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如果……如果我有心,如果我也能知道怎么救别人的话】
女人很清楚地在心底听到了那样的哭声。它像是一双冰冷的手,慢慢扼住了她的脖颈,轻声指责她的不作为与软弱。
然而在市集上那种“被抛弃”所带来得恐惧感不同,这痛苦的深处似乎还潜藏着极为重要的东西,诱使她继续思考下去——
是谁呢?
带我走的是谁?被抛下又是谁?
留在上一世无法再重来的,都是什么?
头好痛……
陷入沉思的女人,苍白的脸上不知不觉就挂上了一层冷汗,直到一旁的童磨问道“你看起来很累,今天还是算了吧。”主动伸手为她擦掉了脸上的汗水。
就像之前那样,来自道标的接触让那个黑暗的世界一下远去了,使女人回归到了之前的茫然。
漂亮的少年念叨着“是不是天气有点热了,您流了好多汗”,晃着手里的金扇,还非常贴心地为她扇出了几道清风。
至于之前讨论的那个问题,童磨在长长地叹了声气后,苦兮兮地皱起了眉毛,选择了妥协,说:
“如果真是您的希望的话,我作为道标自然是完全支持的。”
“不过为了您的身体着想,我觉得我们还是分摊一下任务比较好哦。”
为了证实自己的建议的真实可靠,童磨还特别提到了自己之前的经历,解释道:
“毕竟我大概五岁开始就在处理这些事情,所以现在已经很习惯了啊。”
少年笑得十分风轻云淡,但还是让听到此话的女人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因为我复苏的太晚了,之前一直是我的道标在承受这副重担么?
神明这样想着,并下意识想要驳回这条建议。她想要道歉,企图做点什么弥补道标的“心理阴影”。但浮现在她脑子里的却是童磨安慰自己时的举动,这一画面阻止了她的开口,让她觉得自己有点傲慢了——
他是作为“神子”倾听了十年,也依旧保持笑容,履行帮助信徒获得幸福职责的人。
是可以一起努力的,可靠又体贴的道标,并不是仅需要她保护的普通小孩……
女人薄薄两片双唇颤了颤,还是收回了之前的话语。她乖乖垂下了脑袋,同自己的道标表示了谢意。
“谢谢你。童磨很可靠也很坚强,能有你做我的道标真是太好了……”
本来以为还要再劝她一会儿的,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答应了,还夸了下自己,这可真是……
女人诚恳的致谢让童磨短暂的愣了一会儿,他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遍自己的神明,眯了眯眼睛,说:
“哇,被夸奖了么?真是让人不好意思呢。”
“不过您能理解我的苦心真是太好了。”
少年收回了扇风的金扇,再次遮住了自己的口鼻,然后笑盈盈地伸出手拍了拍神明低垂的脑袋,轻轻笑着:
“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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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每天的倾听工作被童磨分成了两批。第一批由神明处理,言传身教地教道标怎么去帮助信徒,然后第二批由童磨处理,在神明的帮助下尝试着给信徒一些鼓励。
虽然不能像那位神明一样,能拥有与信徒情感共鸣的天赋,但好在童磨足够聪明。他能从对话中敏锐地把握到对方在乎的东西,辅以从神明那里学来的一套框架,然后慢慢往里头填内容。
只是这样无趣的工作,但是配上少年悲悯的表情与清澈的泪水,却实实在在让一些人选择了回头……
救人也好,杀人也罢,这两种处理所带来的结果对于童磨来说并无意义。
于是改变行为方针后的童磨,并没有觉得心里有产生什么新的波澜。
然而在他内心毫无波动的时候,外界环境却悄然发生了改变。
本来围绕着他的只是群毫无生气,满心怨言的笨蛋罢了。他们跪拜在他的身前,喋喋不休地说着痛苦的回忆,有的人一死了之,有的人在发泄与重蹈覆辙间来来回回。
如今有的人却走出去了,甚至还带着笑容带着感谢,重新来到了他跟前,说什么——
“我像往常一样生活。虽然生活本质上没什么不同,但是饭很好吃,花也很好看……”
“谢谢您。我想像您一样,成为能把生活美好分享给他人的人。”
他们不定期回来拜访,有时候会留下一些小小的礼物,说些一点生活遇到的趣事,谈谈未来的小计划。
对于信徒这种分享喜悦的行为,童磨只能说不讨厌。
不过看到信徒开心,她好像也很开心。
少年一斜眼就看到他的神明窝在花坛里傻笑了。
真是不明所以的傻笑。
你就这么满足了么?
