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阮略微沉吟,“所以你隐去了名字,与那些学员一起混在了二班?”
宛樱并不会回答他们的问题,像只对认识的人才有反应。
孟择咸忽然想起什么,对钟尧说道: “我本来对阵心所有猜测,现在差不多肯定了。”
“阵心就是剩下的半块茅山玉佩,玉佩本来就是我的,所以我们对珑阵的破坏相当严重,宛樱不得已才会离开我们之中,去守护阵心。其实她不必躲着众人,因为她和小菊她们一样已经‘改头换面’,就算被熟人见着也认不出来的。”
说完,孟择咸捏了捏指骨,走到了宛樱面前。
宛樱如梦初醒,睁着通红的眼睛,错愕地望向眼前人。
他就像地狱火里的一片雪,凉凉的,让她心口无数的烈焰都在这个瞬间熄灭了。
“宛樱,你看,都过去了,放下这些过往吧,你现在能彻底自由了。”
女孩怔怔地看了他一会,想要把这辈子来不及说的话都说完。
“孟先生……”
“真的是你……”
“在这个珑阵里,我好像总是浑浑噩噩的,记不太清很多东西。”
“但我记得,我从来没有对佛祖奢求过要和你在一起,从来没有……我只希望你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宛樱赤红的眼睛里含着泪:“我一直忘了说,孟先生,你身上总有兰花的香味,我很喜欢,我真的很喜欢。”
孟择咸点头,“宛樱,我一生少执,无挂无碍,实在是……承蒙错爱了,谢谢你。”
身旁,宗静闭了闭眼,舒展眉宇,才走到宛樱面前,说:“宛樱施主,当初小僧只顾自己的修行,只顾自己的道义,却不知这世间每一段经历都是一种修行,小僧也是因为一己之欲,才没能救到你。”
宗静说完这些,宛樱的眼神慢慢地变了。
她望着宗静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什么。
天乐寺里曾有一个小和尚,这么长时间以来,始终深深自责着。
因为没能及时洞察悲剧,所以没有救回她。
宛樱闻到宗静身上经年累月的香火气,像是重新活了过来,脸上呈现出悲伤又恸然的神情。
她捂着脸说:“小师父,你不要像我一样……被这些尘世的恩怨一叶障目,你会有无量功德,会留名于世。”
宗静:“不,我很感谢上天让我遇见你,宛樱,正因为有你,才能令我参悟。”
曾经那位面容清秀的小和尚,而今也多了几分大开大合的沉着。
僧人在她面前做了一个双手合十礼,因为肩膀的伤势,动作稍有不顺:“阿弥陀佛,宛樱施主,是你为小僧证道。”
他再次上前一步,慈悲怜悯地握住她的手。
“小僧知道你不会喜欢我为你诵经超度,那便不要了,只是,唯有远离是非妄想,才可破业障。”
年轻的僧人做着合礼,眉宇沉静温和:“千帆过尽,真正解脱处,唯有天地之外,云水之间,往后你我不论是何种前路,都应坦荡顺遂,一切自由心证。”
早已死去的宛樱,却在这一刻感受到了想要落泪的冲动。
地狱的血水变成温暖的河流,让人觉得安心,让人觉得眷恋。
它们将她层层叠叠地包裹了起来。
陆弯弯一方面受到珑阵影响,一方面也是真情实感,眼泪不住地掉,哭得不能自已,“怎么会这样……我甚至觉得……这不止是爱情对吧,这么好的小姐姐,这么好的小师父,为什么啊,到底为什么啊……”
孟阮拍着她的背,也不知能说些什么来安慰。
也许有些感情是始于男女之爱的情,可到了后来,却成为了你我的道。
钟臣黎从头到尾也没说话,这时乌沉沉的眸子如映着一点暗光,刚好和她对上。
孟阮愣了愣:“你也这么觉得?”
