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华荣听到这话是很有感触的。
她嫁过来的时候,想着是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可没想到叶老二是个立不起来的,非得依附着老大家过日子,什么都要问他妈和他大哥的主意。
依附这么多年,好处没捞到,尽是给人家当牛做马了。
苏华荣自然有怨言,因为大部分都是她在当牛做马,可她一个媳妇能说什么做什么呢。那是人家的亲妈亲哥,说多了免不了吵架打架,她又打不过叶老二,只能顺着他。
叶老二此时又被苏瓷刺激得浑身发抖。
要不是暮色重起来了,都能看出他眼睛里正在喷火冒红光。
他死死捏着手里的火烧棍,然后猛一下掷在地上。
掷完转身就走,装鸡蛋的竹篮子也没拿,便出院门去了。
没有人跟着追出去,苏华荣、叶安国、叶安军,还有叶苏红、叶苏芳和叶安家,都站在一旁看着苏瓷,又惊又懵说不出话。
叶老二在家里吃大瘪出门,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作为一家之主,他从来都是让别人瘸着腿出门!
而苏瓷依旧面色寻常,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拍一下肩上的尘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语气平平道:“该我洗澡了。”
第009章
叶苏英和叶苏梅洗好了澡,两人抬着洗澡桶出来泼水。
泼完水把洗澡桶放回去,苏瓷过去往里面添水,接着去洗澡。
叶老二出去后,叶安国和叶安军面面相觑,在院子里呆一会又回了屋里。
苏华荣去拎了鸡窝边装鸡蛋的竹篮子,小心翼翼把鸡蛋收了起来。
叶苏英和叶苏梅披着湿漉漉的头发,到叶苏红面前,小声问她怎么了。
她们在屋里洗澡,倒是听到吵架的声音了,但看不见,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叶苏红去枣树下坐下,叶苏英和叶苏梅跟过去。
叶苏芳和叶安家就是两个跟屁虫,姐姐们去哪她们就去哪,跟着就是了。
叶苏红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小声详细跟叶苏英和叶苏梅说了。
说完后,她的声音更小,看着叶苏英和叶苏梅道:“大姐二姐,你们说小苏瓷是不是疯了啊?”
从今早退烧醒过来,这一出接一出的,哪一出不是让人惊掉了眼珠子?
叶苏梅却摇摇头,小声说:“疯了能说出那些话?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把奶奶气成那个样子。奶奶多厉害的嘴啊,有时会吃外人的亏,但在咱们家,她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还有爸,谁敢犟嘴就把谁往死里打,居然被她气出门去了!”
叶苏英听完这话,往院门上看一眼,心里暗暗地觉得解气。
要说家里八个孩子当中,谁被叶老二打得最多最狠,那自然就是她叶苏英。
叶老二是个重男轻女的人,大哥二哥被打得自然不多。
二丫头叶苏梅长得端庄漂亮,性子软和爱笑,一笑起来招人稀罕,她被打得也不算多。
三丫头叶苏红精明又滑头,发现惹到了叶老二,撒腿就跑。
剩下的叶苏瓷、叶苏芳和叶安家,因为性格长相和年龄等原因,被打得都不多。
当然,他们也都被打过。
在叶老二手里过日子,哪有孩子能不挨打。
叶苏英因为长相显刻薄,不爱笑,说话也是直来直去让人听着不舒服,所以她最不招叶老二喜欢,也是从小到大被打的最多的。
大到带着妹妹们偷生产队的红薯苹果吃,小到犟了一句嘴,都少不了一顿毒打。
只要叶老二脾气上来了,她又碰到了枪口上,准要拿她出气。
可去偷生产队的吃的,那不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么。
再往前,家里穷得连稀水红薯干也吃不上的时候,几个孩子饿得抓心挠肝,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只能半夜里出去偷点吃的。去偷的也不是他们一家的小孩,几乎家家小孩都偷。
不偷就等着饿死。
说起来,被打总比被饿死强。
可不公平的是,每次都是她叶苏英被打最多也最狠。
哪怕大部分情况下,是大哥二哥支使她带着妹妹们去偷的。
在叶苏英的记忆当中,被毒打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而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因为她打瘸了生产队小猪崽的一只腿。
那时候叶老二帮生产队放猪,他自己不想放,就让叶苏英去放。
叶苏英拦不过来那些猪,便用棍子去赶,不小心就把一只小猪崽的后腿给抡瘸了。
倒也不严重,又没伤到猪腿骨头。
结果叶老二发现了,握着火烧棍对叶苏英就是一顿毒打,打得她两条腿差一点就废了,基本也丢了半条命,在床上卧了一个多月才勉强能下床。
想到这些,叶苏英现在还会下意识咬紧牙根。
说不恨她爸是不可能的,恨不能赶紧离开这个家,不用再在他手里过日子。
她听着叶苏红和叶苏梅小声说话,自己掐紧了手指。
掐出了一道一道失血白印子,自己也没有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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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代的向阳村,没有电也没有多少娱乐项目。
晚上吃完饭这段时间,不部分都是一堆人聚在一起纳凉扯家常,小孩子在一起蹦蹦跳跳。
叶老二家今晚没人往人堆里去。
苏瓷洗完澡出来,离睡觉的时间还早,家里几个孩子还在枣树下面玩。
她自然也没别的消遣,就坐着听叶苏红她们聊天说话。
叶苏红叽叽喳喳的,叶苏梅正柔声细语地给叶安家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叶安家听完了故事说:“不好听呀。”
叶苏梅语气温和,“哪里不好听?”
