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晓——品丰
时间:2021-06-18 09:44:46

  
  林漪注视着林普从保温杯里往外倒水,突然慨叹道:“我以前跟你说,人生并不苦短,甚至长得令人发慌。但我得收回这句话了。因为如果以你为度量衡的话并不是这样,你长大得太快了。”
  
  林漪突然笑了,说:“似乎也就几年前你还在我肚子里,我托着腰离开医院,路过一家蛋糕店,进去买了一牙芒果蛋糕。我怀你七个月了,医院不给打胎。我就着眼泪往嘴里塞着芒果蛋糕,心说算了养着吧。”
  
  林普眼皮微微抬起,问:“你为什么不把我交给他养?”
  
  ——如果你把我交给他养,你就不必囿于大都这座你早就待腻了的城市,你可以在你二十出头最好的年纪山高路远愿意去哪儿去哪儿。
  
  林漪不假思索地说:“因为我爱你。”
  
  林普重新拧紧保温杯盖,默不作声地凝视着她。
  
  林漪不闪不避回望着林普:“你自己也知道我是爱你的。”
  
  林漪顿了顿,继续说:“我从小就是个跟别人不同的人,我的爱也跟别人不同。你要我全部的财产没问题,你要我的命也没问题,但你要把我牢牢绑在身边,要林漪活成林普妈妈的样子,我做不到。”
  
  林普目光移向焦黑的木炭,眼尾倏地热了。
  
  林漪住院的第四天,褚炎武得了信儿来了。
  
  两人一见面就开始掐,内容依旧是那些狗屁倒灶的旧事儿。其实他们都不敢承认,很多细节他们已经记不清了,因为分开的时间太漫长了。
  
  两人一直掐到褚炎武猝不及防地哽咽。林漪个混不吝的一点不领情,她斜着眼睛嫌弃地说,“你差不多得了,我老公看着呢”。
  
  褚炎武恨恨唾她一口,讪讪接下Brandon给的纸巾。
  
  最后,两人各自给对方盖棺定论,她说他窝囊,他说她犟种。
  
  “喂,”褚炎武要离开时,林漪突然叫住他,“虽然在你这儿我是彻底栽了,但回顾我这一生,大概就是因为这一栽,使我更清醒自己要什么了,做人的底线更低了,行事也更加没有顾忌了。我喜欢了很多人、去了很多地方,也折腾了很多事儿。所以褚炎武,我退回你以前的‘对不起’,因为我得谢谢你——我比较喜欢离开你以后的人生。
  
  褚炎武皱眉“嘶”一声,但转念决定算了,就让她痛快痛快嘴巴。他向着Brandon点了个头,推开门走了。
  
  林普梦见自己想打电话给林漪,但是电话号码一直按不对,他焦急地改了又改,但就是按不出来正确的那组数字。他在猝然响起的闹铃声里大汗淋漓地坐起来,片刻,伸手向后探去,直到碰到翟欲晓热乎乎的胳膊。
  
  ——翟欲晓在翟轻舟和柴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下目前跟林普是同居的状态。
  
  翟欲晓眼睛都没睁开,反手拖着他重新躺下,斥道“不要太猛起床,再躺五分钟”。
  
  片刻,两人一起起床,在楼下各家叮里咣当的响动里洗漱收拾。翟欲晓今天要开一整天的会,林普要去医院
  
  林普的唇角长了颗痘,翟欲晓硬按着给他涂了芦荟胶。结果门口吻别时两人都忘了这茬儿,翟欲晓一张嘴便把芦荟胶全部舔进嘴里了。她皱眉呸呸两口,忍不住笑了,林普也跟着一起笑了。
  
  “跟学校请假吧,不要太绷着了,最多不过是延毕。”翟欲晓说。
  
  “嗯,已经递交申请了。”林普说。
  
  林普是在医院前面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时接到的褚炎武的电话。褚炎武在电话里呼哧带喘地说,林普前面调头,你妈去了薄雾山。彼时,他正血刺呼啦地向着林普的方向狂奔,身后追着两个交警和一个司机——他刚刚转道时被后车追尾了。
  
  一周不见的太阳突然从阴云后面露出来了。林漪望着脚下灰扑扑的大都,肉眼可见地开心了。她最近被反复低烧、恶心呕吐和越来越难以忍受的腹痛扰得一刻不得安稳,生命质量降到微乎其微,在这最后的时刻难得露出微笑模样。
  