钟臣黎忽然笑了一下。
不知怎么的,孟阮觉得这一份笑里带着一点深沉。
……还是那种像经历了几百年的深沉。
他在这无常又诡异的环境里,更显得面容冷白,神情恹懒地说:“我对别人的事都不感兴趣。”
孟阮想想也是。
孟择咸长长地叹了一声,似乎是释然,也像是无奈。
“有些事无关风月,只是人间真情。”
宛樱听到了这一句。
她真真切切地笑了。
那是原谅自己,亦是解脱苦海的笑容。
屈辱和悔恨的记忆终于在这一刻放下了。
“我是该走了,我已经失去了所有亲人,所有朋友,失去了重新来过的机会……但若有来世,希望也能和你们相识,我此生再无遗憾。”
女孩的声音漂浮着,“傍晚之后的佛堂会出现另一半的茅山玉佩,它就是阵心,现在去打碎阵心吧。”
刹那间,干裂的树枝、满地的血水都消失了。
众人赶忙来到佛堂,只见外面挂着两只白灯笼,一眼看去阴森森的。
此时,门锁自动脱落,房里的地上摆着两排红烛,烛光在满室摇曳,映照着最里面的神龛。
黑红色的木头雕琢出各种怪异的花纹,古色古香,华丽厚重的阁子中间,还有一个正在缓缓燃烧的香炉,炉里有许多灰烬。
神龛被两旁华美繁复的帘子半掩着,上面还放着大大小小无数的烛台,以及一些类似贡品的点心。
而坐在神台上的神,居然是一具玉做的蝉蛹,尚未破壳而出。
孟阮乍一看见,就在想为什么不是佛祖的佛像。
后来又觉得它的寓意很妙。
毕竟放什么雕像对宛樱来说都不太对,天乐学院修的是极乐邪教,相当讽刺荒谬。
她曾经看过新闻报道,有的僧人在云游中握着猝死旅客的手,为众生超度。
有的僧人走入灾后的灰烬,在瘟疫潜伏的地区为生灵祝祷。
而有些道貌岸然的僧人,却在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所以真的不是每个寺庙都能直通天道、佛光普照,也并不是每一位僧人都能真正被佛祖庇佑。
陈大鹏目光一闪,喊道:“你们看,这里还放着一些笔记本啥的……”
孟阮出于调查的目的,对这些是最在意的。
她走过去翻了翻,里面夹着很多零散的日记,许多字迹就像碰过水,泡着化开了。
也许是女孩们的眼泪吧。
孟择咸沉默地望了一会儿“阵心”,向陈大鹏借了一把锤子,上前亲自打破了那尊玉蛹。
忽然之间,像是有强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大家被吹得人睁不开眼。
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只能抬起胳膊挡着。
孟阮刚想抬手,钟臣黎已经先一步将她笼到身侧。
她没法拒绝,只好先被人就这么护了一阵子。
孟阮感觉到心脏噗噗直跳,也不知是这狂风吹得,还是这人给闹的。
不过几秒钟,等再睁开眼时,他们已经不在佛堂里了。
众人都站在学院的门口,他们回头的时候,发现一切场景如常。
原本起雾的松林里,花木葱茏,恍如隔世。
有几个站不住的,早已一屁股再坐在了地上。
“……我们、我们这是出来了吗?”
“这是真的吗……真出来了吗??”
“呜呜呜呜呜我的妈妈啊这都什么事儿啊!!”
一趟诡谲的旅途,原本一大群人被困在笼阵,而今却有一半的恶人死在了里头。
劫后余生的符姣一把鼻涕眼泪,哭着抱住了男朋友,“呜呜呜,宝贝你的伤……感觉怎么样?”
王磊摸了摸耳朵,又看了一眼手里拎着的保温盒子:“没事没事,伤还在,但好像没这么疼了……”
钟尧解释了一下:“在珑阵里受的伤,出来之后会适度减轻,所以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死了的就真没了。”
宗静也摸了摸肩膀,本来刺穿骨肉般的剧痛,也只剩下一半。
孟阮:“鲍善伟他们真的就这么死了?不会有人怀疑吗?”
钟尧还没来得及回答,陆弯弯扑到了孟阮怀里,“我掐了自己一下,可疼了!太好了,我们都出来了,平安无事,捡回一条小命,太好了!!”
钟尧冷着脸,一字一顿地说:“这位姐姐。你刚才掐到我了,你疼什么?”
陆弯弯:“…………”
这时有位学员扬起嗓子,“快看,你们快看啊!有好多樱花开了!!”
孟择咸和宗静顺势望过去,看见了一株徐徐盛放的樱花树。
夏季暖和,早过了樱花盛放的季节,但树枝上却冒出许多、许多的粉色花朵。
每一朵都充满温暖绚烂、热烈繁茂的生命感。
那是生如夏花的美。
从不知哪儿传来的,花的香味、书墨的气味和忽近忽远的谈笑声,在风中一起回荡。
第15章 偶像 “妈妈,我终于能和你说上话了!……
孟阮还觉得有些缓不过神。
但好歹活着出来了。
王皆嘴里的伤也好了大半,骂骂咧咧地走了。
陈大鹏赶紧和他们点点头,热情地道别:“各位兄弟姐妹,就此别过啊,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以后有缘再见了,有空来渝川,请你们吃火锅啊!”
