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对领导们讲的某些话不能苟同,但领导讲话,原本就没有纪初插话的份,纪初也理解他们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北枫好,便默默垂着头不说话,让那些话左耳进右耳出。
谁知,有人慷慨激昂,骂集团还不过瘾,将战火蔓延到唐时身上——
“唐时这个人,做得太绝了!亏他还是北枫的学子,怎么不念一点旧情。在北枫读了一年,成绩倒数也就算了,半点诚信仁义的品质没学到。”
唐时的名字像一颗石子砸进了水潭,纪初平静的表情有了一丝裂缝。
“商人就是商人,眼里只有利益和算计。”另一个人啐了一声,“像唐时这种房地产不知道背地里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赚了多少黑心钱。心真是又狠又黑!”
不,他不是这样的。
当一个个贬义词甩在唐时身上的时候,就像看到自己最珍视的画作被泼上了污秽。
纪初抬起头,直视说话之人,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火。
“一个不学无术、成绩吊车尾的人,能有什么出息,不过是仗着祖上积累的财富为所欲为。”
在一众抨击唐时的声音里,突兀地出现了一道清脆的女声——
“如果在你们眼里,只有成绩好的人才能有出息,那你们愧对北枫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的校训,也辜负了北枫海纳百川的胸怀。”
字正腔圆,语速不快,却柔中带刚,在一众骂声中开辟了一条阳光大道。
领导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发声人,才发现纪初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他们,明明是一个人面对众人,却丝毫不露怯。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纪初又继续说道:“成绩不是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爱因斯坦小学时成绩平平,华罗庚读书时代数学还考不及格,托尔斯泰读大学时还自动退学了,这些都不妨碍他们在各自的领域成就斐然。”
纪初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握成拳:“唐时也一样。他在校运会拿过好几个冠军,在F1世界赛上为国争过光。请不要因为一点狭隘的偏见,就忽视了别人的闪光点。”
他除了成绩不好,在其他方面都做得很好。
所以,不要再否定他了。
没人想到学校里脾气最温和的纪初,会在这种情况下孤身一人为唐时发声,纷纷一愣。
校长率先回过神来,意识到之前的话确实有些过分,安抚纪初:“大家只是随便说说,你怎么还当真了!哈哈。”
说着还尬笑了一下。
恐怕这说辞连他自己都不信。
纪初也不信。
她倔强道:“也许有的商人确实如你们所说,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但我敢肯定,唐时不是这样的人。”
即便声调如平时一样柔软,语气却严厉,说话掷地有声。
明明是澄澈的眼神,在那双眸子的注视下,众人却无端生出几分怯意来。
有人看了她一会,忽然嘲讽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说得你好像很了解他一样。你们只是多年不曾联系的校友而已。”
“就是,还以为你去找他能有点作用呢,最后还不是灰溜溜地回来了?”
他们说的确实是事实。
她是以什么立场来维护他?没有,她没有立场。
纪初嘴唇张张合合,却不知道怎么反驳,乌黑的睫毛颤了颤,双眸覆上一层阴影。
“谁说我们只是校友?”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纪初看到了众人因震惊而瞪大的瞳孔,还没来得及回头,肩膀一沉,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
纪初不可置信地转头,和唐时的目光撞上。
她当然辨认得出唐时的声音,只是她在路上明明已经把他甩掉了!
唐时看穿纪初心里所想,俏皮地朝她眨了眨眼,仿佛在说,看,你果然甩不掉我。
“唐……唐总!”校领导的这声称呼,短短三个字内语气从惊讶过渡到惊喜再到惊吓。
费尽心思都见不上面的唐时,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这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惊喜还未漫上心头,校领导又想起刚才抨击他的话不知道有没有被听了去,顿时吓白了脸。
唐时慢条斯理地摘了金丝眼镜,插在衬衫衣领。
他勾着嘴角,笑意却不达眼底:“一群大老爷们,欺负小姑娘呢?”
仿佛冰封三尺,众人感觉背上一寒,心里惴惴不安。
“哪能啊!”
唐时一个眼神轻飘飘地瞥过去,气势压人,如有千斤重压在身上,回话的人脚一软,不自觉抖了抖。
唐时:“知道你们这群老油条都爱挑软柿子捏,但你们别看纪初性子软就欺负她。她背后可还有我呢。”
众人震惊!
