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茫然站起来:“有甚浇头?”
大松便指点他看木柜,原来木柜上摆着一排几个菊花纹大瓷碗,里头分别装着凉拌鸡丝、笋泼肉、卤肉、三鲜、子料浇虾臊、炒鳝鱼等几样浇头。
男子咽了咽口水:“来碗卤肉面。”
大松笑眯眯道:“好嘞!卤肉面三十文一碗。”
说话间面条已然浮在水面,慈姑捞起面条,又掀开旁边盛放高汤的锅盖舀几勺高汤放进去,原来适才男子闻见的是高汤香气。
从菊花纹大瓷碗里夹好几块卤肉进去,又浇上一勺卤汁,而后撒上豆芽蛋丝葱末等佐料,这才端了上去。
雪白的高汤香气扑鼻,内里浸泡着鱼儿一般的面条,汤汁中焦糖色的卤肉泛着诱人的光泽,再点缀上旁边嫩绿的芫荽末、雪白的豆芽、金黄的蛋丝着实叫人赏心悦目。
男子捞一筷面条放进口中。
面条筋道、爽口,只想叫人哧溜哧溜吸进嘴里,一根接着一根停不下来。
再吃一筷子卤肉,一口咬下去,卤肉里的肉汁迸发在舌尖,肥厚多汁,瘦肉不柴肥肉不腻,两者相得益彰,酥烂鲜浓,着实美味。
偶尔在口中若隐若现的芫荽末和豆芽,口感脆生生,散发着清香,正好解腻。
大松适时递上一碟芥辣瓜儿:“客人,这是新开业本店赠送的小菜。”
芥辣瓜儿甜酸可口,还夹杂一丝辛辣,直冲脑门,正是汤面绝配,男子吃着汤面就着瓜儿一会功夫便吃完了一碗,他擦擦脑门上的汗,浑身舒畅:“老板,再来一碗!”
见此时店中人不多,慈姑借机做起了各种佐面小菜。
她将汤底挪到地上的红泥小火炉上温着,而后架起了油锅,拿出一张如同一张渔网的猪网油切成小块,而后将早就腌制好的鸡鸭肉用猪网油包裹,再浸入蛋液,下锅油炸,这便是鸡鸭签。
猪网油入锅,热油沸腾起来,冒着咕咕嘟嘟的小气泡,浓郁的食物香气扑鼻而来,“哔哔啵啵”的炸裂声不断响起。
这吸引几个路人纷纷过来,这个要一碗三鲜面,那个要一碗笋泼面,生意瞬间好了起来。
第一位客人已经结账,大松拿着那三十文笑得合不拢嘴,兄妹俩慈姑煮面,大松收钱点菜端面,忙得团团转。
却见一辆青纱小轿停在慈姑食铺前头,前头两个婆子,后头两个丫鬟跟着。
一时之间围了许多人过来看:夜市虽繁华,却少有人这般张扬。
轿帘掀开,正是郡主身边的丫鬟芸儿。
她生得明艳动人,又披金戴银,饶是见惯富贵的汴京人也忍不住在暗地里悄悄议论起来。
芸儿坦然下轿,笑着与慈姑见礼:“郡主叫我来与康娘子贺喜。”
原来是郡主派来,慈姑忙捡了一张无人的桌子请她上座,又端上一碗子料浇虾臊面,芸儿吃完便放下银钱就走。
饶是如此慈姑亦是感激不已,夜市鱼龙混杂,他们又是两个没有家世背景的小童,郡主这般张扬撑腰,叫那些眼红他们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更重要的是又有许多人见郡主的丫鬟都来此处吃饭,怀着好奇纷纷走进了食铺。
这一晚生意出乎意料的火爆,兄妹俩直忙到夜里亥时。
