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年轻的女子郑重称是。
杨锦澄脚步匆匆地向外走去,途中碰见了叶奕宁和杨锦瑟。
她蹙了蹙眉,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抛给叶奕宁,“交给看守之人才能见到萧夫人。”
叶奕宁和杨锦瑟有些意外,但都反应极快,立刻道谢。
杨锦澄没应声,板着脸扬长而去。
叶奕宁就觉得,杨家这堂姐妹两个的性子,有些地方是很相似的,比如这份儿拧巴。这点儿感触,自然及不上杨锦澄对皇帝阳奉阴违带来的莫大惊喜。她一刻也不耽搁,疾步到了关押攸宁的牢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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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府。
府外有重兵围困,府中却平静如昔,下人们压下惶惑哀伤,仍旧各司其职。
福寿堂里,老夫人、二老爷、二夫人、四老爷、四夫人神色凝重,望着筱鹤。
筱鹤禀明的是攸宁的安排:“既然给夫人安排了窝藏宝藏的罪名,围困萧府、兰园是必然,但这只是走走过场,官兵不会进门作乱,耐心等待便可。
“至于吃穿用度,也不需担心,过完年之后,厨房就储备了易存放的食材,维持数日不成问题。
“此外,夫人的罪名万一落实,也无妨。”筱鹤顿了顿,取出一份文书,双手呈给老夫人,“到时还请老夫人顾全大局,向皇上出示这份阁老休妻的文书,以免萧家被牵连获罪。这是夫人亲笔书写,阁老与夫人的印信都是常用的,绝对不假,经得起查验。”
老夫人愣怔地听着,愣怔地看着手中的休妻文书。
官兵过来的时候,竟没有一个下人到内宅报信,要到攸宁离开好一阵之后,她才获悉。
天牢,那是什么地方?攸宁怎么受得住?
皇帝这样对待攸宁,把萧拓置于何处了?
思及此,老夫人胸腔中燃起了怒火,一把将休妻文书揉在手里,再撕的粉碎。
二房、四房两对夫妻同时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老夫人望着筱鹤:“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一定要将此事告诉阁老,让他回来,让他给我把攸宁带回家!”话到末尾,已然哽咽,眼角亦沁出了大颗的泪。
筱鹤的手动了动,想着夫人备了好几分休妻书果然是先见之明,他不能在这时候对老人家火上浇油,恭声称是,退了下去。
二夫人、四夫人走到婆婆身边,帮她拭泪,柔声安抚。
老夫人却道:“家族是给人遮风挡雨的,不是一出事就撇清干系的所在。我办不到,也不允许你们那样做。备笔墨纸砚,我要上折子陈情,你们也别走,帮我思量一番,看看能怎么帮攸宁。。”
她一生浑浑噩噩,甚至有时大度得到了懦弱的地步,但在这当下,她虽力弱,却愿意为小儿媳尽全力斡旋。
两对夫妻齐声称是,妯娌两个更是红了眼眶。
她们素日里再相信攸宁的能力,到了这步田地,也不能不担心她处境凶险——不曾道别,何尝不是存了就此诀别的可能。
霸道决绝如唐攸宁,到了这关头,不想看更不想考验任何人对自己的情意深浅,只把自己关心的人承受的风险伤害减至最低,以此全了彼此情分。
如此有情,却是三缄其口;又是如此绝情——对她自己何等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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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有几名内侍来到天牢,在攸宁所在的房间里加了一张偌大的画案、笔墨纸砚、座椅。桌椅七成新,显得很是突兀。
攸宁盘膝坐在床上,眸光沉静如水。
一名年迈的内侍到了她面前,行礼道:“这是皇上给夫人备下的,她希望您早些派上用场,省得酿成大祸。”
攸宁和声道:“劳烦您传句话,我要在朝堂上见皇上,说道说道眼前的事,否则,我什么都不会做。”
内侍迟疑着,称是后又悄声补充道:“魏大总管也派小的跟您说,不妨用一用缓兵之策。”
“替我谢谢他。”攸宁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给内侍,“辛苦,请您喝酒。”
内侍接了,却是如何都欢喜不起来。宫里的人都感觉得出,萧夫人私下里对皇帝,一丝恭敬也无,皇帝哪次见了她之后,都被气得不轻。这到底是为什么?她又知不知道,这样的对峙,很可能送了如花性命。
内侍走了,看守的锦衣卫送进来一壶清茶,退出去,把门锁上。
攸宁双手交叠,敛目思忖。
“省得酿成大祸”,皇帝如此说,等于是坐实了萧拓会被暗杀。
这样也好。
这样才好。
她可以不进天牢,依照萧拓的意思暂避一时,可她没有,意在让皇帝触犯众怒,敏感的人甚至会提前唇亡齿寒。
萧拓可以不离京,稍稍放低些姿态,就能将莫须有的差事交给别人去办。可他没有,这是他给皇帝——给他的恩师之女的最后一点容忍和余地。
那么,皇帝打的什么算盘?
