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老爷却置若罔闻,他咬着牙道:“老板,来碗面。”
“不给你点!”岚娘子先不忿,“廖老爷,您也是开门卖饭食的人,这来踢馆一次便也罢了,莫非日夜缠上这小兄妹不成?”饶是此人在马行街上有再大势力,她也忍不住了。慈姑兄妹谨慎勤劳,难道眼瞅着他们受欺负不成?
“无妨。”慈姑安抚两人,而后对廖老爷道,“来了便是客,您想吃点什么?”
廖老爷神色中闪过一丝意外,却很快平息下去:“要一碗鸡丝面。”
而后便寻了个角落,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等待吃面。
“那不是廖老爷吗?”
“对啊,听说他在马行街上有好几间正店脚店,富贵着呢。”
“那又为何盯着这小食铺过不去?你听说昨天的事了吧?”
食铺之中窃窃私语,都在议论。甚至还有昨天没瞧够热闹的人,又聚在外头瞧起了热闹。
还是慈姑出来打圆场:“诸位可要用餐?”才将那些人都驱散了些。
廖老爷置若罔闻,他绷着脸坐在角落,只蒙头吭哧吭哧吃面,吃完鸡丝面又要一份卤肉面。
吃完了便走,一连好几天。
每天都是要一份面,一声不吭吃完面付钱就走。
直到快将店里的菜式都吃完时,才在付钱时垂着头沉声道:“是老夫不好,不问青红皂白就指责于你。老夫给你陪个不是。”
大松闻言扬了扬眉,店中许多其他客人亦是安静了下来,竖起耳朵等着听八卦。
谁料慈姑却微微一笑:“无妨。做食肆生意岂能不容食客挑剔?反正——”
她红唇潋滟,尾音上翘:“反正您也挑不出来甚毛病不是?”
一句话说得店中客人纷纷意外,却很快又爆发出笑声,廖老爷也跟着哈哈大笑:“好!好!你这小娘子性子爽利!”
恰在此时,迎春急急忙忙闯进了食铺:“慈姑,快快!”
迎春作为郡主跟前的大丫鬟,寻常不会这般鲁莽。慈姑心意一转,便觉出了大事,忙两下收拾起来,跟着她上了马车。
马车达达奔驰过汴京御道,迎春匆匆忙忙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原来郡主今夜用完膳后散步,在后花园里偶遇一个娇娇袅袅的女子,女子一见她就跪在地上哭求,说自己是三少爷收用了的歌姬,如今怀有身孕,希望能有个名分。
郡主下嫁本就图的是王家三少爷与自己鹣鲽情深,怎的如今居然在外头有了人?
郡主当下便气得早产了。
御医太医挤满了一院子,可是郡主疼到现在都没有生下来。
“郡主疼得迷迷糊糊,阵痛间隙忽说要吃豆沙圆子,还说……”迎春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还说吃了这一口,便是黄泉路上也没甚挂念了。”
第16章 羊舌签
琬珠郡主所住的枕云院此刻笼罩在肃穆紧张的氛围中。
往来的丫鬟们或端着水盆或举着巾帕,皆是步伐匆匆面带惶恐。
迎春带着哭腔寻到宫嬷嬷:“嬷嬷,康娘子已经去小厨房熬汤了。”
不多时慈姑便端上一碗红豆藕粉圆子过来,好在老夫人喜吃软糯之物,厨房里常年熬着豆米,不然一时半会她当真熬不出这红豆沙来。
浓稠的红豆沙里浸泡着一个个白白圆圆的小团子,上面还漂浮着几点金黄桂花,搅动间一股桂花蜜与豆沙香气冉冉升起。
宫嬷嬷喂郡主喝了两口,慈姑在侧侍立,见郡主额发被汗打湿,一绺一绺贴在脸上,狼狈不堪,哪里有平日里眉飞色舞的风采?一时担心不已。
郡主草草喝了两口羹,又吃了一个圆子,阵痛便再次袭来,她疼得翻来覆去在床上大口喘气,嘴间只呢喃着叫:“子敬,子敬!”
别人怎么擦拭安抚她都无动于衷,只念叨着夫婿的名字。
“老奴这便叫三老爷进来!”宫嬷嬷咬咬牙,拔腿便往外走,慈姑忙跟着出去。
王吟德正与二夫人左右侍立,陪着老夫人在枕云院正堂焦灼等待消息。
宫嬷嬷出了院子后王吟德立刻快步走了过来:“珠娘怎样?”
“郡主……”宫嬷嬷略显犹豫,“郡主不大好,想见见老爷。”
王吟德闻言二话不说拔腿便走,老夫人也跟着推他:“快去快去,莫叫你娘子等急了。”
二夫人悄悄撇撇嘴,哼,真是宠这郡主呢。她眼珠子一转,大惊失色拉住老夫人:“婆母,这男子岂能进入产房?都说产房不吉利……”
老夫人一听有理,忙拉住了王吟德。
宫嬷嬷一脸失望。
慈姑在旁斟酌着劝解:“二夫人这话差亦,哪个男子不是产房中降生的?”