再核算收入,居然赚了两千多文,着实叫人意外,兄妹俩登时心满意足,连酸痛的胳膊都似乎不那么疼。
*
近来潘长娥着实不顺意。
她本来是长公主府上的厨娘,因着长公主心疼女儿孕吐,便将她赐了过去。她本想一展身手好叫郡主满意,谁知郡主一闻便吐,反而聘用了一个名不经传的小丫头做厨娘。
潘长娥来时仗着自己是长公主府上的人没少横冲直撞,可是郡主的厨娘各个背景不凡,有郡主父亲陈驸马府上送来的,有三爷为妻子特意寻来的,更有老夫人赐下来的,大家虽然各个低调,却从来不买她的账。
更可恶的是,就连新来的小厨娘都比她更得大家的喜欢。
这些天小厨房的厨娘们一开始还在她的煽动下敌视慈姑,可自打慈姑露了一手切豆腐的本领又好不藏私要教授大家之后,厨娘们便都纷纷倒戈。
她如今非但没有大展鹏程,更连仅有的几个拥趸都丧失,谁想这几天外头大厨房几个厨子又借着搬运东西的机会常来小厨房请教慈姑,她躲在外头,一口银牙都几乎要咬碎。
她本就瞧中了当中那个身量高挑长相清秀的潘大厨,谁知道那人居然对慈姑礼遇有加,对她却不理不睬。
“真是个骚狐狸精!”潘长娥愤愤骂了一声。
再想起听闻过几日郡主要办个花宴,她便心思痒痒,这花宴可是长脸的大事,若她能将此花宴主办权利争夺来,也能大大的扬眉吐气。
一阵香风吹来——
却是珠儿与迎春两个郡主的心腹丫鬟。
潘长娥忙换上谄媚笑容迎了上去:“两位娘子想吃些什么?我自去做。”
见是她,两位丫鬟忙回了礼:“原来是潘姐姐,我们不敢劳动。”对长公主身边的人,她们自然要尊重万分。
潘长娥嘴上说着不敢不敢,心里却得意不已,上前打探道:“可是郡主要吃些什么?”
两位丫鬟笑着拒绝她:“无妨,我们说与慈姑便是。”
潘长娥心里恼怒,面上却笑问:“听说过几日郡主要办花宴……”
珠儿迎春对视一眼,齐齐出声:“主子的事情我们做奴仆的不好打听。”
说着便绕开她,只去里间寻慈姑:“慈姑,今儿郡主想吃些咸口吃食,莫要做错了。”
慈姑站在灶间正炖煮一盅木瓜炖,额头细细密密汗珠,却不掩她墨瞳明亮,笑意和润:“我却煮了木瓜炖,是得求着两位姐姐帮我喝了。”
说到吃的,珠儿与迎春当即笑了起来,一个说:“那我可不客气了。”,一个说“昨儿你才去吃了子料浇虾臊面,今儿却不能与我抢。”打打闹闹嘻嘻哈哈争那一碗木瓜炖。
全然不似适才才说“我们不吃”的模样。
潘长娥气得攥紧了拳头。
凭什么?!
慈姑做好了饭,端在朱红油漆托盘往外走,
旁边立刻凑过来几个厨娘殷勤相帮:“让我来,康娘子且去歇一刻。”
从前这些人众星捧月捧得可是她!
潘长娥心里愤恨,见着宫嬷嬷带两个小丫鬟过来迎菜,立刻换上一副笑脸凑上前去殷勤相问:“嬷嬷,过几日的花宴可要我去郡主跟前等示下?”
谁知宫嬷嬷只能眼皮子扫了她一下:“这花宴郡主已安排了叫康娘子主理,你们好好听她调度便是。”
什么?!花宴已经归了她主理?!
一个小丫头片子,见过什么世面?!
凭什么把这等露脸的好事给她!
