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如何处理她,圣人也没下决定,这些日子她一个人住在废太子府,周遭静寂,这种氛围几乎使人崩溃。每日起身,她便靠在墙边,听一听墙外行人言谈行走,勉强算作乐趣。
她的身份虽然宗族中勉强算作周知,好在宗族中皆是上了年岁的老者,皆是老谋深算,自是没人甘冒风险说闲话。
如今不论圣人如何处置,她只盼着阿娘阿爷平安,可也知晓这或许只是个不现实的愿望。正午阳光热烈至极,卓枝却觉得疲惫,她起身欲图回房休憩,没走几步,就被内侍监王德全拦下,他面上挂着笑说:“圣人召你进宫。”
终于还是等到了。
卓枝拱手,言语之中极为客气:“容我梳洗一番,再行进宫。”王德全一挥拂尘,立刻上前四位宫中侍女,他说:“小侯爷,啊,瞧奴婢这张嘴!”他掩口一笑,“娘子,您瞧瞧看这些日子颇有些精神不济,是该好好梳理。”
听他这样说,卓枝的心微微一沉,虽然知晓圣人派人必是来者不善,她也很想从容赴死,但死前她想再见一眼寿春县主,她问:“王公公,圣人要赐死罪臣了吗?”
王德全笑容一愣,霎时变颜变色,他的声音又低又快:“您怎么会这样想?奴婢在您面前胡乱嚼舌根子了,快快呸一口!”
“圣人仁德天厚,召您进宫是好事!是大好的事!”
第114章 朕也不忍你孤身无依,……
好事?
如今的她还能奢求什么好事降临?
王德全垂首等在垂花门外, 卓枝被几位侍女簇拥着回到内室。废太子府已经近乎十几年没人住过,很是荒芜,除却她住的这间园子略微修葺, 勉强能住人外,其余各处皆是破败不堪。
卓枝拒绝了侍女侍奉沐浴,她独自进屋以冷水简单浣洗一番,换上了间色襦裙。自从那日大理寺审讯侍女嬷嬷验过身份之后,府里准备的衣衫皆换做各色襦裙。如今身份无需掩饰, 索性她将“男装大佬”的状态顺道解除, 不然纵使穿着襦裙也有种格格不入的怪异感。
换好衣衫, 侍女鱼贯而入。
简单穿衣尚且可以,若是束发, 她则是全无章法。就算是从前做男子的日子,她也只会梳寥寥数种发髻。论起手巧,她还不如东宫, 从前玄缺她手伤不便, 东宫每日为她挽发......想起他, 卓枝面色微变, 呆坐在铜镜前, 任由侍女摆弄。
几位侍女出身宫中个个巧手,有条不紊挽起发髻,为首的容长脸侍女念及今日的差使, 她对镜稍稍一打量,目光微凝, 她是六司主事身边的得意人,经常出入宫廷宴会,竟从未见过这位女郎。这样标志的美人竟然养在深闺人未识, 真是可惜,她压下心中淡淡疑惑,自然她明白似他们这般侍奉伺候的人是没有眼睛和嘴巴的。
所以她手上动作不停,心知此次前来是为了什么。她探目略一打量镜中女郎,见她下巴尖尖,愈发较弱弱不堪,索性挽了个垂环髻。容长脸侍女又自妆匣中捡出一对缀珠錾金掩鬓,素手一抬比在发鬓间,低声说:“娘子,您看这对掩鬓如何?”
