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水卷走的……”来人轻声改口。
裴叶闻言扑哧笑出声,拍了拍身侧位置。
来人小心翼翼在她身侧蹲下,双手抱膝,下巴抵着膝盖,歪头看向裴叶,熟悉的烟灰色眸子写着忐忑和惊喜。他维持这个姿势看了许久,久到裴叶怀疑自己再继续泡脚,双脚会冻废的时候,他小心翼翼,手指一根一根挪到裴叶衣袖处,又一根根蜷起,攥紧一个角。
声音轻飘飘如柳絮般,又似梦境虚渺。
他道:“你终于回来看我啦。”
裴叶心中咚的一声,被什么捶了一下。
今天有事请个假,只有一章_:3」∠_
第1251章 回家(二)
裴叶忍不住侧过身,面向这个浑身都写着小心翼翼的青年,一向糙惯了的她怀疑自个儿在后者眼中是不是一尊脆弱的琉璃娃娃,她笑了笑,眉目柔和得几乎能化开:“为什么这么说?”
青年垂下眼睑没回答,只是手指轻轻抠着她的衣袖。
裴叶又问:“难道说,‘我’一直都没来看过你吗?”
这个空间是青年的梦境,因其修为境界,他对梦境拥有着绝对的控制权。只要是他希望的,不管是作古多少年的人、多么不合理的事物,统统会顺应他的思想,满足他的一切渴求。
他的梦境之中,为什么会没有“自己”?
青年依旧垂首不语,半晌才声如蚊呐般轻声说:“……没有,一次都没有……”
说着他抬起眼,直视视线水平比他高一些的裴叶双眸,一字一句,似委屈似控诉又似不解一般,小声道:“万妖谷我找遍了,每一处都去过,全都没有你……你也不曾来看我……”
“……但如果是你想看我的话,我便在。”裴叶上身微微前倾,额头贴上对方乖顺垂在额角的发丝,透过发丝感触到后者微凉体温,双目温柔而坚定地勾着他,“你看,我这不就来了么?”
“不一样。”青年低声解释。
“什么不一样?”裴叶笑着问他。
“我想见你而见到的你,那是假的。”青年烟灰色的眸子亮了亮,语调掺杂着无法忽视的喜悦,仿佛字字句句都夹杂着蜜糖,落入耳中便能使人口齿生津,“但你不是,所以你是真的。”
器灵天工说他是疯了,但疯了不意味着傻了。
真真假假他还是能清楚区分的。这个世界不会有他相见的人,所以当她真正出现的时候,他便知道这人是真的回来了。只是出现得实在突然,让他手足无措,生怕是自己的心魔作祟。
裴叶也想到这层。
“为什么不担心是心魔呢?”
“因为不一样。”青年再三确认,确信裴叶没有离开或者消失的意思,胆子才大了些,手指一根一根顺着她的袖摆,慢慢挪到她手臂,轻声而坚定,“心魔永远模拟不出你的万分之一。”
即便在外人眼中近乎一人,但在他眼中永远破绽百出。
是真是假,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你闭上眼睛,别这么看我。”
裴叶挪开些许,抬手轻覆在他眼前,挡住他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青年浑身一僵,似在这一瞬,化身一尊动弹不得的石像,泛酸喉舌有痉挛错觉,他声音艰涩:“你、你要走了?”
为什么不让他看?
另一只垂落身侧的手缓缓攥起,克制亟待爆发的恐惧。
裴叶恰到好处地安抚:“不是,我不走,我只是想减轻一些负罪感,是我不好……”
一向揣着本缺字少词的人生字典走天下的裴叶,头一次品味到“后悔”二字的苦涩。
倘若决定后果由她一力承担,不牵连旁人,莫说失忆被修罗场包围,即便是在经历一次魂飞魄散她都不眨眼。偏偏为她决定买单的人多了一个。她便后悔了,后悔之余更多的是心疼。
青年越是这么看着她,负罪感越能压得她喘不过气。
本不该如此的。
青年眨了眨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刮着她的手心,微痒透过掌心直窜心脏。
“不。”他抬手覆住裴叶的手,安抚般轻轻拍打,“你是最好的。”
裴叶莫名好气又好笑。
“你是傻的吗?”