叶安家摇起了小脑袋说:“牛郎偷织女的衣服,牛郎他不是个好人。织女是仙女,仙女不要留在凡间,每天就是织布做饭洗衣服……”
叶苏梅耐心道:“你这想哪去了?这是天定的良缘啊,是感人的爱情故事啊。”
叶安家声音奶里奶气的,“鱼果(如果)……鱼果是天定的缘分,那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为什么不让她们在一起啊?要把他们分开啊?”
叶苏梅张了张嘴,发现说不出话了。
苏瓷在旁边笑了笑,心里想——这小弟弟还是挺有意思的。
然后她刚笑完,叶老二从外面回来了。
叶老二回来一进门,院子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很紧张,连浓起来的夜色也掩盖不了。
苏瓷倒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着叶老二的身影往枣树下走过来。
她坐在小板凳上没动,微微仰着头,等着叶老二的再次反击。
她现在的态度就是——想闹奉陪到底,但想让她去给叶老太赔礼道歉,把脸送上门去给人踩,依然和之前一样被人奴役着过日子,那是门都没有!
叶老二一身烟草味,不知道在外面抽了多少锅烟。
他走到苏瓷面前站定,声音冷硬道:“四丫头,我也不撵你出去,你不是厉害吗,那从今天开始,你不准吃我的喝我的,我要饿到你跪地告饶为止!”
苏瓷瞪着他继续说下去,发现他不说了,她便开口应了一声:“行。”
说完“啧”一下嘴,又说:“不过……跪地告饶应该是不可能了,你别到时候扛不住,来向我赔礼认怂,承认自己就是个没担当的男人。”
叶老二这次没让自己炸,拼命忍着脾气,“好!那咱走着瞧!”
苏瓷松松笑一下,“行,骑驴看唱本。”
其他几个姐妹看着苏瓷。
屏着气不敢说话。
家里的粮食都是他们的爸爸和大哥上工挣的,虽然都是粗粮,但至少不会饿死。
如果叶老二真不让苏瓷吃饭,她肯定会饿得跪地告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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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苏华荣没跟叶老二吵,但叶老二还是迁怒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直接背对苏华荣,一句话也不跟她说。
作为罪魁祸首的四丫头不去道歉,他自己当然也不能去,去了也白搭。
所以他现在就把这口气憋在心里了,摆不出好脸色来。
苏华荣自然也不先找他说话,只捏着芭蕉扇,给睡熟的叶安家扇风。
叶安家还小,眼下还是跟他们睡的,睡在灶房里面的一间房里。
入夜后,村里静悄悄的。
外面除了偶尔有几声狗吠的声音,就没有其他动静了。
苏瓷躺在通铺上不大睡得着,主要是醒过来之前睡多了,而且这床是真他娘的硬!
