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混合杂草枝叶,加水和起来,放到木框子里压实定型。
放在太阳下晒上一个星期,土坯就做出来了。
起先拉泥做土坯的时候,叶安国不知道叶老二要干什么,倒是问了他一句:“这是要盖房?”
叶老二累得直接坐在泥地里休息,抽着旱烟跟他说:“不盖房你结婚后住哪?”
叶安国倒真没想这个事,回答一句:“家里不能住?”
叶老二抽一口旱烟咳嗽两声,“家里这么多人,你结婚住东头房里,安军就得搬出来,让他住堂屋当间里倒是也行,可你和你媳妇方便吗?你愿意,你媳妇能愿意?”
叶安国想想也是,家里人口太多了,屋子就那么几间。
他带着媳妇住东屋,外屋当间住叶安军,西屋住五个丫头,确实非常不方便。
他倒是没往分家那层上去想,毕竟在农村,分了锅才算分家。
只要还在一个大锅里吃饭,那就算不上是分家。
既然他结婚能申请一块宅基地,那当然是盖上两间房,他和媳妇搬出去住是最好的。
一来不影响家里原有的生活,不会多个人来占地方,挤得叶安军连睡觉的房间都没有,他和何月香也能住得私密舒服一点。
既然是给自己盖房,叶安国便干得更起劲了。
但凡看到叶老二有些累,他就让叶老二在旁歇着,自己握着铁锨挖泥往平板车上堆。
家里的其他人空了自然也来帮忙,还有邻里像老金这样的汉子,也会搭把手。
今天你家里有事情我帮你,明天我家里有事你帮我,农村多是这样。
人一多起来,事情干得就很快,院子里堆的土坯就一天天见高。
家里看着都欢喜,因为堆起来的是一份喜庆。
一九七六年的元月份,苏瓷正式小学毕业。
五年级的八个学生,都从安老师手里拿了自己的成绩单,还有升初中的报名表。
李秋玲拿到成绩单和报名表的时候,眼底有一些担忧和惆怅。
但她也没有过多表现出来,只和苏瓷约好了,两天后一起去大队部盖章。
两天后的下午,两个小姑娘在小树林边上碰面,一起去大队部。
现在小树林已经变得光秃一片,地上倒是覆了厚厚的树叶子,唯有一条踩出来的小泥路被扫得干干净净。
苏瓷走在有些坑洼的土路上,能看出李秋玲眼里的东西,于是对李秋玲说:“别担心了,我感觉赵书记挺通情达理的,你家这些年表现又很好,不会在这种事上卡你。”
李秋玲心里其实还是非常没底,但她还是吸口气点了头,重重应一声:“嗯!”
两个人过了小树林,一路走去大队部。
向阳大队的大队部也就几间土坯房子,分为一间广播室、一间办公室,还有一间摆长桌大会议室,平时村里领导开会都在这个会议室里。
院子不怎么大,所以平时要是需要开社员大会,都是召集在小学操场上面。
院子大门倒是不失气派,上头镶着红色的大五角星,门旁挂白底竖匾,上面印着黑色大字——向阳大队革委会。墙上还有“农业学大寨”、“毛主席万岁”等字样。
走到院子大门前,李秋玲稍停了一下步子。
她看着苏瓷深深吸口气,把书包里的成绩单和报名表都拿出来,然后和苏瓷一起进去。
过了院子直接去到大队部办公室,习惯性地站到门口喊“报告”。
喊完报告发现,赵世满不在办公室里,办公室有两个人,一个是副书记吴有金,还有一个是吴巧艳。
吴有金伸头看李秋玲和苏瓷一眼,让她们进去。
吴巧艳从办公桌这边的椅子上起来,往旁边让了让,却没有出去。
李秋玲和苏瓷站到办公桌前,苏瓷说:“我们找赵书记,给升初中报名表盖章。”
吴有金直接向她们伸手,示意把东西给他,嘴里说:“赵书记去公社开会了,给我就行。”
既然他这么说,苏瓷和李秋玲自然就把东西送到了他手里。
吴有金先看了看苏瓷的成绩单,看完抬头看向她,脸上带笑说:“怪不得能在知青欢迎大会上出风头,可惜了是个丫头。叶老二要是把你生成个小子,说不准以后能带他享福。”
苏瓷看着吴有金,听着他说的话,连他脸上的笑都觉得刺眼。
原主对吴有金的记忆有限,总结起来就是,他家和吴巧艳家是一门吴姓里的,当年他家儿子吴大山顶替了叶安国去当兵,让叶安国回家种了地。
苏瓷对他原本印象就不好,再听他这样说话,自然看他更不爽。
但现在不是能耍脾气的时候,她和李秋玲还要等他盖章呢,所以苏瓷没有说话。
吴有金姿态摆得足,用手指弹一下苏瓷的报名表,随后拿起旁边的印章哈口气,给她盖了大队部的章在上面。盖完还给苏瓷,又拿起李秋玲的成绩单和报名表来看。
看了一会,他抬起头看着李秋玲问:“六队李继白的孙女?”
