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不敢,也不舍得打扰她的好生活!就像当年逼着她和我生父分手,逼着她打胎,逼着她放弃我,以及最后要把我扔在雪地里冻死一样,都是为了让她追求美好的新生活!”
这些都是她们母女之间的事,旁人说不得什么。
那她呢?
她这个当事人呢?
她收回目光,不愿再看那个好像永远都生活在阴影中的人半眼,目光转向孙妈,语气也缓和下来,道,“孙婆婆,因为你当年的一念之恩,我一直感激你,但这不是你一再出现在我面前,对我提出要求,想要我像工具人一样,为了你阿姐的喜怒哀乐为所欲为的理由……她很苦,这一辈子很苦,可她的苦并不是我造成的,我不欠她的,我儿子更不欠她的。”
“你说把我儿子过继过去就过继过去,陪着她就陪着她,在你眼里,我儿子又是什么?”
她垂下眼,道,“你们离开吧,以后不要再来了,我并不想对两个老人家做什么……但我不介意把这件事交给赵夫人处理。”
“当年你们不把我当成个人,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我是个婴儿,没有半点反抗之力,但我儿子,他并不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你们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孙妈的面色一下子变得灰败。
她回头看到坐在门口气得眼睛冒火的陈阿婆,顾不上说什么忙过去安抚她,然后就看到站在她们身后的龙凤胎。
梁樾手上抱了个球,微仰了下巴,冷淡又倔傲地看着她们。
旁边的安安则是一脸的愤怒。
然后就听到“砰”得一声,球被砸到了她们旁边不远处的墙壁上,吓了她们一跳。
就见到安安已经冲到大门口,拉开了大门,冲着她们道:“没听到我阿妈的话吗?以后都别再来我家,走!”
安安一向礼貌,对人和善,对老人家更不会大声说话。
可这两位竟然算计想要带走阿福,一想到这个她就想炸。
等人都走了,林舒也回了客厅。
安安还是气得小脸通红。
梁樾倒是挺冷静,还去安慰他妈,道:“阿妈,你别生气,谁不会遇上个不讲理的人啊?可没必要自己生气,要气也是让别人气。”
林舒:……
得了吧,这位大概都不需要她后面的教育。
她伸手拉过还气得直喘气的安安,摸了摸她的脑袋,再抬头看一眼梁樾,道:“阿妈并没有生气。不过你们看今天的事情,在不相干或者一些注重孝道的人看来,陈阿婆都已经年纪这么大了,又生病了,还能活多久呢?就算我不同意把阿樾过继过去,也应该好言相说,然后送阿樾陪她过去住一段时间,多陪陪她,全了孝义美名。”
林舒看两人一个不屑倔傲,一个小脸一下子垮了下来的表情,笑了一下,然后柔声但正色道,“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们以后说不定还会遇到比这种更难拒绝的场面,或以命相胁,或以情相胁,不管什么情况,你们都记住,要保持清醒理智,用最恰当的方式处理。”
“你们心里应该有一杆秤,一个原则,这杆秤和原则,是不应该被别人的一跪,哀求,或者眼泪,因为畏惧别人的眼光就歪斜或者屈服的。”
“我知道,”
安安道,“就像别人来找阿妈,让阿妈帮忙找阿爸办一些不应该办的事,哪怕那个人再怎么说,用什么方式求,阿妈都不会答应……但阿妈也不会生气。”
林舒笑了出来,“嗯”了一声,道:“做人给别人力所能及的帮忙是应该的,但要注意帮忙的方法,也要看对方是什么人……”
梁樾默默喝了口水。
真的好多话。
……他妈的确不需要安慰。
他还觉得他爸有点可怜。
要是林舒知道这小子的心理活动,铁定给他脑门来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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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生最开始的时候,你可能会觉得一辈子很长,但等你真的走过了,你又会觉得,一辈子其实很快,不过弹指一挥间。
两个人一起过了一辈子。
从成西到南州,再从南州到广州,广州到海岛,再回广州,几十年间,孩子们从牙牙学语到开始满院子打闹,再到长大求学,各自有了自己的事业,家里从清静了一段时间之后又盈满了孩子们的笑闹玩乐声。
只是在梁进锡觉得,不管那屋子是寂静的,还是满满的欢声笑语,只要有她在,那就是圆满的,灯光都带着令人眷恋的暖色。
而没她在,再多的欢声笑语也像是遥远的。
林舒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多少痛苦,只是外面下着大雪,哪怕屋子里有暖气,身上的被子也盖得很厚,仍然有些冷。
只有他握着她的手,仍是几十年如一日,炙热的,令人温暖又安心。
她看着他因为担心,因为几日几夜的守着她,而露出的憔悴之色,手在他手心捏了捏,低声道:“进锡,你别难过,我很高兴。”
我很高兴,跟你过了这一辈子。
她这一辈子因为遇见了她阿妈,她的人生有了开始的那一半,变成了第一次,是她记忆中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她,而又因为有了他,终有了圆满。
她很感恩,这一世遇到了他。
总是庆幸,那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说他是她的对象。
她多么勇敢,赢得了他。
“以后,你还是要好好的,难过了的时候,就想想我。”
她笑了一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说不定,我就在哪里,跟别人说,我是你的对象呢……”
她曾经说过,如果没有他的话,她的心会无处安放。
那他呢?
