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璟低声说:“不会。”
他示意宋云章注意屏风后的情况,宋云章方才发觉自个妹妹并没有乱来。
宋云章有瞬间的失神。
下一刻,他心底又生出几分难言的复杂滋味。
妹妹当真长大懂事了不少。
和入宫以前的那个妹妹……连性子都确实是有些不一样了。
宋云章退回屏风后,轻叹一气。
这两年,他的妹妹在宫里,到底都经历过些什么?
宋棠不知自己哥哥此时的复杂心情。
当她绕过屏风,看到躺在小榻上的裴昭时,其实内心是诧异的。
御医正在处理裴昭心口位置的伤,说明他这一箭异常凶险,但这不是宋棠诧异的原因。她诧异的是,伤口流出的都是污血且嘴唇乌紫、面色青黑的裴昭,明显中毒了。那恐怕是一支毒箭。
正因为是一支毒箭,所以这件事情不大对劲。
当初她替裴昭挡箭虽也曾命悬一线,但那支箭没有毒,她从未中毒。
今天,裴昭却中毒了。
裴昭的中毒意味着针对他的这场刺杀计划出现了变化。
可是这一种变化从何而来?
难道说……
宋棠怔怔看着裴昭,没有出声,没有打扰御医,也试图从脑海涌现出的万千想法中对他中毒一事梳理出一丝头绪,试图摸清楚事情与她所知有出入的真正原因。
却又没有太多的线索。
她唯一敢大胆怀疑的是有想要裴昭性命的人,知道今天这场刺杀会失败。
因为知道这场刺杀会失败,所以为了达到目的要改变计划。
或者是,利用这场已知的失败,做一些部署,扭转这场刺杀的结果。
但会是这样吗?
宋棠无法下任何定论。
不过好的一点是,哪怕有这么一个人也肯定不是后宫里的妃嫔。
裴昭后宫这些妃嫔没有这么大能耐。
不太好的一点是,如果裴昭真的就此丧命,从利弊角度出发,对她来说实则是一件没有太多益处的事。只有裴昭活着,她才是淑妃,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妃嫔。
裴昭倘若丧命——
按照大夏一惯的皇家规矩,皇帝驾崩,后宫无所出的妃嫔,或是要被送去皇恩寺出家当姑子,或是要被送去皇陵守墓。无论哪一条路,那便都注定与青灯古佛、清苦无念一生相伴了。
她对裴昭既早已死心,这个淑妃当不当倒是其次。
可是,要让她为裴昭出家或者给裴昭守灵,她重活这一辈子能有什么劲?
按照她的设想,可不该是这样的。
“几位御医皆医术高湛,请务必陛下无恙。”
宋棠开口,殷殷叮嘱一声。
之后,她不再说话,却也留在裴昭的身边,寸步不离。
算是做一些“宠妃”的分内之事。
宋棠看着御医帮裴昭处理好心口的伤,又为裴昭行针,再一碗接一碗的汤药往裴昭口中灌。然而裴昭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主帐内外所有人都从白天等到黑夜。
直至月上中天。
御医又一次对裴昭灌下一碗汤药,而在汤药下肚不久,裴昭呕出一口鲜血。
眼见御医紧皱的眉终于有松开的迹象,宋棠意识到这是裴昭情况好转了。
她当即问身边的王御医:“如何?”
王御医道:“淑妃娘娘,请容微臣先替陛下诊脉。”
宋棠应声颔首:“王御医请。”
王御医坐在小榻旁的绣墩上,手指扣上裴昭从锦被里探出来的手腕。
四周陷入一片安静中。
宋棠看着王御医,将他的表情变化一一捕捉,也看着他稍微松开的眉头渐渐又皱起来。宋棠仍旧没有出声,片刻之后,王御医结束诊脉,起身冲宋棠拱手回话。
“殿下身上的伤已经处理妥当,毒也解了八成。”
“只是伤口深,脱离危险也须得慢慢将养,要清除余毒,须多喝几贴药。”
宋棠听过王御医的这些话,拧眉问:“所以,陛下已无性命之忧?”
王御医应声:“是。”
宋棠又问:“既陛下已无性命之忧,王御医为何仍愁眉不展?”
“这……”王御医支吾得一声,没有说出口。
裴璟站在山水花鸟屏风另一侧。
他将宋棠与王御医的对话听得明明白白,此时道:“王御医,你可知欺瞒陛下伤势是什么罪?”