潘长娥只觉肺腑之中怒火横流。
就听宫嬷嬷说:“康娘子做事有板有眼,更不用提那一身的手艺,你们定要好好辅佐她。”
“是!”诸厨娘纷纷应下。
“不管你们从前多大的来路,来了郡主跟前便好好做事,不可恃宠而骄,不可节外生枝,可晓得?”宫嬷嬷扳起脸,沉声敲打。
这话可意有所指,许多人目光齐刷刷看向潘长娥。
潘长娥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几乎要气得晕厥过去。
*
“二夫人,陈牙婆给夫人送来些土产,巴巴儿在门外候着呢。”
“不见。”王二夫人闻言眼睛浮现一抹厌恶之色,“在老夫人面前将我安插的臧牙婆挤走,如今又来献什么殷勤?叫她去寻老主子,看能不能赏她几根骨头。”
自打上次在老夫人跟前举荐了个冒牌货厨子王二夫人的信誉便一败涂地,臧牙婆被支走仍旧用了那陈牙婆不说,便是老太太都给她好几天没脸。
贴身丫鬟走近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二夫人,三房小厨房的潘厨娘,端了一盒点心求见。”
“哦?”王二夫人眼珠子一转,抬手扬起右手,欣赏着自己手上的大红蔻丹,半响才冷笑道,“我不见她,你去偷偷儿找她,莫叫旁人瞧见。”
第12章 鱼面
过几日慈姑再上工便觉察出了端倪,腌鲊的缸里浮出一曾轻轻浅浅的白沫。
鲊是将食物切条密封腌制的一种法子,如今大宋上下时兴吃鲊,有肉鲊、鱼鲊、蔬菜鲊例如茄子鲊各种食物,郡主胃口不好,慈姑便腌了大大小小好几坛,甚至还打算在花宴上呈上。
谁知出了纰漏。出现白沫是腌制失败,整缸食材都会变得酸臭难闻。
也是慈姑心细,若是寻常人不会查验鲊缸,只等花宴前发现只怕会手忙脚乱。
可是慈姑并不清理,反而不动声色,将那缸又封好放回了原处。
到了夜里下起了淅淅沥沥小雨,路上行人稀少,慈姑便守着摊儿想心事。那缸是谁动的手呢?这人的目的是想叫她当众出丑么?
想来想去不得章法,又想起今日见闻:
如今食铺的生意渐渐上了正轨,她便去布坊买了几块布,又寻了绣娘绣一副“康家食铺”的幌子,专一悬挂在摊子上方,好供食客寻找。
只不过今日一路上路过开平坊,赶车的车夫绕了道,不想正经过杨梅巷,黄家的宅邸就在巷里第二家,慈姑远远望了一眼,登时百感交集不敢再看。
江阴黄家代代读书人辈出,盛世出仕,乱世隐居,从唐时便已经是高门士族,不容小觑。不过绵延到本朝,黄家已是寻常门户,好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代出了个会读书的,正是父亲。
父亲是黄家远亲旁支,自幼丧父,与寡母相依为命,可读书了得,三十岁便中了进士,得居昭文馆编校书籍。
黄家长房仗着嫡系,提出要他休了发妻改娶长房夫人娘家侄女,以此换取黄家倾力相助,奈何黄瑾不从,于是与黄家决裂。没有黄家的支持,黄瑾仍旧步步高升,一路做到户部尚书。
是以当初家败时不见黄家嫡支出来伸手,还是奶娘偷偷儿以自己才死的孩儿顶替了慈姑才叫慈姑逃得生天。
能得一条性命已是侥幸,可今儿慈姑瞧见了旧时家里,便升起了新的心思:她想有朝一日买下从前的家。
这念头一出便如雨中疯狂生长的丝瓜尖儿,如火如荼不能止歇。
烟雨下满城灯火便模糊成一个个光点,梳着双丫十字髻的少女托腮发呆,她红唇潋滟,眼含秋水,几绺发丝散落在肩膀上,平添几分俏皮。
濮九鸾心里无端焦躁起来。
他适才连喊了几声少女都置若罔闻,眼神迷茫。
濮九鸾何等人物,去哪里不是小娘子们鲜花掷满怀?哪里受过这种慢怠?他用手指关节瞧着柜台:“老板!”
