肃王大费周章将他弄来此处为何?
难道也与谋逆之事相关?
不知是否察觉道她打量的目光,那个白发老者在迈入堂前的一瞬,忽然回首,他目光犀利如电,飞快的刺了她一眼,而后便随之迈入堂中。
第112章 大戏开场
“圣人金安, 臣弟误了时日,甫到京中就听了满耳朵风言风语,”肃王语态潇洒, 腰间系着一柄长剑,剑柄上镶嵌着墨玉及五段云纹,他迈步跨入廊下,一面解下礼剑。正欲行至正堂,却被一队御林卫持戟拦在阶下。
肃王也不着恼, 施施然躬身一拜, 行了个全礼, 他说:“皇兄,请恕臣来迟。”
他的声音浑厚, 一时间堂中众位宗亲都听见了,他们方从诧异中缓过神来,这几日上京城传的事风风雨雨, 好似他肃王一露面就会被捉进天牢, 等候处死了。所有人心中早已料得肃王肯定是跑了, 出人意料, 肃王这厮浑不知天地变色竟生生的又跑回上京城。
众人心中冒出一个共同的念头, 他到底是谋逆了,还是没有啊。肃王先声夺人,所有人的目光从脱得寸缕不着的卓泉身上一下子全转到那袭红袍上头。颇有些戏剧色彩, 他这一出突如其来,卓枝也被撇在庭中, 一时不知该走该留。
肃王俯下身子,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迟迟等不来圣人那一声“平身”。
他这些年养尊处优, 整个大昭地界,也没人敢给他面色瞧,是以这种劳其筋骨的体验,对他来说很是新奇。不多一会,廊下内愈发闷热不透风,肃王背后额间渗出细密汗珠,沿着额角流下,他撩起眼皮子擦汗,再也沉不住气,高声请安:“臣请圣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