闻言,卓枝方从怔愣中醒来,她抬眸,见着镜中人竟觉万分陌生,镜中人两靥贴莹珠花钿,堆云发鬓间押着朵叠粉重楼的垂蕊牡丹,茜底团花珠罗短襦交叠,露出纤柔细弱的锁骨。她凝眸看了片刻,低声叹:“简单些,不要如此隆重。”
容长脸侍女迟疑片刻,晓得不该多嘴,还是低声劝道:“这是圣人赏赐的恩典,您若梳妆过于简朴,岂不是对上不敬。”
活在世上已很招圣人厌烦,也不在这点小事上面。卓枝坚持,她起身拿掉那对连珠金掩鬓,又摘下垂蕊牡丹,独独留下那只固定发鬓的蓝田青玉簪,她抚平衣襟说:“走罢。”
容长脸侍女几步上前,双手递上苎罗幕篱,她说:“娘子,您应当配上此物,以防闲人窥伺。”卓枝接过戴在发间,如今已是女郎,她都忘记了。
此番进宫甚至还安排了车马,几位侍女随她上车。她住的地方正是当年圈禁废太子的东阳王府,此处距离丽正门距离不远,她顺着轩窗眺望,储宫一如从前,清思殿高阁一瞥而过。卓枝不禁想起他们起了争执,东宫命禁卫送她出宫,他就立在清思殿前目送她离开,卓枝心中恍惚,眼前好似浮现一抹熟悉的青色。
是东宫吗?
她不可置信,急忙抬臂撩开苎罗纱,定睛细看却发觉原来只是茵茵树影而已。
几位侍女见她忽然开窗,珠罗纱宽袖轻薄,露出一双欺霜赛雪的手臂,惹眼至极,侍女忙上前将她长袖掩下,低声呼道:“娘子,娘子!”侍女又是一番忙碌,将她衣衫理齐整。待整理完一切,她们已经行至两仪殿前。四位侍女自行退避身后,王德全立在轿前,神态恭敬:“娘子,请随奴婢前来。”
卓枝迈步跟随,没走几步便听闻一阵玉环鸣佩珑琮相击,清脆悦耳,原是身上禁步发出的声音,她没做过几日女郎,就连行路都艰难,日后,日后她该当如何自处?秋风徐来,吹起幕篱,伫罗轻柔因风而起,露出一张凝愁娇颜。卓枝缓步慢下来,垂首小步跟随,心里冒出个模糊的念头,也许根本没有什么日后了。
甫一见到王德全,她还以为圣人赐死的圣旨来了。可是又见侍女举动异常,她恍然明了,此行圣人恐怕不是为了赐死她,不然三尺白绫既能解决问题,何须浪费功夫又是梳洗打扮又是进宫面圣?
难道,她心中不免生出些绝望之情......现下灵州战争白热化,圣人有心拉拢突厥可汗,但不愿可汗将女儿嫁给东宫。如此只能送公主和亲,前些日子她也有所耳闻,不少王府郡王府纷纷为女儿定下婚事,也许就是防此等不幸之事落到家中吧。
若将她封公主尊号嫁到突厥之地,届时众人既是心决不适宜,但明面也不会直说圣人刻薄寡恩,说不定还会赞颂她身怀大义。不怕她不配合,圣人自有雷霆手段,迫她“心甘情愿”。事情不容她多想,念头微转,他们已然到了两仪殿前,眼前是数尺高阶,时人称之为凌云阶。卓枝仰脸去望,两仪殿画阁朱楼,飞檐翘角,极其宏伟壮丽,她立在汉白玉阶下,只觉自身万分渺小,这哪里是登天之路,分明是黄泉绝径。
见她踟蹰不觉,停步于此,王德全有些着急,他上前几步,伸臂欲扶:“娘子,快快随奴婢上前吧。”
卓枝错身避开,拧起裙角,率先抬步踏上高阶。也许正是人行至绝路,反而无所畏惧,她胸腔之中忽然生出无限勇气,俗话讲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圣人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时此刻也没什么可怕的了,无论风雨如何,她迎头面对便是。
两仪殿是一座美轮美奂的金碧宝殿,此处并非圣人日常接见外臣处理政事的太真殿,而是更为正式的宫殿。从前以她的身份,自然不能到此处前来,这还是她头一次来到两仪殿。殿前守着的青衣内侍许是早就得了吩咐,见到她来,亦不验证身份,甚至连有无佩戴兵器也不查验,只是躬身请她进殿。