王御医听言忙说:“请宁王殿下恕罪。”
“不是微臣有意欺瞒,实因……”
裴璟问:“实因什么?”
王御医这会儿反而看向宋棠,“唉”的一声,仿佛艰难下定决心:“有些话,微臣暂且只能告知淑妃娘娘,须淑妃娘娘听过之后再做定夺,请宁王殿下恕罪。”
宋棠愈发不解:“由我做定夺?”
“宁王殿下,也不能听?”
王御医对宋棠点点头。
宋棠会意,问裴璟:“宁王殿下可否暂避?”
裴璟没有说话,径自抬脚离开,连带遣退帐内的一众人等。
除去昏迷的裴昭之外,转眼剩下了宋棠与王御医。
再无旁人,宋棠主动小声问:“王御医是有什么要紧话,非得我先听?”
王御医说:“陛下中箭受伤,箭上有毒,本已对症下药行解毒之法,从脉象上来看,也应是如此。却偏偏……若微臣诊断无误,这毒即使解了,依旧对陛下的身体有所毁损。若严重一些,或是从此……不能行云雨之事……”
不能,云雨?
宋棠被王御医的话彻底惊呆了。
这天底下竟然还能有这样值得普天同庆的大喜事?
第15章 成算 她是得好好想一想这一步棋应该怎……
王御医一番话让宋棠大受震撼。
纵然她做出千千万万设想,也绝对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太过震惊,以致于宋棠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面对。
她不可置信的语气试图向王御医确认:“你是说……陛下他往后都……”
王御医说:“微臣定竭尽全力为陛下寻得治愈之法。”
宋棠禁不住陷入沉默。
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个意外。
她是得好好想一想这一步棋应该怎么走。
“王御医。”宋棠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心里已经有了成算,“此事请务必保密,不得与任何人透露半个字,哪怕宁王殿下亲自过问,也不可以,明白吗?”
王御医躬身应是。
宋棠却似不放心道:“王御医既知避开旁人,单独与我说此事,想必心里清楚这件事十分严肃。既如此,倘若走漏风声,你也当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淑妃娘娘放心,微臣心中有数。”
王御医再一次向宋棠下保证说,“微臣绝不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宋棠颔首:“好。”
“你我从此刻开始,皆暂且将此事烂在肚子里。”
“陛下身受重伤,当务之急是将身体养好,此事虽严重,但陛下身体虚弱之际不宜受刺激……王御医,待到陛下身体好转之后,我定会将此事禀明陛下,届时再商议治疗之事,好在陛下年轻,想来不至于……”
王御医见宋棠有主意、有成算,便附和:“淑妃娘娘分析得极是。”
“微臣听命。”
确认过王御医会封口之后,宋棠问:“别的御医和王御医判断一致么?”
王御医知道她的担忧,故而说:“淑妃娘放心,此事无旁人知晓。”
“好。”
宋棠干脆应声,“你既这般说,我也信你,但若有什么事,自也只找你。”
商议妥当,宋棠和王御医从主帐出来了。
裴璟仍等在帐外。
宋棠与他行了个半礼,没有说什么,没有任何的解释。
裴璟也不问,他只是越过宋棠走进主帐。
这般态度令宋棠又多看他一眼。
裴昭重伤,王御医执意避开其他人单独说事,而裴璟什么都不问……
他不担心裴昭?不在意裴昭到底怎么了?还是有别的原因?
宋棠虽然心中奇怪,但是没有太过纠结。
其实假如裴昭今日出事,身为宁王又有威望的裴璟,是很容易坐上那个位置的。然而裴昭逃过一劫,连中毒之事……都如此的诡异。她若是裴璟,有所筹谋,且能做到这一步,便不会只是做到这个程度。裴璟不可能连她都不如。
会是什么人呢?
宋棠存着疑问,却起码敢断定,对方或是不在意她或是没打算动她。
她目下至少是无恙的。
待之后回到宫里,她会比现在更安全,这就够了。
·
既已出事,自不可能继续一直留在外面。
在裴昭脱离危险以后,裴璟下令,所有人都回到行宫。
裴昭虽性命无碍,但迟迟没有醒转。
他昏迷不醒,宋棠唯有日日守在床榻旁,寸步不离,扮演好宠妃的角色。
在意裴昭情况的人很多。
从大臣到妃嫔,无不关心着他,只是大多数都没有能见到裴昭。
宋棠根本不给春猎随行的妃嫔机会。
谁让随行的妃嫔里面,有一个当下比任何人都想看一看裴昭的沈清漪呢?