慈姑这才被拉扯回现实,她惊得一跳,眼前正站着一个青年,大约二十多岁,一身窄短修身的栗色葛衫将他身形衬得利落修长,容貌俊美,五官皆似刀削斧凿般的硬朗,剑眉斜飞入鬓,下巴略有些清冷得抬起,一身的清冷莫近:“老板!”
慈姑忙笑道:“您请坐!”
大松担心书肆漏雨伤了书籍在书肆守夜,今日便只慈姑一人。
她请人落座,又笑道:“您要吃些什么?”
男子冷着脸瞥她一眼,一脸的警惕戒备:“来碗最贵的。”
这人好生奇怪,不过开门做生意有钱便要赚,慈姑便放下疑惑自去煮面。
面条还在锅里翻滚,便听见李军汉粗犷的声音:“康娘子!”
慈姑抬头,却是李军汉与他的一帮兄弟们,自打不在东角楼街巷提篮叫卖后,她还是第一次瞧见这帮军巡所的老主顾们,脸上的笑容登时灿烂了许多:“李大哥!”
李军汉似是不怕冷一般,仍像平日里一般身着短衣,肩膀外露,露出的腱子肉上青龙白虎的刺青隐约浮现。笑起来却一脸和气:“好容易今儿下雨,我们兄弟有空歇便来照顾你生意。”
下了雨,负责灭火的军巡铺自然能歇上一歇,慈姑笑眯眯叫他们过去坐,又问:“今儿可得我请客,诸位大哥看看想吃什么面。”
军汉们兴高采烈过去挑浇头,李军汉却扫视一圈,颇为警惕死死盯着那男子,刻意大声道:“衙门里无事,你若有事唤我们兄弟。”,说罢刻意挺了挺自己壮硕的胸膛,以示威慑。
男子岿然不动,似是未闻。
李军汉小心凑近慈姑,小声道:“那人似是来找茬。”
慈湖感激冲他笑笑,摇摇头示意不妨事。
她从柜下抓住鱼尾巴,甩一条马鲛鱼“砰”一声扔到案板,既然要吃最贵的,便做个鱼面。
濮九鸾坐的位置看似不起眼,却坐北朝南,恰能将整个小食铺的动静收归眼底。他戎马倥偬多年,早就习惯如此。
此刻见那小娘子抽出一柄尖刀,干脆利落剔肉,雪白的鱼肉纷纷如雪坠下。
而后又抽出一柄大刀,左右开弓,“乒乒乓乓”剁起了肉泥。
濮九鸾眸色渐深,这小娘子瞧着瘦小,做菜却有章有法,饶是他不懂厨艺,也能瞧出这娘子有些技艺在身。老大何时变得这般缜密,倒下了大本钱?
慈姑不知道这人弯弯绕绕,她将鱼肉泥加些盐和面粉和面成团,趁着醒面的空荡又热锅将鱼骨鱼头爆香煮汤。
再看军汉们的面条已经煮熟,便忙捞起,浇上煎肉、拌鸡丝、卤肉等不同浇头端了过去。
见自己来得晚面却比那男子上的早,军汉们纷纷高兴起来,却不好明说,只冲慈姑挤眉弄眼,慈姑被逗乐,咬着嘴唇自去看火。
落在濮九鸾眼里更是皱眉。
当日他派人查出这小娘子居然还是当日在琅琊王家当众请求自由身的厨娘,当下心里恼火起来,这老大将自己当做了什么人?一而再再而三试探。
自己索性便来了这小娘子跟前,看她待如何。
可这小娘子却待自己一如旁人,甚至还不如待旁人,这又是为何?
濮九鸾本就不喜阴雨天气,又加之今日之事云里雾里,眉间越发不耐烦。
慈姑利落地将鱼面切条下锅,煮熟后浇上鱼汤,又撒上葱花芫荽末,再利落端上一碟子红油莴苣笋:“这是小店赠送的小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