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烦公主挂念,我娘身体已经渐渐好转了,今日用过安神汤后,已经睡下。想必再修养几日,也就能外出参与围猎了。”傅玄邈顿了顿,说,“我娘从未骑过马,明日我想带她去围场外围转转,公主可愿一同前往?”
明日?
她只希望他明日身陷囹圄,哪儿也别去。
“我现在有些头晕,明日再说罢。”沈珠曦道。
“公主若是身体不适,蝉雨可以送公主回帐歇息。陛下那边,我代为交代。”
“……不必了,皇兄今日情绪高涨,我不想扫他的兴。”
傅玄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公主还和以前一样,总是把他人看比自己更重。”
沈珠曦垂下眼眸没有说话,仿佛忐忑措。可她心里清楚,傅玄邈这话,早已对如今的她不适用了。
“今日这场盛宴——”
沈素璋大笑着开口了:
“既是为了庆祝大燕平安度过浩劫,重现往日荣光!也是为了庆祝朕和流落民间两年的六妹——越国公主,好不容易,终于重逢!朕特意从宫中带出了一坛用先帝亲手猎黑熊炮制的熊胆酒!就让这天下仅此一坛的熊胆酒,见证朕与诸位卿家今夜的喜悦吧!”
沈素璋话音落下后,场内如雷的赞颂声久久不绝。
几名宫女内侍合力抬出了一坛足有一人高的黑釉酒坛。当着场内众人的面,酒坛被身高九尺,虎背熊腰的一名将士打开了。浓郁的酒香立即从坛口飘散了出来。赞叹和惊声如浪『潮』卷席了酒坛四周。
沈珠曦坐在内围,同样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醇厚酒香。
关键的时刻终于到来,她面上强装镇定,心中却更加焦躁不安了。
一壶壶『药』酒被当面分好,送到了各个桌上。
沈珠曦看着两名宫女分别用一壶酒给她和傅玄邈面前的酒盏满上。
“这第一杯,朕想敬一个人,若不是他,今日朕也喝不到这醇香的熊胆酒!”沈素璋一脸动容道,“这一盏酒,朕已经欠了父皇好久,两年来,天下动『荡』,朕和诸卿家疲于征战,始终未能停下来好好祭奠已逝的先人。好在,伪辽如今已经灭亡,朕也算是为父皇报了血仇,可以理直气壮地敬出这一盏酒了!父皇——儿臣把这大燕守住了!你可以安心了!”
沈素璋慷慨激昂地说完一席话,把手中的酒洒在地上,又将桌上的另一盏酒一饮而尽。
场内鸦雀声,众人都换上了肃穆专注的神情。
沈素璋放下酒盏后,宰相王诀抚着白须开口了:“陛下英勇有加,智谋超绝,若是先皇看见了,定然也欣慰。”
王诀打开了场内赞誉的口子,一群惯会察言观『色』的官吏纷纷送上马屁。
“这第二杯酒,朕想敬在场的诸位卿家——”
沈素璋话音未落,一名官员就连忙道:“使不!陛下怎可敬我们,应该我们来敬陛下才是……”
“这有什使不的。”沈素璋爽朗笑道,“这过去的两年多,朕和众卿家患难与共,早就超越了一般的君臣情谊。爱卿若是不接这一杯酒,才伤了朕的一番好心啊!”
“微臣惶恐,只能感谢陛下厚爱了……”
沈素璋和下面人的一唱一和之后,有人都拿起了酒盏。傅玄邈也不例。
他神『色』平静地端着玛瑙酒盏,琥珀『色』的酒『液』在玛瑙中泛开波澜。
紧张让沈珠曦喉中发涩。
在震耳欲聋的应和声中,沈珠曦喝下了这一盏酒。凭借眼角余光,她看着旁边的傅玄邈也喝下了这一盏酒。他的动作平缓,神『色』安定,仿佛对沈素璋赐下的『药』酒并无任何疑心。
或许就是为了让他不起疑心,沈素璋才安排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酒坛,分酒散发。
目前看来,他的目的达成了。
接着又是几个举足轻重的大员向沈素璋敬酒,说了一席漂亮话。当沈素璋放下酒盏后,酒宴才算正式开始。群星隐入了云层,一轮清亮的月亮升上高点,篝火跳跃的同时,地上杯觥交错的人影也在跟着闪动。
烤肉和『药』酒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构成最温暖的篝火气氛。宾主尽欢的和谐画面中,却潜伏着寒冷的杀机。
沈珠曦穿着奢华的宫装,看着靡丽的歌舞,想起的,却是鱼头镇那段最干净动人的时光。
鱼头镇已然湮灭在浑浊的商江之中。
小而精的河柳堂,宽阔大气的金银楼,总是充满点心香气的丁记点心铺,还有那条从市集通往李家小院,路上总是散布着几坨“惊喜”的羊肠小道,都消失在了浩『荡』的水波之中。
她最美好的回忆,不复存在。