这么多个世界下来,她已经默认不管她怎么折腾,眼前这人一直都在——不是在游戏小屋安静地过着小日子,便是在新的世界,笑吟吟与她重逢——只待清算完前尘旧事,届时他们什么地方去不得?为了自由的未来,当下受点拘束也是值得的。进入梦境前,她都认为值得。
进入梦境,她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明明梦境由眼前这人掌控,一花一草、一木一石都为他而生,偏偏没有一个他想要的“妖皇”。不是不能有,是他拒绝有。这便意味着他强行与外界断了羁绊,对生也没有丝毫留恋。
裴叶这人想法执拗,她认为一个人若是与人世没了羁绊、失去依恋,即便有能耐与天同寿,这种活着也仅仅是活着,滋味寡淡如凉白开,活着与死亡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是她的决定“杀”了青年,让他自困梦境这么多年。
可这本不该是他付出的代价。
失忆代价应该由她全权承受!她亦有信心,即便自己失去所有记忆,但只要能遇到这人,哪怕自己是生铁转世也会缓慢开窍,而不是剥夺她的记忆,又让他记忆停留在最痛苦的节点。
杀人诛心,一诛杀二人。
裴叶收回自己的手,正对上青年温柔含笑的眸子,笑意融化眸色带来的冷漠感。
“只会傻笑吗?”裴叶看他还维持着蹲姿,轻叹,“小腿不麻?”
青年道:“我开心,多看会儿。”
“但我的脚泡冷水冻得要抽筋了,你不觉得该做点什么?”裴叶张开双臂,眼神示意他。
青年秒懂,就着蹲姿,一手抄过裴叶膝盖窝,一手绕过肩头,轻轻松松便抱了起来。几个起跃,除了心跳声便只剩风声在耳边呼啸,很快便来到万妖谷妖皇殿主殿,坐在铺着厚实绒毛和各色宝石的王座之上。说是妖皇殿,以如今的审美来看,还挺简陋,但架不住战利品多。
裴叶身子一歪,倚靠着王座扶手,四处观察记忆模糊的老巢。
不得不说,七殿下的梦境真的厉害,各处细节都真实得看不出破绽。
也从侧面说明,他对这里记忆有多深刻。
正想着,七殿下不知从哪儿扯来两截木头,三两下砍成一双木鞋,鞋面镶刻灵石那种。
裴叶记得妖皇挺喜欢用这种木头磨牙齿???
虽是木鞋,但刻上阵纹,质地会变得灵活柔软。
套上试了试,不大不小刚刚好。
裴叶斜着躺在王座上,熟练从王座里边儿掏出柔软的毛绒抱枕垫在脑后,睡姿四仰八叉,怎么舒服怎么摆。伸了个懒腰,她视线往熟悉反向一转,果然对上一双熟悉温柔的眸子。
“就对上你视线的那一瞬,我差点以为一切都是梦……”
她不曾转世为第二世的人族,更不曾被局势逼迫走到魂飞魄散的绝境,也不曾成为习惯压抑情绪、将喜怒哀乐都压在心底任其发酵或腐烂的裴叶,而是住在万妖谷妖皇殿的妖皇。
对于妖皇而言,最幸福的事情就是躺在这张柔软王座上,睡到自然醒,醒来有最新鲜最爱吃的食物,大妖小妖住在她庇护的地方安生过日子,幼崽们吵吵闹闹挑衅长者耐心底线。
而她,稍稍扭头就能看到七殿下坐在她伸伸手就能够到的一角,前者或含笑看她,或温声喊她,或逗她开心,或讲些奇闻异事,或低头看着似乎怎么都处理不完的俗事,或跟她抱怨哪个族哪个族又干了什么给他添了多少麻烦……她深知自己的实力跟处理政务水平成反比,七殿下不在她自己硬着头皮处理妖族的鸡毛蒜皮,七殿下在就抓他帮自己处理……
任凭上古大陆其他万族斗得天翻地覆,万妖谷四季如春,花开不败,终年欢声笑语。
凶名在外的妖皇,其实只想待在老巢,当妖族幼崽都能爬上头上,抓着短毛荡秋千的咸鱼。
七殿下:“这里就是梦。”
裴叶摇摇头:“不一样,梦归梦,但你我是真的啊。”
是梦啊。
因此妖皇殿才会清清冷冷,以后也不会再有妖族分不出胜负,互掐着过来找她见证谁强谁弱,也不会再有妖族幼崽偷偷跳到她怀中,就等着她醒来吓她一跳……全都成了历史。
七殿下垂下眼睑,左手裹着裴叶右手,似要通过这个动作拂去她心头沾染的阴霾。
裴叶往王座里边儿挪了挪,另一只手拍拍空余地盘。
“来来来,七殿下一块儿午睡。”
七殿下看着裴叶:“我不需要睡眠。”
也耽误他看人,闭上眼睛,他能少看多少眼?
“那你也得躺下来,能有人让我抱着我干嘛不抱着?多亏啊。”裴叶比妖皇好一点儿的地方在于,妖皇只做不说而她裴叶两手都抓,能说骚话也能动手动脚,“七殿下闻着依旧可口。”
“但你这一世似乎是人族了,人族好像食荤居多?”