又问老夫人:“老夫人听得前朝明德公主乎?”
明德公主是前朝公主,备受宠爱,可惜出嫁后被婆家磋磨很快香消玉殒,皇帝震怒,将婆家治罪。
“这……”老夫人松开了衣袖,犹犹豫豫不敢动作。
王吟德一跺脚:“娘,此事因我而起,我岂能坐而不理?珠娘那般苦痛我却缩头不出算什么大丈夫?”说罢便一甩袖子拔腿就走。
见王吟德进了产房,慈姑长舒一口气。
她听见里头断断续续传来王吟德激动的大喊声:“我并没有……我不认得那人……我发誓”
内室的声音渐渐弱去
也不知过了多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几个在跟前侍奉的丫鬟喜气洋洋出了内室:“恭喜老夫人!”
“老夫人大喜!是位孙女!”
“赏!赏!”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忙叫身边丫鬟将准备好的红封一一赏下。
二夫人心里腻歪的得紧,心里嘀咕道:曾孙了都好几个,还这般作态。
她在心里“哼”了一声,面上却不显,笑着张罗煮红鸡蛋,传喜讯,一阵风忙完后,又凑在老夫人跟前做出忧心忡忡的样子:“千金固然金贵,可惜三弟如今房里还没个子嗣……”
宫嬷嬷皱起了眉头。
慈姑灵机一动,指着漫天朝霞:“老夫人,屈子说‘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如今这小娘子降世朝霞漫天,莫不是个吉兆?”
其时天刚破晓,太阳将生,将半边天映照得红光漫天、彤云密布,金色、红色的朝霞如同一匹匹轻绡在天际舒展,看人叫人格外心旷神怡。
“吉兆啊!”宫嬷嬷眼睛一亮,立刻跪下贺喜,“都说古代圣贤出生有吉兆,咱家小娘子也有这好兆头,定然是王家和老夫人福泽深厚的缘故。”
谁不是个人精呢?
在场的丫鬟婆子立刻纷纷下跪道贺:
“霞光满天,小娘子必是个富贵人。”
“老夫人福泽深厚,恭喜老夫人!”
吉利话流水一般说出来。老夫人这才眉目舒展,乐呵呵吩咐赏钱。
慈姑悄悄舒了口气,见郡主那里歇下了,便去灶间煮红蛋,再炖些产后滋补的鲫鱼汤。
谁知这一去倒遇到了一个故人:三娣。
她穿着王家奴仆们一式的衣物,又梳洗得干净整齐,慈姑差点没认出来,还是三娣凑过来激动地大叫:“慈姑!”
慈姑才认出她来,高兴得一把反抓出三娣的手:“你怎的在这里?我去陈牙婆家寻你,都说你已被卖走。”
原来陈牙婆靠着慈姑扳回一局,挤掉了臧牙婆重新获得了王家的奴仆买卖权,立刻卖给了王家一批奴仆,其中就有三娣。
三娣笑道:“我如今在大房二娘子那里当差,晚上被打发过来瞧瞧郡主这边动静。”
慈姑便将自己别后状况一一告诉她,又叫她若能出府便来食铺寻自己玩耍。
琬珠郡主醒来后便从宫嬷嬷嘴里得知了慈姑所做的一切,她心里感激,赏赐下许多金银锦缎后,更在贵人们前来探望时将慈姑赞不绝口:“我家请的这厨娘,做菜了得,如今在马行街夜市开个食铺,你们可都要去尝尝。”
于是康家食铺便意外地迎来了一波贵妇客人。
她们身着绣满花枝、吉鸟的袄裙,各色软烟罗的褙子拖在地上,脸上敷着一层淡粉,薄施朱色,或画着桃花妆,或画着飞霞妆,有的是倒晕眉、有的画着浅文殊眉,鹅黄、面靥、斜红处一点点珍珠闪亮,香烟如云、郁烈浓香,一个个香气扑鼻,将小小的慈姑包围在中心。
还好慈姑也算是镇定自若,一一给她们上完食铺里的面食后又笑眯眯道:“诸位是郡主友人,我自然不能以普通客人待之,便送诸位一道新菜——羊舌签。”
她抽出一条羊舌置于案头,如今大宋上下喜吃羊肉,羊舌便也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
慈姑将处理好的羊舌切成细细的条状,用五香水煮熟,而后捞出混入鱼肉糊中。
随后将猪网油平铺,抹一层蛋清糊后,再放上羊舌与鱼肉糊。
抹得平整后再将毛巾卷卷起,蒸熟。
而后再入锅中油炸,最后捞出,切成象眼块形状,最后用竹签子一一串起,分发诸人。
“整治得好生精细!”几位夫人赞叹道。
慈姑抿嘴笑笑,郡主一片好心帮自己招揽生意,来的夫人们也要么是巴结郡主要么是凑热闹,要将这些不同寻常的贵客留住,靠得便是食物好吃,便是大内深处的官家都唤了小黄门出来买馔食回宫去吃呢!