因为身边这个人。
她前半生,几近眼瞎耳聋,只能在阴云之下战战兢兢地『摸』索着前行。
因为身边这个人。
他或许也为她挡过风雨。
但他为她遮住的阳光和雨『露』,更多。多到不计其数,多到她的心灵险些枯萎。
“……这一盏酒,我敬你。”沈珠曦端起了面前重如千钧的酒盏。
沈素璋的话再次响『荡』在她的耳边。
“这酒中有愁思散,『色』无味,任是神医来看也查不出来。饮后令人浑身乏力,昏昏欲睡,饮得越多,见效也就越快。”
她早已决心挣脱这牢笼。
她早已不是那个孤独无助,只能在御花园偷偷向桂花树倾述的少女。
“公主不善饮酒,不如以水代酒。”傅玄邈说。
“傅公子过去为我做一切,担起这一杯酒。若是水,那就轻了。”沈珠曦说。
傅玄邈看了她片刻,这才拿起了面前重新满上的酒盏。
“公主既然坚持,蝉雨恭敬不如从命……”
沈珠曦举起酒盏示意,率先一饮而尽。
火辣的酒『液』顺着喉咙往下,像火焰一路烧灼。她咽下咳嗽,却咽不下上涌至眼眶的泪光。
“此前我误会了你,这一杯,是我向你赔罪。”
沈珠曦不待他发话阻拦,再次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傅玄邈只能跟着饮下第二盏酒。
“宫变之后,你们可有迎回父皇的遗体?”沈珠曦问。
“叛军占领京城后,陛下曾同叛军首领有过交涉,用物资和俘虏,换回了先皇的遗体。如今先皇遗体已经安葬进皇陵,公主不必担心。”
“那……”
那我母妃的呢?
沈珠曦话没说完,声音便更咽了。
因为她知道,她知道回答是什。
大敌当前,宫廷倾覆,迎回父皇的遗体已是不易,即便陛下还要交换,也该交换先皇后的遗体,而非一个被遗忘在冷宫多年的弃妃的遗体。
她咽下喉中哭音,强笑着举起宫女再次倒满的酒盏:“论如何,父皇总算入土为安了。我知道为了迎回父皇遗体,其中定然少不了你们傅氏的帮助,这一杯,我还是敬你。”
她端起酒盏,再次一饮而尽。
沈珠曦就这一口气连喝了三盏苦涩烧灼的烈酒,酒气上涌,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皮困倦不已,就连眼前傅玄邈的神情,也看不切了。
喝到第四盏的时候,一只瘦削白皙的手将她的酒盏从唇边按了下来。
傅玄邈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轻声道:“曦儿,够了。”
不够,如何能够?
她还没有救出李鹜……
她还没有挣脱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如何……
如何能够?!
沈珠曦刚想敬第四杯,一个官员端着酒盏走了过来,祝贺她凤涅盘,重返宫廷。
没过多久,又有一个官员端起酒盏,祝她先苦后甜,日后荣华无限。
不知怎么的,从前对她视若不见的朝廷大员忽然好像能够看到她了。一个接一个的敬酒到了她的面前,说的也非是那些重复的话,祝贺她能够在流落民间两年后重返宫廷,和天子相认重逢,要不就是夸她和傅玄邈金童玉女,询问婚期何时将至。
沈珠曦听得麻木了,酒也快喝麻木了。
她原本推拒了一次,但是坐在主位的沈素璋说了一句“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大家都高兴,六妹也不要伤了诸位卿家的心”之后,沈珠曦再也没有推拒过底下的敬酒。
好在群臣也算有些自知自明,敢向她敬酒的,只有四品以上大臣。
沈珠曦喝到第七杯的时候,手指还未碰到已有重影的酒盏,傅玄邈就先一步拿走了她面前的酒。
“这一杯,我代越国公主喝。”
不等沈珠曦反应,傅玄邈已经放下了空了的酒盏。
沈珠曦头脑昏昏,之后又有几人向她敬酒,都被傅玄邈挡了下来,她酒壶里的酒,被傅玄邈一盏一盏地喝空了。
不知过了多久,黑釉质地的酒坛里的酒渐渐空了,众人桌上的酒壶也见了底。清亮的月牙变黯淡,被一缕薄云笼罩,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了新的光芒。
“围猎正式开始前,朕还有一事不不说。但是在那之前——”
沈素璋的话让本来嘈杂不已的场内迅速安静下来。
他收起了轻松随和的神『色』,冷厉的目光箭一般『射』向沈珠曦身旁的傅玄邈。
“傅爱卿,你可有什想要对朕说的话?”
246、第246章 第246章“你对因你死在商江浪……
“陛下想听微臣说什么?”