李秋玲听到自己爷爷的名字,眼皮和心脏都跟着狠跳了一下。
她两只手抓在一起,使劲捏着手指,点头应一声:“嗯。”
吴有金把她的成绩单报名表给放下来,看着她:“你们家这成分,还想上初中?”
听到这话,李秋玲眼底一慌,下意识用指甲掐手心,小声说:“安老师说可以的。”
吴有金笑一下,“安老师还能做这个主?”
李秋玲屏着呼吸,心里越来越凉,眼眶都湿了,看着吴有金不敢说话。
吴有金把她的成绩单和报名表给扔回来,端起搪瓷茶缸喝水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学校也是给像我们这种无产阶级办的,你们这种人,就该回去地里专心劳作认真赎罪。”
李秋玲看着扔到她面前的报名表,眼泪直接从眼眶里滚出来了。
她也不敢哭出声来,只是默默地伸手,把成绩单和报名表都拿在手里。
苏瓷这下忍不住脾气了,看着吴有金问:“这是赵书记的意思?”
吴有金蹙一下眉放下搪瓷茶缸,“你这是什么意思?这种小事我还做不了主?她爷爷李继白是地主,她能上完小学已经是不错了。”
苏瓷凝着目光盯他,“他爷爷是地主怎么了?家也刨了,财产也没收了,牛棚猪圈都睡过了,李秋玲又没剥削过人,他家一家这些年也一点错事没做,怎么就不能上初中?”
吴有金猛一拍桌子瞪起眼,盯着苏瓷,“你说地主怎么了?!难不成你还要为这些黑五类平反?!别以为自己在知青大会上出点风头,又帮大队解决了知青问题,就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毛主席说,永远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看你是忘干净了!”
苏瓷抿着气,没再往下说。
再说下去,好不好给她扣个大帽子,把她逮去批评教育都是有可能的。平时她就和李秋玲走得近,人家在她的阶级立场上做文章还是不难的。
李秋玲也知道事情的性质,她伸手直接拽了苏瓷的衣袖子。
她没再让苏瓷和吴有金对峙,拉着她便出去了。
李秋玲把苏瓷拉到大队部大门外,才松手放开她。
苏瓷一肚子的气,缓了一会宽慰李秋玲说:“你别担心,等赵书记回来,咱们找赵书记去。”
结果她这话刚一说完,李秋玲还没来得及出声,忽听到吴巧艳的声音,“找赵书记又有什么用,能改变她黑五类的事实?当初要不是你抢了她的表现机会,现在肯定没问题了。”
听到声音,苏瓷和李秋玲一起转头。
苏瓷一时间没听懂她说的是什么表现机会,只蹙眉道:“你说什么呢?”
吴巧艳一副不太想和她多说话的样子,直接往前走,给苏瓷丢一句:“当然是知青欢迎会的表现机会啊,本来就该是李秋玲的……”
还没等苏瓷和李秋玲有反应,吴巧艳已经快着步子走远了。
好像还怕苏瓷追她一样,走几步竟然还小跑起来了。
苏瓷站在原地,抿着气看她跑走。
如果是之前听吴巧艳说这种话,苏瓷肯定觉得吴巧艳是神经病,上台发言明明就是安老师安排的,第一个找的就是她。
但现在知道吴巧艳诡异,再听她这话,苏瓷也就能想出个因果来。
她猜测前世上台发言的是李秋玲,因为这件事,她上初中大概也很顺利。但这一世她改变了前世的事情,抢了李秋玲的发言机会,所以吴巧艳才会这么笃定地说。
李秋玲看苏瓷愣神,以为她在愧疚。
她自己是讲道理的人,便拉了拉苏瓷的手,对她说:“你别听她胡说八道了,安老师没有找过我,这个表现机会本来就该是你的。”
苏瓷回过神,收回目光看向李秋玲。
既然这件事确实和她有关,她当然会负责到底,她反牵起李秋玲的手,“你也别担心,我一定会让你和我一起去上初中。”
刘秋玲本来确实还非常难受,现在听苏瓷说话的语气和看她的眼神,以及手背上传过来的温度,她莫名觉得踏实,便打起了士气来,冲苏瓷点一下头:“嗯!”
