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红英也忙揉了揉儿子白嫩嫩的小脸蛋,又是解释又是安慰,说到底要不是老范支持她追求梦想,加上赵菀香的鼓励,她想到要跟两个孩子分开,还是下不了那个狠心的。
这边范红英跟老范和孩子们告别,那边赵菀香也在跟沈奉和念念告别。
“真不要我送你过去?”
沈奉目光深沉地看着妻子,眼里流露出来的都是留恋和不舍,在妻子抱着女儿说完告别的话之后,将女儿抱了回来,再次问道。
赵菀香摇头,“不要啦。”
她沈大哥这几年不负众望地又得到晋升,越往上走,身上的担子也越重,如今带着一个边防旅,又赶上整边移防,每天不是拉着连队出去野外拉练,就是边防线巡逻,经常连家里也顾不上回。
她想到这里再次嘱咐女儿,“念念,爸爸工作忙,可能不能经常回家陪你,你先乖乖跟着秀花老表姑,等妈妈放假回来天天陪你好不好?”
念念眨巴着大眼睛,脆生生道,“爸爸不回家,妈妈也不回家,那我放学就去职工俱乐部,找朱伯伯打兵乓球,秀花老表姑会陪着我的,念念才不会孤单。”
她才一点点大的时候,沈奉只要有时间,就总带着她满大院的转,到礼堂里看演出,放映的各种电影,也不知道哪年看了一部乒乓球题材的电影,就在部队俱乐部喜欢上了看别人打乒乓球,到了五岁的时候正儿八经开始接触。
大院里刚好有退役的男乒教练,就是她叫的那个朱伯伯,看她兴趣浓厚,便带她入门。
赵菀香和沈奉一向对女儿没有任何要求,只盼她一生平安喜乐无忧无虑就行,却也没料到她看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对乒乓却表现出了异样的执着和热情。
自从开始跟朱伯伯学乒乓,每天回来必定练习发球接球,为了基本功扎实,还要求朱伯伯帮她定制体能训练,年纪小小就在腿上绑沙袋,腿肿了,手掌磨破了,她却不嫌苦,反而乐在其中。
这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太过难能可贵了,朱伯伯看到她的潜力,跟赵菀香和沈奉长谈,给她指了一条运动员的路。
“好好培养,将来一定可以为国家争光!”
朱伯伯当初说得很激动。
赵菀香和沈奉却强颜欢笑,像沈奉自己可以毫不犹豫把一生奉献在戍边事业,赵菀香也可以毅然决然地在这里陪伴他一辈子,但他们对待女儿却恰恰相反,希望她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将来随心所欲的享受生活,而不是走上一条通往鲜花和掌声的艰难之路。
说白了就是不想叫女儿吃苦。
他们于是偷偷藏起她的球拍和沙袋,中断她的体能训练,带她去拜访知名画家,书法家,期望转移她对乒乓的热情。
但到最后无一例外全部以失败告终。
“受伤是家常便饭,就算这样你也要坚持吗?”
沈奉那么问女儿。
他的女儿眨巴着纯真无邪的大眼睛道,“要的,要的,爸爸!”
沈奉尽管心疼,但在那一瞬间也妥协了,跟赵菀香商量,既然女儿真心喜欢,那他们与其阻拦,不如好好地支持她,做她坚强的后盾。
两人重新把女儿交给了朱伯伯,转眼一年过去,女儿不仅没有半途放弃,反而越挫越勇,始终没有放弃对乒乓的热情。
赵菀香和沈奉就像老父亲老母亲一样,感到既心疼又欣慰。
赵菀香此时听完女儿说的话,揉了揉她发顶道,“好,妈妈知道念念最乖了,念念好好练习打乒乓,妈妈好好上学,咱们一起齐头并进!”
这时鸣笛响起,列车进站了,人群开始涌动。
沈奉忙对女儿道,“亲亲妈妈。”
念念倾前身子,在赵菀香脸颊上大大地亲了一口,借着孩子的遮挡,沈奉也忍不住在妻子另一面脸颊上亲了亲。
周围人多。
赵菀香脸不禁红了红,对上她沈大哥深沉的目光,心潮起伏,还没离开就仿佛开始了思念。
她最后抱了抱他和女儿,收回动作之前,踮着脚贴上他衬衣领口,在他下巴上亲了亲,轻声道,“沈大哥,你工作的时候要注意安全,不要叫我担心。”
“好。”
沈奉揉了揉她瘦削的肩头,心里纵然有万千不舍,还是把她推向了列车方向,“你去了学校也要照顾好自己,有事就给沈大哥打电话。”
那边老范也在说,“记得想我们!”