符姣也说了几句,就急急忙忙陪着王磊去挂急诊。
剩下的三位学员是PTSD最严重的,还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
他们看向一直最有主意的几个男人。
“……请、请问,我们该怎么办?那学校的其他人呢?他们都死了吗?”
孟择咸拿起水壶喝了口水,言简意赅地解释:“珑阵消失之后,它也会很自然地修改这些人身边环境的记忆,举个例子,那些想要找鲍善伟的人,在他们的记忆中,鲍善伟会以一个比较正常的方式突然去世。”
钟尧接着大哥的话补充:“劝你们也不要和别人说起这些事,一般没人会相信,还会对你们的精神状况产生怀疑,不行的话找个心理医生辅导一阵子,还有这吃人的学校……没什么好说的,你们都回家休息休息吧。”
活见鬼的事儿确实说不太出口,学员们向他们道了谢,搀扶着各自离开了。
孟阮想起什么,赶紧翻了翻背包。
她从珑阵带出来的手机、账本和笔记本……全都还在。
孟阮松了口气,她看向宗静,“小师父,不管能不能掀起风浪,我都会好好揭露故事的全貌。”
钟尧听见这茬,给了他们一颗定心丸:“孟女士,这事你回公司大胆写稿子曝光,至于后续就交给我来办吧。”
他语气淡淡地说:“九隆集团这点办事能力还是有的。”
孟阮眨了眨眼,差点忘了眼前这位年轻酷哥在正常的现实生活里是霸总本霸。
陆弯弯一听这话像被打了鸡血,激动地喊起口号:“阮姐放心飞,阮粉永相随!打倒天乐学院背后的那些蛀虫们,打倒当地不作为的邪恶势力!阮姐威武!”
而孟阮望着始终一脸淡定从容的钟臣黎,想起自己还欠他东西没还。
既然都出了这个珑阵,以后恐怕也用不着了……
吧。
她故意忽略心里七零八落的感觉,暂且压下那些轻微的失落。
“钟先生,这剑还你,这次多亏有你们几位帮忙,保护我和弯弯,不然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出去。”
钟臣黎嗤笑一声:“不用这么谦虚,就算没有我们,你照样能一人破阵。”
钟尧和孟择咸面面相觑。
这就是他们以后要过的日子吗?
眼睁睁看着这俩撒狗粮……
这日子还怎么过啊,也太难熬了吧!!
孟阮舔了舔唇,还是双手把剑递出去,恭恭敬敬:“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什么能帮忙的尽管说,当然,希望……不要再有下次了。”
钟臣黎面无表情地看她,却没有伸手的意思。
“不会有下次?谁说的?”
她真怕这男人会下一秒说出“不要你决定要我决定”这样踩雷的话来。
还好,钟臣黎只是嗓音低低沉沉的,带着一丝沙哑说:“我说过这是你的了,难道还收回来?没这个道理。”
钟臣黎说完,就这么不发一言地以行动拒绝,始终看着她。
两人的距离不过几尺,孟阮觉得自己就像被男人的气息围裹其中。
钟臣黎:“而且……用不了多久就要再见面的。”
他挑了挑眉,“我保证。”
孟阮:?
她一时都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态度回应了。
……是应该高兴吗?
……还是说应该有点紧张?
不管如何,孟阮还是露出了一个亲和的微笑。
“孟施主。”宗静的声音突然打断她的思绪。
孟阮从怔然中回神,转头看他。
宗静一身素净的布袍子,面色静淡:“之后就有劳诸位伸张正义,若要小僧相助就来天乐寺即可,小僧就先告辞了。”
宗静说完,也没有马上就走。
而是绕回了学校里的那片小松林。
宗静的衣服在珑阵里已经沾了无数霜尘,可僧人的眉宇间却是脱俗的干净。
分明不染半点尘埃。
他搓了一下指骨,伸手轻轻地摸了摸树干。
樱花的花瓣随着溜过来的风,徐徐洒落。
鲜嫩的花瓣裹着露水般的芬芳,香气扑鼻,一会儿有,一会儿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