  她在确诊胰腺癌时就给自己写好了这样的结局。她绝对不能接受在病床上苟延残喘至终点。她平生唯一害怕的就是不能按照自己意愿地活着,但丁点儿不怕死。
  
  行至此刻,也没有什么要说的了,林漪想,林普生在自己肚子里可惜了,但愿他只伤心一小段时间就能继续向前。
  ……
  
  林普跟褚炎武刚刚下车,便听到附近人们的惊呼,两人跟着仰头望去,面色同时白了。
  
  褚炎武膝盖一软便跪在了石子地上,他五指抠着车胎想爬起来,但却怎么都爬不起来,就跟脚下的石子突然变成了岩浆似的。
  
  林普的瞳孔猛然收缩,眼神充斥着不可置信,眼泪迅速涌出来。
  
  八千胡同的昼夜跟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大家仍旧进进出出地忙碌着自己的那摊破烂事儿。嗯,没错,人人都有一摊破烂事儿。有不愿意上学屡屡被亲爹抽得哭鸡鸟嚎的,有不愿意相亲跟父母吵的鸡飞狗跳的,有出了车祸瘸了腿不得已辞职在家躺平的,有三观不和把日子过得阴风阵阵的。
  
  虽然春节时大家都表现得蒸蒸日上欣欣向荣,但年夜饭的桌子一撤,恭喜发财的音乐一停下来,日子仍旧跟去年一样,也仍旧跟前年一样。
  
  林普默不作声坐在楼檐上,两条长腿垂落在外侧。他正在跟小哥褚元邈通话。他跟小哥说这周不回去吃饭了。小哥说没问题,老头儿回来他转告一声就行。
  
  “他不在家吗?”林普问。
  “去健身房锻炼了。”小哥回。
  
  林普刚刚结束通话就听到楼道里翟欲晓清脆的声音。
  
  翟欲晓过家门而不入正在往四楼走,跟柴彤说话的声音有些高。她说以后都不用早起了。又说夜里不用做她和林普的饭他们俩要出去单吃。柴彤不满地唠叨着外面的饭菜都是味精, “哐当”合上了防盗门。
  
  翟欲晓站在林普家门前正准备掏钥匙开门,“吱纽——”楼顶的铁门开了,林普站在落日的余晖里居高临下望着她。翟欲晓一愣,笑眯眯向他招手,然后顾自打开门进去,给他留了条门缝。片刻,林普跟着进来。
  
  翟欲晓上周刚买的一兜儿柠檬一个都不剩了,她重新填补一兜儿进去。回头看到正跟着她转来转去的林普,问他“牙倒了么”,林普老老实实地说“倒了”,她便决定晚饭带着他去喜鹊桥附近的王记粥铺喝粥。
  
  王记粥铺是春节前新开的店,因为味道好分量足,所以总是门庭若市。两人在人声最鼎沸的时候进门,扫码点单以后不过片刻,蔬菜粥和小食便陆陆续续上桌了。
  
  “我听到你在楼下说以后都不用早起了。”林普喝了口粥突然问。
  
  翟欲晓“啊”一声,仿佛刚刚想起来这件“不重要的小事儿”,她满不在乎地说:“啊,是这样,我辞职了。”
  
  ——其实林漪身亡尚不到一周翟欲晓就递了辞职申请,只是因为她的职位比较重要,所以交接期也比较长,眼下才彻底脱身而已。
  
  林普怔怔地望着她,半晌,突然问:“晓晓你永远都不会嫌我麻烦吗?”
  
  翟欲晓抓着油条回望着他不假思索地说:“不但‘永远’,而且没有任何附加条件。林普,你可以怀疑你爸爸是不是你爸爸,但你不能怀疑你邻居姐姐的感情。”
  
  翟欲晓说完,把油条一分为二,一半塞进自己嘴里,一半不由分说塞进林普嘴里。“赶紧吃吧,唧唧歪歪的,你卷儿哥要敢问这样的问题我早把他打哭了。”她说。
  
  两人饭后溜达着回家的路上突然下雨了。林普催促着翟欲晓跑起来,翟欲晓各种找理由赖赖唧唧地不想跑,林普便只好跟扯驴似地扯着她跑。但因为雨又大又急,即便两人一路小跑,仍是很快被浇成了落汤鸡。
  
  翟欲晓一路上聒噪个不停。
  
  “林普,你迁就一下你邻居姐姐的腿长行不行,我跟不上你差点被你扯跪了。”
  
  “林普,那边墙脚有一簇小黄花儿啊,就东北角那儿,你回头瞧瞧。”
  
  “嚯,吓我一跳,姑娘们夜里光线不明就不要穿汉服踩轮滑COS孤魂野鬼了。”
  
  “林普,出门前我好像忘了关窗了”
  ……
  
  林普家的热水器坏了。昨天还能用,但是今天就坏了。两只落汤鸡只好来翟欲晓家洗澡。翟欲晓信誓旦旦地跟林普说,翟轻舟和柴彤正在楼下花卷家打麻将,一般不到午夜不回来。结果她刚刚进去浴室不到五分钟,翟轻舟就回来取东西了——一柄柴彤帮花卷妈代买的扫床小毛刷。
  