赵菀香和范红英随后拎着行李挤进人群,在列车开动的那一刹那,她们看到自己丈夫站在那里频频挥手,孩子们开始哭泣着叫妈妈,眼泪顿时像开了闸一样落了下来。
“向超,向笛,要听爸爸的话!”
范红英拍打着车窗唤道。
赵菀香朝着沈奉的身影不断挥手,直到他和女儿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中。
第61章 (二更)
赵菀香和范红英几日后抵达首都的, 七十年代末,首都街头到处可见油画风格的宣传画,处处透着淳朴的气息。
赵菀香近乎贪婪地看着这座伟大的城市, 心中百感交集, 范红英同样感慨万千, “原来这就是咱们的首都,天好蓝, 地好大, 马路都这么方方正正,我真想现在就看看长城, 看看故宫和□□!”
她第一眼就爱上这座城。
赵菀香回过头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
她们得先搭公交去学校报道,校门口熙熙攘攘, 到处都是一张张朴实无华的面孔,几乎都是像她们这样的大龄青年。
赵菀香后来了解到, 她的同学之中有乡村教师,车间工人, 公社知青等等等等, 这历经磨难的一代,求学读书的愿望被压抑了很多年, 无一例外都是拥有家国情怀的热血青年,有着既定的目标和美好的理想。
上大学的机会来之不易, 每个人紧紧抓住国家拨乱反正, 向知识文明回归的这个机会, 很快饥饿般地投入到火热的学习氛围中。
赵菀香自然不甘落后,因此更加勤奋好学。
半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有人打听到□□升旗仪式已经从节日升旗改成每日升旗, 便提议同学们到□□一游。
赵菀香自从开学,除了给家里寄信去过附近邮电大楼,每日埋头学习还没逛过首都,听到提议就很心动,报了名后叫了范红英一起前往。
一行十几人凌晨一点多出发,摸黑步行十公里左右到了长安街上。
赵菀香拉着范红英挤进人群的时候,就听到此起彼伏的声音,“来了,来了!”
赵菀香踮脚看去,远远地见两名战士走来,他们一个肩扛国旗,一个护卫在旁,走过了金水桥,穿过长安街,伴随着一轮红日越出地平线,将国旗高高升起。
所有人在这一刻充满无数自豪和悸动,默默地行注目礼。
赵菀香这一行同学尤其激动,直到升旗仪式结束,都在叽叽喳喳地议论各自感想,全然忘记一路奔波过来的劳累和饥饿。
只不过原路返回经过早餐店的时候,眼睛直勾勾望着人家灶上一笼笼热气缭绕的包子和刚出油锅的油条默默地咽口水。
赵菀香和范红英的家庭条件在一众同学中算是很好,便提议请大伙儿吃早餐,前几年首都不是开通地铁了吗,等吃完早餐一起坐一号线回学校,顺便参观参观地铁站内部!
同学们一阵惊呼,随后朝早餐店涌去。
赵菀香跟着进去,刚要落座的时候,有人忽然走过来,在她耳边惊喜道,“菀香姐姐!”
这熟悉的称呼!
赵菀香抬头一看,一张比几年前成熟很多的年轻面孔印入眼帘,正是陆文修。
真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他。
赵菀香意外道,“陆记者,真巧,这儿碰到你。”
“是啊,真巧。”
陆文修一瞬不瞬看着她,眼睛弯了弯,眸子里泛起了点点星光,“我最近刚调回首都的新闻社,上班的地方离这里不远,住的地方离这里也不远,每天都要经过这家早餐店,没成想今天能遇到你,刚才扫过一眼,看着像你,过来一看果然是你。”
他问,“菀香姐姐为什么会在这里,是沈上校调到首都来工作了么,还是姐姐你来这边办事?你打算待多久?承蒙你当初带我下连队采访,现在可以轮到我来招待你。”
沈奉早就晋升,已经不是沈上校了,不过赵菀香也没多做解释,摇了摇头道,“我爱人没过来,是我来这边上学。”
“上学?考上大学了吗?”
“对。”
“在念哪所学校?”
“首都大学。”
“菀香姐姐你好厉害。”
陆文修毫不掩饰地夸赞,落在赵菀香身上的目光越发深重了几分。
赵菀香笑笑,随后礼貌性地把同行的同学们介绍给他,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七点多,便提醒道,“你上班几点,不会迟到吧。”
“没关系的。”
陆文修说完从上衣的解放袋里掏出一支钢笔,随后又翻找出一个小本子,俯下身写字,唰唰写完后把纸撕下来递向赵菀香。
他认真地看着她说道,“菀香姐姐,我给你留个我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你在这边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联系我。”
他笑了一下,“假如哪天我想去你们学校参观一下,菀香姐姐也会给我当向导的对吧?”