那之后,他的心一直还在自己的身体里,只是不管屋里院外的孩子们笑声多么欢快,屋子又布置得多么亮堂鲜亮,他的世界也永远变成了灰白,单调的单一色。
但是,他也相信,她正在哪里,等着他。
一九五八年,大年初五。
“喂,我们去玩,好不好?”
梁进锡恍惚中,听到身边的小姑娘拽着他的衣服,仰着小脑袋跟他道。
他低头看她。
仍然不敢相信站在他面前怯生生,眸中却又十分倔强的小姑娘是他的妻子。
已经去世三年的妻子。
明明他是在医院里,看着外面的大雪纷飞,想着他跟妻子过去五十年相处的一幕幕,恍惚中,好像是忆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不是她记忆中在院子里惊吓她那次,而是很遥远的,她很小的那次。
然后睁开眼,就看到了她就在自己眼前。
还是个裹得像个糯米团子的样子,虚张声势瞪着他,威胁他陪她出去玩。
记忆怎么会这么清晰……连她抖动着的,长长的睫毛都根根分明。
她侧头看他,看他只看着自己许久不出声,就抿了抿唇,甩开他的衣服,自顾“蹬蹬蹬”往门外去了。
他看着她的背影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就听到后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些叹息道:“进锡,你就陪她出去玩一会儿吧,这孩子,在林家的时候可能是有些被吓坏了。”
他一向是镇定的,哪怕是这种情况也没急着追出去,而是回头往那个说话的声音看过去。
是一位老人家……他的记忆终于慢慢复苏,这位,应该是舒舒的祖母。
而她旁边坐着的,一边一个,是他年轻了很多的母亲和岳母。
她们在聊着家常。
然后他就听到他母亲道:“吓坏了?好好的怎么会吓着?”
老人家微不可闻的嗤笑了一声,道:“还不是那些人,轮流上阵,一个一个的劝我们,让我们把这孩子放乡下养,说什么抱养的养不亲,还是个不清不楚没根底的,说是一瞅那模样就不像无产阶级劳动人民的样子,可别小心养出了祸根,说就算是要养,也该养个他们老林家的孩子,最好是男孩……”
这样才能不绝了后。
因为旁边儿媳在,怕惹她难受,就把这句话收了回去,嘲讽地笑了一下,转了一下道,“他们只当那孩子才三岁,听不懂大人话,就当着她的面说,什么话都说……林家的那些孩子们也都听到了,只当她阻了他们的前程呢……”
梁进锡只觉心头闷痛,他转身,抬脚就往门外去了。
半个小时后,等他握着她的手进门来,李慧茹拉了林舒过去握着她的手温柔地问了她一会儿话,然后就转头跟老人家道:“妈,林家那边说要送他们家大儿子去我们军区部队学校,我看舒舒怕他怕得不行的样子,我这心里总是惴惴的,要不,就让进锡也一块儿去读吧,我看舒舒倒是挺喜欢他,之前肇同也说这孩子是个好苗子。”
反正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养。
她是不乐意林家一个两个的把人送过来的,家里养了两个了,他们总不能再送人来了。
而且一个是林家人,一个是婆婆的娘家人,林家就算背后再说嘴,也不敢闹到明面上来。
梁家家风好,有这孩子在,也不怕女儿背后被人欺负了。
李家已经没什么人了。
李慧茹是林奶奶娘家堂侄女,这事林奶奶自然是乐意的。
她仔细看了一眼梁进锡,转头问胡大娘,笑道:“我也觉着这孩子不错,不过英枝,这事你们乐意不?”
这个时候在乡下多养一个人吃饭都是吃力的事。
更何况去部队读书是对儿子大好的事情……胡英枝当然非常乐意。
她忙谢了林奶奶,就问自己儿子,道:“进锡,去部队里读书,成不?”
梁进锡转头,就对上小姑娘看着他,也不知道是哀求还是期待亦或是有些惶恐的眼神……他的心中遽痛。
他不记得当年他有没有收到过这个邀请,收到过,但忘了根本不足为奇,因为他太清楚小时的自己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他根本就不会往心里去。
甚至哪怕他爸拿鞭子抽他,他也不会答应的。
“进锡,部队那边跟家里也没多远……”
“好。”
他打断了他妈劝他的话,直接道。
说完他再转头看她,就看到她眼睛里一瞬间迸出的灿烂星光,那一刻,他记忆中一辈子都从没有掉过的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这一次,他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终于搞完了!!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一路陪伴,无语凝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