她又递过去几个小碟:“这里是花椒盐,正好用做蘸食。”
油炸过的猪网油只余下细细经络,刚送进嘴中猪油独有的丰腴香气便涌入口腔之中,味道醇厚,间杂着花椒盐的香气;
稍稍咬一口,酥脆的外皮咔嚓咔嚓掉落,里头的肉质细嫩,细腻松软,绵密的肉卷中包裹着复有韧劲的羊舌丝。
仔细尝来层次分明 :猪网油、鱼肉糊、当中夹杂的羊舌丝。三种截然不同的食材巧妙搭配着,酥脆的猪网油、柔软的肉卷,紧实的羊舌丝,满口焦嫩鲜香。
更画龙点睛的是全部用小小竹签串起,又新奇有趣又方便干净。
贵妇们吃得兴致勃勃,偏偏有两位不吃,一位是安南侯家的伍少夫人,一位是大理寺卿胡夫人。
伍少夫人掩着鼻子一脸嫌弃:“羊舌,听着便觉腌臜。”
她这话一出,正咬了一口的大理寺卿胡夫人立即便住了嘴,将竹签放回碟中:“正是正是,我素来不喜吃这不正的肉。”
胡夫人出身卑微,与贵妇们交际处处透着局促,更时刻紧绷着要融入圈子,是以说起那些粗鄙之物要比其他人反对更强烈,似乎这样便能将自己与市井阶层区分开来。
今日也是如此,不过她吃了一口羊舌签便觉好吃不已,居然魂牵梦萦一直到深夜。
复有嚼劲的羊舌丝被绵密鱼肉卷包裹,满口肉香,酥脆的口感,胡夫人便是在梦里都记得那“咔嚓”一声清脆的声音。
她挂念得紧,连觉都没睡好。
第二天便想叫家中奴仆去偷偷买来吃,可是那羊肉签最是讲究现炸现脆,等带回来只怕失了滋味。
思来想去胡夫人咬咬牙,今儿便去吃一趟。
那些贵妇们肯定不会去吃路边食铺,往来客人甚多,店家肯定不记得自己的长相。
她换了身青布素衣,还特意戴了一顶帏帽,一到晚间就急匆匆往康家食铺赶。
今晚正好有羊舌签,胡夫人一口气点了十签,就等着吃个痛快!
谁知店家一脸为难:“如今只剩下十签了,坐您对面这位夫人与您一同来的,也点了十签,您两位能否各让一步,吃上五签?”
五签就五签吧,胡夫人大度的点点头。
油锅滋啦滋啦响起来,眼看羊肉签就炸好了,胡夫人摘下帏帽,准备大快朵颐。
对面那位夫人也与她同样打算,两人齐齐摘下帏帽——
四目相对——
对面坐的正是安南侯家的伍少夫人。
相觑无言——
两人尴尬地一扭身子,谁也不理谁,却一起异口同声说:“先将我的端上来。”
第17章 压惊缎
濮九鸾磋磨了好些天,终于还是忍不住拔腿往马行街走。
“侯爷上次不是说不去那家食铺吃了么?”眼看着他的方向是往康家食铺,疾风傻乎乎在后头追问。
徐林冲他又是抹脖子又是挤眼睛,示意他闭嘴。
疾风不明所以,却也住了嘴。
主仆到了康家食铺对面,才发现食铺桌椅倒扣,上头压着的几块油布“扑簌簌”在南风里作响。
徐林问过街坊,原来每日夜里才开张呢。
疾风一脸庆幸:“幸好没开,否则侯爷的颜面何存?”全然不顾濮九鸾的脸色越发青上几分。
徐林赶紧冲疾风使个眼色,岔开话题:“信平坊我们的人新开了一家茶楼,最是清幽雅致,侯爷正好去瞧瞧。”
酒肆茶楼最是适宜放松,此处也最适宜搜寻消息,是以濮九鸾名下有不少这般的茶楼。他点点头,示意马车往南城去,便到了南城的新茶楼。
茶博士奉上点好的茶饮,濮九鸾看着茶盏里一个个升起的小泡沫发起了愣。
说也奇怪,他怎的对一个小丫头起了好奇呢?
说起来也就见了三面,倒叫他心里琢磨起了这小娘子。
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能想起雨夜里那一盏飘飘摇摇的风灯,风灯下那碗冒着热气的鱼面。
当然更不能忘怀的是,那要价一两银子的宰客之举。
“哎呀,石大娘,我的要求也不多:首先嘛,要与我成婚必得拿出聘金百两,进门后四季衣裳不断,金珠钗环须得常换常新,夫婿不能纳妾,不能看旁的女子一眼。更要紧的是,不得将我禁锢家中,我婚后仍可抛头露面做生意。”一把熟悉的嗓音忽得从敞开的窗户里飘进来。
濮九鸾眼睛忽得一亮,两步便走到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