王德全亲自上前,双手用力一推门扇,两扇楠木巨门倏然荡开。夕阳欲垂,橙红的光芒照射在门前,铜钉反射微微亮光,竟然有些刺目。她独身迈入,殿中两侧青鹤香炉散出层层青色烟篆,一时看不清楚御座之上有人无人。
许是上过战场,她对危险的感知比从前更甚,只觉暗中有无数眼睛刀剑对准了她的颈项。可是方才悄然一望,并未曾见到任何人影。
卓枝上前几步,躬身行礼:“罪臣卓枝拜见圣人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声轻笑响起,笑声回荡在空空荡荡的殿内,无端生出一种诡谲的氛围。圣人自御座起身,他迈步走下御阶,唇角微微翘起带着莫测的笑意。他淡淡的看着卓枝,仿若寻常慈祥老者,圣人说:“无须多礼,只是如今你不该自称卓姓。”
卓枝垂首称是。
也许见她举止乖顺并无丝毫桀骜,圣人心中满意,语气更是温和:“恪之罪过,早在先帝在时已然平反,算不得有罪之人,你是他的女儿,不必自称罪臣。朝中之事朕不必多说,你也知晓,突厥可汗求娶公主,可朕膝下唯有醇颐一人,她已经嫁人三年有余。宗室之中适龄女郎不多,你算一个。”
他的意图万分明显,已是不言而喻。
卓枝不语,垂首聆听。
圣人并不在意她垂首无言,继续说:“朕想将你封为公主尊号驾到突厥去,”他话头一转,“可是,大理寺审讯之时,你行踪清楚明晰,多与居一同处。朕心中啧啧称奇,你们同处一室,男女有别,难道未曾发觉异样?干脆问起他,有关此事如何?他反是将朕一军,干脆厚着脸皮请朕赐婚哈哈......”
似乎觉得此事极为好笑,圣人的笑声回荡殿内,好半晌方才平息。圣人缓缓踱步上前,他盯着卓枝面前幕篱,笑吟吟的问:“你如何想?”
“朕也不忍你孤身无依,干脆赐下婚事,如何?嫁到丞相府邸,嫁给应相嫡孙也不算辱没你的出身。寿春养育你多年,母女情深,日后若你思念母亲,府邸之间往来也极为方便。你看,这两桩婚事,那一桩更好?”
思念寿春县主。
府邸来往,极为方便......
她就知晓圣人口中,就没有一句是白说废话。若真是欲图赐婚,圣人只需下旨正是了,怎会在乎她如何想?此时提起她们母女情深,卓枝苦笑,圣人是以母亲和建宁侯府要挟她,目的也是显而易见。
圣人甚至不愿意朝中有丝毫指责他刻薄寡恩的可能性,这是教她自愿请旨远嫁突厥。
不对。
不是这般,卓枝望见圣人嘴角那一丝笑意,她背后瞬时窜起阵阵寒意,五脏六腑就像是结了冰般,她浑身微凛,突然间明白了圣人大费周章召她前来,所求为何,绝不是单纯的嫁娶之事。
她身份特殊,谁也不能嫁,甚至圣人决不许她离开囚禁范围片刻。毕竟牵涉复杂,极易生变。若是再闹出似她这般交换身份之事,岂不是自找麻烦。
是已从衣着打扮,到王德全语义暧昧,直到圣人提及嫁娶之事,这一切不过是言辞试探,看她内心有无异动。若她选择嫁人,恐怕此时,已然身首异处。
何至于此......
卓枝缓缓抬起手臂,解下伫罗幕篱放在一旁。她垂眸敛衽,神态没有丝毫变化,缓缓躬身叩拜:“罪臣,”她话一出口,仿佛看见圣人唇角笑意更甚,卓枝微微摇首,以额贴地:“臣爷娘早逝,本是不幸之人。唯愿青灯古佛常伴,为大昭祈福。”
圣人的脚步声越行越远,他的声音缥缈无痕:“念你一片孝心,朕准了。”随着圣人离去,很快暗处阁楼间也迅速退出数百青衣兽首禁卫。
卓枝悚然,仍是维持着俯拜之姿:“臣谢主隆恩。”
也许是因她知情识趣的缘故,圣人许她赴万佛寺出家前,可去宗人府看一眼爷娘。仍旧派遣王德全陪同,宗人府就在禁内西南方,仍是乘一顶矮轿,不消片刻便来到了宗人府门前。宗人府的朱红大门微敞,王德全一摆拂尘,笑模样说:“娘子,一家人叙叙旧情,奴婢识相也就不便上前,只等待门外。娘子,圣人恩典,可也不敢造次,一炷香后奴婢送您启程。”
卓枝点首,迈步而入。
就在她迈入门槛一瞬,耳畔电子音叮咚一声,突兀响起。
“叮咚,官居一品系统提示您:支线已开启!”