赵菀香接纸条的动作顿了顿,最后大方道,“当然了,不过我课业繁忙,没法招待你很久。”
“没关系的。”
陆文修笑,走的时候趁她不注意,顺手帮他们结清了饭钱。
赵菀香是和同学们吃完饭后,去结账的时候才知道的。
她的同学们先前见陆文修穿着一身浅灰色中山服,言谈举止很气度不凡,就很有好感,一听对方连他们饭钱都结了,纷纷向赵菀香表达谢意。
也有人询问赵菀香和陆文修什么关系。
“就是朋友的一个外甥。”
范红英替赵菀香挡下同学们的好奇,同时心里也有点疑虑,悄声跟赵菀香说道,“我总觉得那个陆记者看你眼神怪怪的。”
赵菀香淡淡道,“谁叫我长得像他奶奶年轻时候呢,他可能看到我就觉得亲切吧。”
范红英觉得有理,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但看赵菀香神色寡淡,便不好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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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文修中午回家的时候经过那个早餐店,虽说确定赵菀香此时肯定已经走了,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他回到家里,他爷爷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报纸不是当地的,而是当初丢掉女儿的那座北方小城。
他们家一直以来登报寻找那个女婴,每当新报纸出了,他爷爷便叫人寄过来,戴着老花镜仔细地找到那个豆腐块大小的寻人启事,仿佛生怕新闻社忘了登上去一样。
“文修回来了。”
陆老确定寻人启事登上去了,便合上报纸,一边摘下老花镜,一边看向陆文修,“今天怎么看你无精打采的,是报社工作太忙了吗?”
陆文修摇头,坐在爷爷身边,视线掠过那份报纸,本来不想给老人徒增忧伤,但今天见过赵菀香之后,便有些忍不住问道,“还是没姑姑的消息么?”
“没有。”
这么多年过去了,陆老渐渐接受了这个现实,只是心里放不下罢了,期盼某天能出现奇迹,哪怕见不到女儿,知道她一点消息也是好的,或者说也不期待得到她消息了,能知道她活在这个世上也好。
他老伴或许不会这么伤心难过。
想到老伴,他拍了拍陆文修肩头道,“你奶奶今天不肯吃药,你去哄哄她吧。”
陆文修之所以住在爷爷奶奶这里,不仅为了缓解老人寂寞和孤单,也是为了哄奶奶开心。
奶奶经常性神志不清,跟小孩子一样需要人哄,但她也不是谁的话都听,像她老伴来哄就不行,她会叫他爸爸,说爸爸太严肃了,不愿意跟他说话。
至于保姆就更不行了,她觉得人家在监视她行动。
唯独陆文修跟她说话管用,她把陆文修认成儿子,见了他就问有没有找到姐姐,姐姐什么时候肯回家。
陆文修千方百计地哄她,姐姐过得很好,或者姐姐当初被有钱人家收养了,出国留洋暂时回不来……
如果不这么说,她会哭。
也的亏她不记事,才叫他次次能圆满地瞒过去。
今天他捏着药丸再来哄奶奶,奶奶问他姐姐怎么还不回来,他脑海里不禁浮现赵菀香的容貌,心想如果赵菀香愿意来他家里一趟就好了,奶奶肯定以为那个丢失的女儿回来了,说不准病情会好很多。
可依照赵菀香那个表面笑容可掬,内心堤防他的态度,她肯定不会轻易答应这件事的。
而且不说赵菀香愿不愿意帮这个忙,奶奶万一见到她不肯再让她走,闹着要天天见她怎么办?
赵菀香总不可能什么都不干,在他们家一直待着。
陆文修想到此就头疼。
他把赵菀香从脑海里剔除掉,专心地哄奶奶,“姐姐在国外生活,暂时回不来,奶奶你先吃药吧,姐姐如果知道你有好好吃药,保重身体,她一定会早点回来的。”
他把药放在了老人嘴边。
老人这次却没那么轻易相信他,反问道,“那她为什么不打电话,我们家里有电话,她可以给家里打越洋电话!”
“……不能的。”
“为什么不能,爸爸说四人’帮倒台了,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咱们可以联系你姐姐了!”
老人于是闹着去打电话。
陆文修微微怔住,他奶奶今天好像逻辑清晰了很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赶忙先找话哄住她,把她交给保姆,就赶紧出来给医院打电话。
赵菀香和一众同学搭乘一号线回到学校,大伙儿正激情满满地感慨高科技的便利之处,一个人影忽然跑到赵菀香面前,激动道,“菀香,菀香!”
赵菀香抬头看去,就见对方穿着一身老旧衣裳,佝偻着腰,两鬓白发苍苍,目光含着眼泪。
她微微一怔,不着痕迹地敛去内心的波动,脸上挂着不失礼貌的微笑道,“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