  “林普,玄关柜子上应该有我妈新买的洗发水,你给我拆开送进来。”不知情的翟欲晓在浴室里喊着,“要是不在玄关柜子上,就在鞋架最顶层的抽屉里,你找找看。”
  
  “……”
  
  “你听到没有咋不回话?!我一身的泡沫出不去,你赶紧找到给我送进来。赶紧的,我洗完你洗,再耽误会儿要着凉了。”
  
  “……”
  
  林普与翟轻舟在玄关尴尬地面面相觑,他们彼此都没做好应付这种场面的准备,虽然大家心知肚明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该猜到的也早就猜到了。
  
  “啧,我发现你脸皮儿薄的真的令人匪夷所思,叫你进来一起洗你不愿意,叫你进来送个洗发水也为难你了?洗发水真的用完了,没有骗你,你踏实进来,姐姐不跟你浴室PLAY!”
  
  “晓晓闭嘴。”林普说。
  
  与此同时翟轻舟以小毛刷为剑刷地指向浴室,他撇开头没眼看的样子,糟心道:“你赶紧给她送进去。” 
  
  大雨至夜半转为小雨,小雨落在砖瓦上、塑料棚上、窗玻璃上、易拉罐上,造出各种各样连绵不绝的回响,扰得人睡不安稳。
  
  翟欲晓正做着林普在石锅鱼店里叫自己姐姐的美梦,突然被楼下风吹易拉罐的声音惊动,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向左侧一划拉,是空的,瞬时清醒。
  
  翟欲晓怔怔地盯着天花板,片刻,倒数十个数规整自己的情绪,起身走向厨房。
  
  林普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转头望过来,他左手抓着一片柠檬正往嘴里送,右手手心里是块融化得只剩下核桃大小的冰。他在翟欲晓温柔的目光里狼狈地低下头。结果翟欲晓径直上前衔走他剩下一半的柠檬——不过因为酸得直逼天灵盖嚼两下就吐垃圾桶里了。
  
  “我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林普眼尾微红有些抱歉地说。
  
  翟欲晓把冰块从他右手抠出来塞进他左手里,说:“啊,那要是我昨天辞职你今天就大步向前了我辞得也尴尬不是,可劲儿造吧没事儿,我看着你呢。”
  
  林普听到这句“我看着你呢”,眼泪突然就簌簌掉下来了。他松手扔掉冰块像抱大娃娃似的紧紧抱着翟欲晓。其实当时距离太远,林漪在视网膜里只是个急速下坠的黑点,什么细节都看不清楚,而且后来到场的法医也说了这种地势和落差林漪是在触地瞬间死亡的,但他却夜夜做梦梦到她磕磕绊绊摔下来的样子,这让他总是在清醒的瞬间也跟着感觉到很疼。
  
  翟欲晓一开始只是给林普胡乱抹着眼泪,后来自己也装不下去了,她抽搭着安慰林普:想不开没事儿林普,其实我也没想开呢,你妈真是挺浑的啊。
  
  翟欲晓辞职以后的前两个月基本完全围着林普转。她只在三道门前与林普分开,实验室门、厕所门和浴室门——浴室门前有时候也不分开。
  
  两个月以后,翟欲晓在花臂调酒师的帮助下开始学习打理林漪留下的酒吧。
  
  今年天气回暖得早,春花也开得早,三月底整个城市就姹紫嫣红了。
  
  林普刚刚走出G大校门,便被褚炎武劫上了一台越野车。林普以为褚炎武只是劫他去吃饭——他有三周没跟褚炎武吃饭了——结果一觉睡醒,褚炎武居然将车开上了都宁高速,直奔东宁方向而去了。
  
  褚炎武说Brandon回美国之前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林漪在藏区的日光宫给林普留了个物件儿。他俩眼下将由东宁出发,骑行去藏区寻回那个物件儿。褚元邈给定制的全地形变速自行车早前直接寄去了东宁。
  
  褚炎武把着方向盘滔滔不绝。
  
  “我英国回来就觑空混进了你们施教授的高尔夫圈子里,跟他套了几个月的近乎才敢坦诚身份。他说四月底你必须回来。行,大手笔,我本来都不敢指望能给你要到一个月的假。”
  
  “你小哥专门给我找教练做了两个多月的密集训练,漫漫骑行路上先趴下的指不定是咱爷儿俩谁。” 
  
  “啊,后座的背包里是你邻居姐姐给你整理的行李,你翻翻看有什么能用上的,其余的到东宁以后再补上。”
  
  ……
  林普转头斜睨着他,忽然说:“你要是一直这么吵,我跟你应该都骑不出东宁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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