支线开启的条件是......
第115章 你合该姓燕,燕枝
秋风仍有三分燥热, 宗人府朱红大门微敞,可那一袭宫装的佳人却忽然停步,她扶着门前石柱勉力支撑, 隔着一层珠罗幕篱教人看不清楚神情。
王德全小小迈步上前,他一度侍奉圣人左右,知晓的事比旁人多,他知道正是眼前看似柔弱的仕女,曾一箭射穿了身负重银甲的鞑靼汗王。若她此时起异动, 后果不堪设想, 绝不是他们这几人能制住的。他不禁心生懊悔, 若不是贵人的吩咐,他怎会打发走锦衣卫, 徒留几个内侍在此,若在这里出了事,岂不是追悔莫及。
王德全小心翼翼的上前, 他暗自琢磨轻声问:“娘子, 可要奴婢搀扶您进去, 县主娘娘等待您多时了。”
卓枝定了定神, 方才拿开手站定。
她恍然仿若仍在梦中, 前行全凭着身体本能,深一脚浅一脚行至门前,果不其然未曾迈过门槛脚下打绊, 她踉跄数步,簪在她发间叠粉重楼的牡丹随之轻颤不止, 数片残瓣零落一地。王德全见此也忙跟上前:“奴婢搀扶着您。”
卓枝失神四顾,愣愣拂开他搀扶的手,直直朝着前方引路内侍的方向行去。
她并没有选择支线, 怎么会突然开启支线呢?难道说,她茫然无措,心里白茫茫一片,什么也不能思索,脑中依稀只浮现几个词,灵州,东宫,遇刺不治......
难道说,她竭力不去想最有可能的发生的事。若是东宫有什么闪失,圣人才是头一个知晓的人,方才他面上不见丝毫异样,甚至有怜悯她此去无回,准她见爷娘一面......她心里勉强安定了些,至于其它的可能性,此时此刻她根本不愿意念及。
现下见爷娘才是最紧要的事,她不能显露丝毫异样,否则阿娘那般慧眼定能看出什么。这些事,皆是因她而起,分别便是好端端的分离罢,她不能再惹爷娘忧心。至于去万佛寺之后,她定能找到机会去信海宁,若有什么安排,也需趁此机会与阿娘互通有无才是。
引路青衣内侍停在一处院前,恭声说:“卓娘子,这边请,县主娘娘已等候多时了。”
阿娘......
幽闭小院正中栽种一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大槐树,廊下幽静不见寿春县主身影。她缓缓移目瞧见阶下铺着一席蔑竹,卓枝眼前明光乍现,那蔑竹席子上跪坐的锦袍男子正是卓泉无疑。她上前几步,正欲开口想起什么微微顿步,赶忙取下发间幕篱。
卓泉垂目静坐,一眼也没瞥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
环佩相击阵阵轻鸣,卓泉抬眼望过来,忆及肃王府那次见面,卓枝一下子攥紧身前彤结白玉禁步,她欲言又止,一抬首正瞧见卓泉面上挂着讥讽的笑意。她的心微微沉下去,只是照旧行了礼,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阿兄安好,我,这次......”
卓泉没耐心听她说话,眉头微扬,径直打断:“真是贵人多忘事,”他看着卓枝尚带着几分茫然无解的神色,恶意的勾起唇角继续说:“上次我说的话,你都忘了?”
——否则你那些腌臜事,我就昭告天下。
那日的话语仿佛在耳边重现,她骤然失色,唇齿紧咬,好半晌才忍住浑身颤抖,卓枝深吸一口气,微微动唇低声说:“我不是来见你的,酉时末刻我就要随王内侍去万佛寺,临行前见一见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