为了让李秋玲安心,离开大队后,苏瓷没有和她分开回家。
她直接带着李秋玲找去了安老师家,打算先找安老师问问这个事情。
安老师家的孩子还小,她放假就在家带孩子。
今天天气好,她就把孩子放竹编小摇车里晒太阳,自己在旁边一边织毛衣一边唱歌。
苏瓷和李秋玲过来的时候,她正在逗孩子笑呢。
看到苏瓷和李秋玲在院子外冒出头,她忙笑着叫两人进来,开口就问:“怎么样?报名表都盖上章了吧?”
李秋玲眼神微微暗了一下,没说话。
苏瓷捏捏她的手,对安老师说:“我的是没有问题,已经盖好了,但是没有给李秋玲盖章。大队的意思是,不让她上初中。”
安老师听完脸色瞬间一肃,微微蹙了下眉,“不可能啊,我之前让周校长特意找赵书记聊过,都说了没有问题的。我们总共八个毕业生,全部可以去上初中。李秋玲学习成绩好,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大队,表现都很好,没道理还要卡她。”
李秋玲压着心里的难受和委屈,开口道:“赵书记今天不在,去公社开会了,是吴副书记在大队盖章的。他说我家成分不好,能上完小学已经不错了。”
安老师拧着眉轻轻吸口气,念叨一句:“怎么这样呢。”
说着看向李秋玲,软声安慰她:“乖,别难过,等赵书记回来,我去大队找他问问。”
李秋玲看安老师这么说,还有苏瓷在旁边帮她鼓励她,她心里更加踏实了一些。
到底是没让自己再哭鼻子了,也坚强起来说:“我等赵书记回来。”
去过安老师家,李秋玲心情好了很多。
她和苏瓷离开安老师家,也没有立即各回各家,两人随处走了走,吹着冬日的冷风,随便聊了聊天。
苏瓷知道她心里还是郁闷,所以特意陪了她一下午。
到傍晚的时候还把她送回了家,在她进院门之前,又耐心劝了她几句,让她不要多想。
李秋玲都点头应了,说她相信安老师。
就算实在不行,大队那边就是不让她过,她也谁都不怪,毕竟是她自己的家庭成分有问题。
苏瓷拍拍她的肩,“肯定能行的,乐观点。”
刘秋玲点点头,笑一下,再次给自己鼓士气,“嗯!”
苏瓷看着她进院子,自己才转身回家。
她自己倒是没什么可愁的,报名表盖了章,拿去公社初中报个名这事就搞定了。
回去的路上,她吹着风在心里想。
吴巧艳家这一门姓吴的,怕不是祖上就跟她家犯冲。
这次吴有金这样为难李秋玲,不知道吴巧艳在里面起了多少作用。
这一大家子还真是都一个调性,一个个都是良心被狗吃了的。
仿佛不让人不痛快,他们心里就不痛快似的。
只要自己过得好心里舒服,那就丝毫不管别人的死活,好不好还犯贱踩你一脚。
也就这时代特殊,不能逆势而行。
但凡换个不把阶级斗争挂嘴边的时代,苏瓷非跟那个吴有金死磕到底。
这个吴有金,之前就在叶安国应征入伍的事情中坑了他家一次。
要不是他靠关系让吴大山顶替了叶安国的名额,叶安国现在也该是有出息的人,说不定能靠能力直接留在部队里呢。
吴大山有什么用,当兵混两年就复员回来了。
也就是靠当兵两年的履历,才能在县城里找那么一份工作。
想到这里,苏瓷下意识掐了掐手指。
她忍不住想,不知道时隔这么多年,再去追究这个事,还能不能追究出结果来。
当然了,就算不过这么多年,追究的过程也是非常的难。
吴有金有本事让吴大山顶替叶安国,那自然有本事让你有苦难言。
但凡是有一点硬关系的人家,吴有金也不敢这么做。
敢这么做,不就是看他们叶家好欺负,没有人能出头,所以才肆无忌惮么?
这事又没别人知道,只有他们叶家人知道。
叶家能去哪告状?到大队部面对的就是吴有金,到公社县城,那更是两眼一抹黑谁都不认识。
这样想了一会,苏瓷决定下次去县城的时候,找秦老爷子问问这个事情。
他是城里人,家里条件好,年龄大见的世面也多,或许能给她点好的指点和建议。
第039章
因为天气冷,伸不出手做事,苏瓷近来都没有出去赚钱。
她也没有因为大哥的事特意去县城,毕竟这事都耽搁多少年了,不急在这一时。
学校放假以后,她就每天手插棉衣口袋,吹着干燥的冷风,在村子周边用脚扒拉碎瓷片。
看到稍微入眼的,才会伸出手来,捡起来迎着太阳光仔细看一看。
像其他类型的古董,诸如金石玉器书画,甚至木器杂项,那都是非常少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