虽然入了秋,晚上有风的时候挺凉爽,但睡觉的时候还是有点热。
苏瓷一直到后半夜才睡着,迷迷糊糊睡了几个小时,就听到了公鸡打鸣的声音。
她按着脑门睁开眼,发现三个姐姐一个妹妹,也都起来了。
她坐着醒了会盹,目光随意一落,便见三姐叶苏红正拿着黄挎包往头上套。
叶苏红还没把挎包挎到肩上,碰上苏瓷的目光,她僵了好一会,忽然慢慢把黄挎包放下了。
放到箱子上,又伸手把里面的小镜子沙包都掏出来。
她也没开口说话,把小镜子沙包装到自己衣服的口袋里,就出去了。
原来这黄挎包是苏瓷上学背的,是大哥叶安国上学用完的旧挎包。
她听说叶老二不准苏瓷去上学了,昨天就自己背了出去。
本来她也不打算还给苏瓷了,自己要占为己有。
但昨晚她亲眼见识过了苏瓷的厉害,现在她可不敢再抢苏瓷东西了,所以就乖乖放下来了。
苏瓷没有注意这么多细节,她坐着醒了好一会盹。
下床后出去,发现叶苏英带着三个妹妹,已经背上背篓拿上篮子镰刀,人手半个高粱面黑馒头,出门干活去了。
苏瓷走到灶房门口。
苏华荣正在烧火做饭,看她一眼说:“鸡才刚叫,还早呢,你身体还没好透,再回去睡一会。”
苏瓷脑子里有信息,如果不是她生了急病,现在也应该跟着叶苏英她们出去捡大粪。
叶老二和两个哥哥是不去的,都是在家睡到天亮,然后起来吃饭,去上工的上工,去学徒的学徒。
苏瓷睡不着了,拖个小板凳在灶房里坐下来。
苏华荣偷偷给她拿了一个棒子面窝窝头,小声让她赶紧吃。
苏瓷知道这是好东西,但不伸手接,只道:“我不吃。”
苏华荣压着声音,“傻的了?棒子面窝窝头你不吃?”
苏瓷打一个长长的哈欠,“就是白面猪肉馅儿的大包子,我也不吃。昨晚和我爸说好了,我不吃家里的东西。既然说了不吃,那就一口都不吃。”
苏华荣轻轻咽口气,“置气的话还当真,真傻的了?”
苏瓷笑一下,从小板凳上站起来,“妈您自己吃吧,我去洗漱。”
苏华荣站在原地,低眉看看手里的黄窝窝头。
看半天,深深吸下一口气,把窝窝头放回锅里馏着去了。
第010章
苏瓷没吃早饭,洗漱完把长发编成两根麻花辫,用毛线扎紧,便出门去了。
苏华荣问她要去哪,她也没有具体回答,只说随便转转。
这随便一转,苏瓷就转去了县城。
福园公社属于丰谷县县城的周边小镇,向阳大队离县城也不算远,但腿儿着过去,再快也得一个小时,慢点就两个小时。
苏瓷走进城以后,天色已经大亮了。
她进城的目的当然也很简单,走街串巷,打算凭手艺赚点小钱,先解决温饱那点事。
既然跟叶老二撂了那样子的话,那就得自立根生。
她没别的本事,鉴宝鉴古那点本事暂时用不上,现在能帮她赚点钱的,是她怀揣的另一项绝技——锔瓷。
中国有一句俗语,叫——“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这瓷器活,说的就是锔瓷这门手艺,也就是把那些被打碎了的瓷器,用锔钉给修复起来。
锔瓷还有粗活和细活之分。
像民间走街串巷喊的“锔锅、锔碗、锔盆、锔大缸……”,锔的是普通生活用品,这就是粗活。
而细活所用的工具更加精巧细致,锔钉也更雅致好看,多是用来给达官贵人修复古董宝贝,也有“秀活”之称,主要是为了观赏。
毫不夸张地讲,苏瓷的古董修复技术,许多顶级大师都比不上。
但在眼下这特殊的境况里,那些花俏的技术都用不上,她只需要拿出一两分的功力,去给普通人家锔点锅碗大缸,赚点小钱。
进城后,苏瓷先找了个没人的僻静角落。
她在杂货间一般的空间里翻找一气,找出了一条不起眼的黑色薄方巾,和所需要用的货郎扁担。
扁担的一头挑着带有抽屉的木头箱子,里面装着金刚石钻头、钻把、钳子、小锤子,鸡毛刷子、细绳子、厚布、白灰粉、锔钉和顶帽等东西。
木箱子上放有弓子,支架上用铁链挂着一面小铜锣,两边又挂着小锤,只要走起路来,小锤就会敲到铜锣,一路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扁担另一头挑着小马扎,干活的时候拿下来坐。
苏瓷当初准备这些东西的时候,纯为了怀旧,二十一世纪哪里还能看到这些东西。
结果没想到,竟有这么一天,她真会挑上这扁担,出去干这种粗活。
现在是计较不得这些了,能赚点钱就行。
在饿肚子面前,还讲究什么粗细。
找好东西后,苏瓷用黑方巾把自己整个头都包起来,只露出一对眼睛。
这年头上,没有合法的自由经济市场,为了避免麻烦,她还是得小心一点。
弄好行头之后,苏瓷就在地处比较偏的民舍小巷里吆喝了起来。
她故意放粗声线,拖长了尾音喊着:“锔碗、锔盆、锔大缸……”
先时走过两条巷子,都没有动静。
到了第三条巷子,终于有一个妇人出门来,小声询问了她几句,让她进了门。
妇人家有两个大瓷碗要补,询问了苏瓷锔碗的价钱,觉得可以才让她进门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