烈酒让空沉醉, 也让许多人『露』出和平时截然不同的姿态。
傅玄邈一改从顺的态度,抬起双目与沈素璋平视,不卑不亢地反问。
“朕想听你说, 那些你以为朕不道的事。”沈素璋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场内寂静无声, 就连醉酒倒大睡的官吏也被身旁人惊惧地推醒了, 唯恐醉酒者的鼾声殃及池鱼。到了此时,即便是再迟钝的人,也该道,潜伏在阴影里的杀机已悄然『露』。
王诀的右手放在白须上已有一段时间了, 他睁开眯了半晌的眼睛,两束锐利的精光径直投向沈珠曦身旁的人。
“傅玄邈——”王诀沉了一口, 声音低沉严厉,“你对上, 倒行逆施, 结党营私,对下,横征暴敛,摄威擅势。事到如今, 你还不认罪?!”
半晌缄默。一声爆裂在熊熊燃烧的烈焰中炸开, 火光投下的阴影猛地一晃。
沈素璋高坐朱台,冰冷厌恶的目光落在沈珠曦身旁。
在落针可闻的死寂中, 目不斜视注视着面前空酒盏的沈珠曦感觉到旁边有了动静。一个颀长的身影站了起来, 慢慢走到了场中央。
篝火就在不远处燃烧, 跳跃的火光蒙在傅玄邈清俊洁雅的面容上,如阴冷的百蛇团扭动。
“微臣不明。”他平静的声音响『荡』在开阔寂静的场地内,“自入仕以来,微臣为陛下, 为大燕,朝乾夕惕,不敢有一日松懈。父亲不幸遭『奸』人所害,微臣更是躬先士卒,枕戈尝胆,生怕堕了父之。王相若要问罪。也要给出具体缘由,否则不但是伤了你的同僚之情,也是伤了下边的百官之心。”
“好!你要缘由,就给你缘由——”
王诀站了起来,威风凛然地瞪着不远处的傅玄邈,一口念出了/十/八/大/罪,其中有大有小,大的有傅玄邈延误战机,救驾来迟;治军不严,致无辜百姓惨死;小的有上朝跪拜时慢了一步,德行有失,甚至还有几十年前傅汝秩在世时,纵容手下侵占官府三更稻田的陈年旧事。
这/十/八/罪,王诀倒背如流,掷地有声地念了出来。
“傅玄邈,你和你父亲这些年擅权妄为,无视天家威严,屡此对先皇和陛下不敬,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臣子本分早就忘得一干净!若不治你的罪,天理难容!如今,你还有什么说?!”
“微臣和众地方官员频繁往来,是因为要合纵连横抗击伪辽。”傅玄邈不慌不忙,缓缓道,“所谓的横征暴敛,也是为了筹集军费,抗击伪辽,增赋一事,当初也是请示过陛下,得到了陛下首肯才实施的。藐视帝心从何说来?傅家有四百余口人,微臣不敢夸口人人没有犯下过错,但只要拿出证据,傅家绝不姑息。至于早朝怠慢——”
傅玄邈垂下目光,平静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看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王诀一掌拍在桌上,原本侍立在场地外围的带刀侍卫不约同上前数步,噌地一声亮出了腰间的佩刀。
“你们傅氏把持朝政多年,今日,是时候还政天子了!”王诀怒声道,“你带来的那两千余人,如今已在禁军的控制之下,你要是执『迷』不悟,就别怪老夫不讲情面了!”
“王相无法以理服人,索『性』以兵刃相见了?天子尚且不发一语,王相独掌乾坤,对朝廷大臣说拿就拿——此情此景,究竟是王相把持朝政,还是傅氏把持朝政?”“傅玄邈,你巧舌如簧,但是休想凭此挑拨和陛下的关系!”
王诀的神『色』越发激动,傅玄邈依然像一开始那般平静沉着。
沈珠曦看着他的子,不安越来越深。
“陛下是否也如此觉得?”傅玄邈忽然将目光投向坐在朱台的沈素璋。
沈素璋懒散歪坐,右手放在桌上,挡着胸口,紧皱的眉间『露』出一抹不耐。
“朕如何觉得,取决于你如何做——朕对你们傅氏寄予厚望,可是——你们让朕很是寒心呐。”
沈素璋说完,王诀埋在白须里的嘴唇一拧,『露』出一抹胜券在握的微笑。
“陛下已发,傅玄邈,你还是俯首认罪吧,你心心念念的罪状,等你进了刑部大牢,老夫亲自给你送来!”王诀说完,神『色』突变,大喝道,“拿下他!”
王诀的怒喝响彻寂静的营地之,取代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篝火许久没有再添新柴,火堆已燃到末路。除了那烈焰中偶尔响起一声的噼啪外,场内静得好像能听见每个人血『液』流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