她是有意要让他们见不上面。
即使裴昭醒来,沈清漪也依然没有光明正大见裴昭的机会。
裴昭伤重,几时能下地且说不好,哪里分得出精力去顾沈清漪?
但后面总会有的。
等到裴昭能下地以后,他们便可以偷偷见面。
这样不也挺好么?总归是这两个人往日最喜欢的方式。
裴昭悠悠醒转是在一个安静的深夜。
殿内灯火通明,刺得他眼睛疼,不得不眯起眼睛。
之前发生的事情逐渐被想起,裴昭也大致明白自己是劫后逢生。他闭一闭眼,又发觉嗓子发干,伤口也一阵一阵的疼,缓缓的偏过头,只见一张小榻上,宋棠身体微微蜷缩着在睡觉。
不知为何,一时之间,目光便移不开了。
裴昭从未如此刻般认真看过宋棠,然而此时此刻,守在他身边的只有她。
宋棠是生得很好看的。
从前裴昭不是不清楚这一点,却终究受不得她那般的性子。
往后若都能如此时这般安安静静不折腾人便好了。
念头闪过,意识到自己生出这样的想法,裴昭自己先愣住几息时间。
他恐怕是魔怔了。
平时里他对宋棠百依百顺,她会守在他身边不是很正常吗?
若依她平日里蛮横霸道的性子,别的妃嫔恐怕想要见一见他,都是不得机会……裴昭这么想着,又想起沈清漪,不由皱眉。清漪应当无事罢?只他遭此劫难,又不知伤得多重,恐怕是要吓坏她了。
裴昭暗暗叹一口气,干渴的嗓子又一阵不舒服,控制不住咳嗽起来。
宋棠便是被这串咳嗽声吵醒的。
被吵醒的滋味不太好。
她本是皱着眉,略略反应,意识到那是裴昭的声音,瞬间清醒。
“陛下!”
宋棠从小榻上下来,迅速奔到裴昭的面前,“陛下醒了?陛下真的醒了?”
裴昭见她眼眶迅速红了,眼里噙着泪,心里舒服几分。
若非当真在意他,又怎会如此?
裴昭勉强点了一下头。
宋棠扯出个笑容:“臣妾去喊王御医进来。”说着已起身往外走去。
裴昭昏迷期间,王御医始终住在偏殿。是以他很快赶过来为裴昭诊脉,与裴昭和宋棠回禀:“陛下既已醒来,便无须太过担忧。待之后细细调养,定能痊愈。”
宋棠回头冲裴昭笑说:“陛下会好的。”
裴昭见他们的样子不像有事瞒他,也相信自己没有大碍,放下心来。
王御医又道:“淑妃娘娘,陛下昏迷数日,久未进食,身体多少虚弱,这两日也须得吃得清淡,避荤腥……”他交待过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宜,便暂时先退下了。
宋棠喊来魏峰,吩咐下去准备一些素粥、端汤药来,继而倒来温水喂裴昭。
一杯水接一杯水下肚,裴昭才感觉嗓子稍微舒服了些。
“辛苦你了。”
宋棠重新在床榻旁坐下后,他握住宋棠的手,艰难开口,嗓音仍是发哑。
宋棠回握裴昭,笑着摇头:“臣妾不辛苦。”顿一顿,她又说,“臣妾方才让人去通知宁王殿下,说陛下醒了,想是宁王殿下一会儿便会过来。现在回想起来,臣妾还是庆幸陛下无事,否则臣妾……”
几句话说着又仿佛勾起伤心事。
宋棠深深埋下头,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几分鼻音。
“臣妾不该去猎什么小鹿的。”
“若是臣妾在陛下身边,臣妾定要护着陛下,不让陛下受伤。”
说到最后已带上哭腔。
她也伸手捂住脸,像不愿意让裴昭瞧见她现下的模样。
这些话,对此时的裴昭极为受用,心中舒坦。
“朕不是好好的吗?”他伸过手去摸一摸宋棠的脸,“好了,别难过。”
“你即便在朕身边又能如何?”
“那些歹徒穷凶极恶,哪里是你一个弱女子可以对付得了的?”
是啊。
哪里是她对付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