裴叶默了默,说道:“不,人族讲究,荤素搭配才能营养均衡。”
说来也有些奇怪。
先前跟七殿下捅破窗户纸,二人同住一屋也会找借口盖着棉被纯聊天。尽管她嘴上说得硬气,但心里却虚得很。理智知道有那么回事,可身体却提不起任何冲动——
明明有合法的人能啃,还是个大美人,脑子里也有几百上千奇奇怪怪的知(姿)识(势),理论驾照都备齐了。作为超龄成年人,什么高速不能上,什么不和谐的事情不能干?
她得承认,她是太监。
但此时不同,光是看着大美人眉眼便觉得口干舌燥,食欲大增。
她上身坐起些许,侧头倾向七殿下,后者怕她重心不稳,还借了只手帮忙托着她肩膀。
“营养均衡?荤素搭配?”
“例如——你食荤,我茹素。”
裴叶凑近七殿下耳畔,温热气息催动耳根染上绯色。双腿一跨,稳坐如山,居高临下看着似乎不在状态的七殿下,想了想,伸手将腰间黑白交缠的腰束结下,蒙上那双烟灰色的眸子。
俯身凑了凑,咕哝:“可惜天工不在。”
七殿下这才慢一拍回过神。
喉结被人轻咬,呼吸有一瞬停滞,声音细颤问道:“找它作甚?”
裴叶笑着:“这王座垫多少毛绒垫子都不够软,天工是居家旅行必备,能变出合适的床榻。”
理论上世上有的东西,神器天工都能变化组成。
至于这是正常床榻还是有其他附加功能的,这就看使用者心意了。
七殿下哼了一声,似有些不悦:“用它不麻烦?还得封禁神器器灵。”
裴叶了然:“七殿下还是这么不喜欢自己的伴生神器。”
神器虽是七殿下的,但妖皇用着时间更多,前者很少用,更多是将器灵关小黑屋。
天工跟七殿下互相嫌弃埋汰,二者也算是一对奇葩组合了。裴叶有妖皇的实践经验,还有比妖皇更多的理论知识,但真正搞上手才知道“实践出真知”不是假的,她被反客为主了。
“你走神。”七殿下被蒙着眼睛,但他这种境界的,即便没有“眼睛”也能看见,只是裴叶不让他看,他便自封视觉。仅凭其他感官也知裴叶在走神,说话间便透着几分淡淡委屈。
裴叶眼神飘忽。
低声嘀咕:“我只是想到了一句诗词,觉得有道理,纸上得来终觉浅……”
七殿下点头,深以为然。
“是,得躬行。”
————————
与此同时,器灵天工作为伴生神器,也是第一时间感知到了自家主人的状态。
苏醒了,心情还很愉悦。
器灵天工长着奶膘的脸皱起,口中啧啧,老气横秋地摇头。
老人家多少猜出什么导致主人情绪两极变化,因为他前后脚收到裴叶的召唤以及自家主人的拒绝——嘴角抽搐的同时,低声咒骂这俩狗男女不当人。
多少年过去了,怎么还是一如既往?
同时撇嘴,同情裴叶、给自家主人翻白眼。
“说了主人已经疯了,怎么不吃教训。”
疯癫不意味着失去理智,相反,自家主人这个疯子会藏得更深,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他是梦境主宰,什么人进入自己的地盘,他能不知道?
但,什么比可怜弱小无助更能激起另一人的愧疚和心软?
呵呵,没有。
老人家坐在冰棺上,双手抱胸,垂头闭眼小憩。
就在它刚刚酝酿出睡意,衣冠冢主墓大门缓缓打开。
器灵天工:“!!!”
瞬间清醒,循声看去。
只见浑身是血的娃娃脸青年修士,皱眉踏入主墓,环顾一圈,视线落在冰棺上的器灵天工。
器灵天工:“???”
第1252章 回家(三)
霎时间,无数卧槽弹幕从器灵天工脑中飞过。
这叫什么事儿啊?
为什么阳景这厮也会过来?
虽说他是主人执念所化,但他本人并不知道,若是让他看到自己喜欢的妹子跟另一个陌生人愉快地将理论化为实践经验,器灵天工已经能想象出那个修罗场有多么离谱(刺激?)!
就在他迟疑着要不要上前,用老人家小小身躯阻挡阳景前进步伐,阳景已经过来了。
“停停停——别再过来了!”
老人家二话不说冲了出来,挥舞着短短的双臂。
阳景真君脚步一顿,面向器灵天工,但视线却始终落在冰棺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