虽然在心里怀着这样的想法,但童磨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一些人在重新获得信心后,倒是获得了比原来更多的成就,作为回报的礼物也比原来要给的遗产丰厚不少。
有人为了表示感谢主动分享了一些海外新奇事物,让童磨短暂地找到了点乐子。
“要不要一起跳舞呢?”
“你想跳就跳吧,我给你鼓掌。”
回应少年这一请求的是趴在垫子上发呆的神明,茫然的一瞥。
她真是一旦收工就能不动就不动,变得很懒啊……
童磨只能沉声再说了一次——
“一起哦……”
因为这位女伴工作后什么也不想干,为了让她配合自己,童磨只得亲自上手了——
场地布置是他,舞蹈教练是他,连音乐伴奏也是他。
少年用温和动人的声音,低低哼着那首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小调,跟着节奏抱着她在月光下,在花池的观景台上轻轻地摇摆着身子。
这其实是很没有章法的舞蹈,只是随着少年的心情,带着她慢慢踱步罢了。
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牵着她的手。他安静地垂着眼眸,又一茬没一茬地同自己的神明搭话,问她——
“跳舞有意思么?”
“有。”
“莲你开心么?”
“我开心哦。”
她又笑了啊。
一切都变得很安静,像是他拉着她的手,在那片蓝色的湖泊中慢慢地下沉。
……
只可惜这轻松而平静的日常仅维持了两个月不到,出门在外的父亲回来了。
第59章
除了日常聊聊教团构成以及信徒信息, 闲暇之余神明也会缠着道标, 让他谈谈自己的过去。
其中自然会谈到童磨的父母, 她卧在繁花丛中, 以两条纤细的胳膊撑住自己的脸颊,仰视着坐在垫子上的少年, 问道:
“童磨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呢?是不是和你一样,是温柔又好看的人呢?”
虽然说是神明,但是她这种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个缠着父母给自己讲故事的小女孩。
而一向乐于解答她各种问题的道标, 在遇到与父母有关的话题时,则微妙地露出思索的表情。
童磨收起了金扇,用扇柄抵住了下巴。他维持着那样的动作,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招呼女人凑过来,轻轻在她耳畔如实叙述道:
“的确是很温柔的人呢,对所有女信徒都很温柔。不仅如此, 他的时间规划能力也非常强, 一晚上能分别倾听……”
“虽然他解释了‘爱的方式有很多种’之类的话语,但这还是让我的母亲十分不能理解……于是他们在一个夜晚……”
“不过他在咒术方面倒是很强, 在那之后也成功唤醒了您。只不过沉迷此道, 经常不回家呢……”
童磨向女人介绍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的一切,以平平淡淡的口吻说出了让神明无法理解的混乱关系。
少年天生记性就好得要命,回忆起过去说得事无巨细毫不遗漏。再加上他那种置身事外的叙事方式,神明感觉自己就像在飞速浏览一本判案书。
她起初还跟着童磨口中的故事梳理女信徒的出场顺序, 可这边还没有数明白到底出场了几个人,童磨就开始接下去讲爱情观了。
女人只能焦灼跟着童磨的推进,默默分析男人那套千回百转的爱情观理念。只可惜这人渣的真是不清不楚,让她直接走进了逻辑的死胡同,开始抱住脑袋拒绝继续思考。
思维一片混乱的神明,最后只听清了童磨最后一句“就是这样温柔的男人哦”的总结。
……我的道标到底是多么善良,才会觉得这种人温柔啊。
不可置信的感觉冲刷着神明的心灵,满脸茫然的她下意识就反驳了一句“我觉得不太行”。
虽然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她和自己的道标建立了彼此信赖的关系,也会爱屋及乌的关注与童磨有关的东西。
但是想到自己也要面对那种巧舌如簧的“温柔男子”,还要跟童磨一样管这位叫“父亲”,她就忍不住露出了忧愁的表情,思索了下措辞问他:
“虽然他是童磨的父亲,但我好像不太擅长面对这样的人……”
“到时候见面该怎么办呢?”