软柿子背后竟有钢板撑腰!
何况,纪初根本不是软柿子,分明是披着柿子皮的硬石头,今天大家也见识到了,要是不长眼咬她一口,说不定把牙都磕碎了。
傍晚的斜阳透过窗户,在唐时身上洒下金色的光芒,唐时颀长的影子投在地上,和纪初的影子重叠,又比她站得稍前,呈现保护的姿势。
纪初目不转睛地盯着唐时,离得近,她还能闻到来自唐时身上的阳光的气息,温暖灿烂。
众人暗暗揣测了片刻,校长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声:“冒昧问一句,唐总和纪初的关系是?”
纪初回过神来,下意识回答:“校友。”
“是吗?”校长和唐时异口同声,前者犹疑,后者是似笑非笑地反问。
纪初意识到众人想问又不敢问的眼神落在自己肩膀上,理智回笼,她连忙移开唐时的手,退后两步到安全距离。
她看向唐时,睫毛无力地颤了颤,没有回答他的话。
唐时将纪初我见犹怜的样子纳入眼底,等了一会,终究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舍得逼她回答。
“行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宠溺一笑。
纪初看了他一眼,被他深邃的眼神灼到,局促地移开视线。
众领导好奇的心吊在半空,却不敢深究,难受得抓心挠肝,又听唐时问道:
“刚才,说我什么呢?”
校领导的心一下子被吓得提上嗓子眼:他听到了???
第18章 所以我这不是追着赔罪来……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校领导们一个个眼睛瞪得圆圆的,心里七上八下,脑海重复一个词:完了完了完了!
唐时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唇角的笑意味深长, 目光流转到仍在状况外的纪初身上:“问你呢。”
什么?
纪初懵懂地望向他。
唐时:“刚才说我什么呢?”
纪初一脸茫然:“没说你什么啊?”
校长观察唐时的神色, 不像要发火的状态, 率先反应过来,一拍脑门:“说了!我们小纪对唐总您可是赞誉有加!”
“怎么说?”唐时笑。
纪初意识到不妙:“我没……”
没来得及阻止, 校长恨不得给嘴巴装上一个大喇叭,叭叭叭地说道:“纪初说您与众不同, 跟那些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不一样, 是非常杰出的人物!”
不,她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您在各种领域全面开花, 成就斐然, 简直是天才般的人物!更重要的是您很念旧,重情重义,是难得的有良知的商人!”
这添油加醋添得过分了啊!
纪初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
唐时听了这添油加醋的说辞, 笑意更甚了:“原来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
纪初尴尬地:“校长夸张了点。”
“哪有,这都是事实, 大家有目共睹的嘛!”校长说着,忽然想到了重点,问唐时, “唐总今天大驾光临是为了谈项目的事吗?”
“啊对,差点忘了正事。”唐时挑了挑眉,摁着纪初的肩膀转了个方向,推着她往门外走:“我是来找我的向导的,邀请我来实地考察, 自己却跑不见了。”
“那我带我的向导先走了。”唐时单手朝身后众人挥了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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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离开办公室,纪初立刻移开唐时的手。
唐时不以为意,瞟了一眼四周:“从哪开始逛?”
纪初瞥他一眼,没有挪步的意思:“你不是说没兴趣吗?”
唐时瞅了她一眼,敏锐地察觉什么,眼前一亮,上前一步:“不高兴了?为什么,因为项雪岚?”
说不是,那是撒谎。
项雪岚美得太具有攻击性了,站在那只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感到心里发慌。可目光流转到唐时身上时,又会变得柔和起来。
她坐过唐时的车,能畅通无阻地进他的办公室,知道他爱抽烟……
纪初脑海里不断回荡这些细节,心越来越凉,嘴唇张了张,无法承认,也不可否认。
唐时的双眸仿佛能看透人心,纪初心里一虚,偏过头,小声道:“你那时候都不让我把话说完。”
他的小樱桃心思细腻,非常敏感。
唐时见状,解释道:“当时外人在,怕你透露太多项目细节。”
“外人?”