轻蹙眉头的女人不安地拉扯着从少年肩头垂落的紫色飘带。她那自下而上凝视着他的眼眸湿润而无助,看起来就像是弱气媳妇要去见难缠的公公一样。
在撒娇啊。
童磨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向自己求助的女人,微微眯起了琉璃色的眼眸。
接着,少年以手肘抵住盘坐中的膝盖,随着女人拉扯飘带的力度,顺势向她所在的那侧附下身子,好拉近两人间的距离。
少年单手支着下巴,笑眯眯地垂眸望向满脸困扰的神明,以温和的声音向她保证道:
“唔,虽然我也不是很擅长面对他……”
“但既然莲都这么说了,那就由我代替你来说话,到时候配合我就行了。”
“就交给我吧。”
……
由于在之前发生了这样的对话,所以女人在头一眼望见,那个喊着“我可爱的女儿,你终于诞生了”朝屋内走来的男人时,第一反应就是掀开道标的黑色外披钻了进去。
她小心翼翼地缩在童磨的背后,用外褂裹着自己,只从衣物的缝隙里偷偷打量着眼前的术士。
这种怕生的姿态让男人愣了一愣,他那准备抱住咒花而伸出的双手,也尴尬地僵在半空中。
可能这就是缺席孩子童年的男人所必然要遭受的排挤吧……
就在术士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的时候,他那充满孝心的儿子率先打破了僵局。面容精致的少年冲男人伸出了双手,说:
“好久不见了父亲大人,您需要一个拥抱么?”
“真抱歉啊,莲除了我不怎么见外人,可能有点怕生。”
童磨脸上的笑容宛若天使纯洁,又带了点恰到好处的怜悯与慈悲。
这种父慈子孝的画面是如此感人,但和童磨相处五年之久的术士,只觉得这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阴阳怪气,真是让他看着就难受。
他时常为叛逆期的夜卜不像自己不理解而感到忧愁,现在又为童磨过于像自己而感到想吐……
术士望着笑容亲切的童磨,觉得自己就算再怎么想找台阶下,也不准备顺势抱住这个便宜儿子。
再加上男人下意识觉得现在这个局面说不定有童磨的参与,他只能咧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慢慢收回了自己的双手,先同这个管自己叫“外人”的儿子打起了招呼,说:
“哇,真是不简单,作为道标你应该叫她‘大人’才对的。”
“现在怎么叫莲了?”
若不是童磨看起来还是那副没有咒力波动,心如止水的模样,他真想笑眯眯地再讽刺一句“你是不是下次要管她叫‘内人’了”。
“嘛,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会这么亲近我当然也没意见啦。”
不过既然敢重新培育咒花,术士自然也有控制她的独门方法。男人说罢弯下腰来,凝视着躲在童磨身后的神明,驱使咒力凭空捏出了一朵美丽的咒花——
花朵的外形同教团花池中供养的铁线莲并无诧异,只是颜色从妖艳的紫色变为了梦幻的浅蓝。
“来呀,到父亲这里来。”
“我有带礼物给你哦,这是你最喜欢的花对吧?”
术士捏着那朵美丽的咒花,像在逗弄草丛中的流浪猫一般,朝女人轻轻摇晃手臂,示意她上前观赏。
纯粹的无瑕之蓝出现的一刹那便夺走了莲的全部注意力。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也的确像闻到木天蓼的野猫一样,爬到了术士的身前,朝那朵咒花伸出了手指。
在神明指尖与花朵接触的那一瞬间,花朵化为纷飞的光点融进了她的体内。温暖的力量仿佛母亲的怀抱包裹着她,让她几乎有了流泪的冲动。
正如男人口中所言,作为“父亲”的他的确拥有着能孕育她,来自本源的力量。
而除了他施咒化出的这朵咒花,莲通过接触男人的手掌,顺着咒力的流动趋势,敏锐地察觉到有更多的力量,正集中在他那颗搏动的心脏里。
【那是我的东西】
【还给我】
【把我的本体还给我……】
因缺憾而羸弱的神明渴求着圆满。有这样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不断催促她将手掌化为尖爪,剖开男人的胸膛。
对此早有准备的术士轻而易举地攥住了女人柔嫩的手掌,用咒力加固过的身体如磐石般稳固,牢牢地将她停在了原地。
和无限纵容神明的童磨不同,作为长辈的男人脸上浮现出了无奈的表情,不满地训斥道:
“看来你很满意我的礼物啊,这可真让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