唐时不假思索道:“项雪岚啊。”
仿佛春风过境,冰雪消融,纪初的心情忽然就回暖了。
当然,事情还没完全揭过去。
纪初一副翻旧账的样子:“你当时很凶。”
唐时弯下脊背,以跟纪初持平的视线看她,诚恳道:“所以我这不是追着赔罪来了吗?当时着急,语气重了些,我道歉。”
他常年健身,身材健硕,此刻却弯腰低头如温顺的大狼狗,刘海下清澈的双眸紧紧盯着纪初。
在这样的眼神底下,纪初心软得一塌糊涂,连语气都软了:“你不是说你没时间吗?”
“时间嘛,挤挤就有了。你都夸我重情重义又念旧了,我怎么能让你失望呢?”
唐时站直身子,抬腿,随便找了一个方向走,“走吧,看看你们拼命想留住的北枫校区,到底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刚才她也是急了,在领导们面前把心里话都说出去了,当时没觉得,现在冷静了,回想起来自己对唐时的评价颇有种吹彩虹屁的嫌疑。
纪初迟钝地羞赧起来。
她迈步跟上唐时,磕磕巴巴地否认道:“我、我没说过。”
“不承认没关系,我都听到了。”
唐时迎着夕阳的光迈进,眼瞳里跳跃着金色的光。
其实他来的时候,正巧把纪初说的话全听了去。其他人说什么他是没听到,猜也猜得出不是什么好话。
无所谓,那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没有错过纪初为他说的话。
从小到大唐时听过很多对他的评价,很少有正面的,更多的是来自父母、老师的否定。
大多数时候,贴在他身上的标签无非是那几个贬义词,连骂他都翻不出新鲜的花样,一开始还愤怒,后来渐渐就习惯了。
纪初是第一个为他撕去那些标签的人。
他的小樱桃,脾气温顺得像只猫,却因为别人诋毁他而愤怒地伸出了爪子。
唐时想到这,抬眸寻找他的小猫,发现她不知何时停在树荫下,看着校园的围墙和草坪。
绿色的草坪上开辟了一条小道,还有一些石椅,供人憩息。
“这个地方,很幽静。早晨如果你来得早,路过这儿可以看到一些学生坐在这儿晨读英语。”纪初说,“有时候石椅不够坐,她们会直接坐在台阶上。”
“春天、草坪、朝阳,和她们的脸庞一样,充满朝气和生机。”
唐时闲庭信步地走上石阶:“这就是三好学生眼里会看到的一切吗,利用一切机会条件好好学习,听起来真是积极向上呢。”
他走到围墙下:“像我这种人,只会觉得这是一个逃课的好地方。”
“你看。”唐时一跳,单手一撑,身体轻盈地腾空,随后直接坐到了围墙上,“这校墙翻起来没有一点难度。”
纪初抬头,树叶随风摇摆,阳光透过叶的间隙在唐时的白衬衫晃动,蓬松的碎发之下是明亮的双眸,少年感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一刻,沉睡在记忆里的少年忽然又鲜活了起来。
少年他从光影之间伸出了手,在她眼前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嗒!”,把她从过去拉了出来。
纪初以平淡的语调掩饰自己的失神:“这里不是北枫高中,以小学生的身高不足以翻越这面墙。而且,不是每个学生都敢像你一样,逃课和迟到都直接翻墙的。”
唐时:“你这可就冤枉我了,逃课直接翻墙没错,但我迟到的次数屈指可数,一般看迟到了我都是直接不来的。唯一一次迟到翻墙不还被你抓了个正着……”
唐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话音渐小,反应过来以后眼睛一亮:“你不是说你不记得了吗?”
纪初暗道不好,说漏嘴了!
唐时迟到翻墙被她撞见那次,是他们的初见。
眼看着唐时要刨根问底了,纪初忙转身,打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唐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要是跑了,北枫项目的实地考察就到此为止了。”
理智终究战胜了想逃跑的冲动,纪初缓缓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唐时,心里感慨万千。
从知道唐时追她只是因为一个赌之后,过去的一切仿佛成了一个笑话。
初恋的回忆里,除了她的真心,其它一切都是假的。
否认了虚假的回忆之后,她忍不住会想,唐时的赌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一次见面就是别有用心的吗?
这个问题成了萦绕在纪初脑海,始终迈不过去的槛。
这一刻看着唐时,她忽然很想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