杀掉萧拓?不,那是谁都做不到的事,如今也远没到她可以放胆残害忠良的太平年月。
应该只是打草惊蛇:萧拓遇袭,再听说她身陷囹圄的事,说不定会当即返回京城救她。
那么,说轻些,他是办差不力,说重些,则是抗旨不尊,横竖有许太傅那张嘴,怎样严重的罪名都不需愁。
接下来呢?他是不是会用缓兵之计,以对辽王用兵作为条件,交换她出天牢。
可是,倒也不用想那么多。
不论萧拓如何,攸宁不会再给皇帝机会。当然,这意味的是,她可能没办法全身而退——皇帝在她眼里已经是个疯子了,可那疯子毕竟手握皇权,灭了她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该做的、能做的,她都做了,其他的想来无意,眼下反倒放松下来。
何其讽刺,她在牢狱之中,心魂才得了自在。
入夜,杨锦澄前来,这一次是为着带攸宁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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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锦瑟与叶奕宁见过攸宁之后,便赶到了清云寺,负责保护钟离悦。
皇帝是如何都不会动阿悦的,可攸宁也实在没别的事好麻烦她们,只好让她们来这里。
杨锦瑟还是挺郁闷的,“难得想帮她一次,人家还用不着。”
叶奕宁笑,说是啊。
“不是她说的么?朋友是用来坑的,这么久了,也没见她坑过谁。”杨锦瑟眉头要打结了。
“跟我哭丧着脸也就罢了,明儿别在阿悦跟前露馅儿。”叶奕宁叮嘱道。
“知道。”杨锦瑟烦闷不已,手在身上摸常带着的小酒壶,过了会儿才记起,留给攸宁了。
同一时间的御书房,灯火通明。
皇帝坐在御书案前,埋头批阅奏折。
听杨锦澄说攸宁到了,皇帝嗯了一声,“让她等着。”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杨锦澄渐渐地有些心浮气躁起来。这时节的春夜还有些寒气,皇上这么做,是想还没怎么着,就把攸宁折腾得病倒么?
她寻了个由头出去看,见攸宁居然显得很自在,就对一里一外这俩人彻底服气了。
她取出酒壶递给攸宁。
攸宁对她感激的一笑,却没接,转而取出一个小酒壶,喝了一口酒。
杨锦澄险些没撑住笑出来,又悄声问:“要不要我派人把你常服的药取来?”
攸宁摇头,“也带了,我不是来找死的。”
杨锦澄嘴角抽了抽,“不是来找死,也差不多了。明早我去见见老夫人,让她心安,要不要带什么话?”
“不用。”攸宁仍是婉拒。
杨锦澄晓得,这不是她倔强不知好歹,而是真的做了万全的准备,要不然,杨锦瑟和叶奕宁早就一刻不消停地生事了。
两女子以前相见总是不欢而散,如今这一日的相处也生不出什么切实的情分,可说的话也就不多,就此沉默下去。
过了许久,攸宁慢慢地喝了两口酒,望着星光璀璨的夜空,“行刺的话,好像一般都是晚间。”
“嗯,你把那位公主拐走的那天,不就是晚间么?”
攸宁轻笑,“要是在路上,就不拘早晚,只谋个地利便有三分胜算。”
杨锦澄缓缓地吸进一口气,凝视着攸宁的侧脸,忽而问道:“你们到底是不是夫妻?”这人在说的是关乎自己夫君生死的事,语气却是这般的轻描淡写。
“这话问的。”攸宁莞尔,“谁耐烦唱那种戏。”
杨锦澄想了想,也是。不说攸宁,只说萧拓,要不是真正的夫妻,娶个天大的麻烦进门又是何苦来的?“他会安然无恙地回来,是不是?”
“他命硬,而且老夫人说萧家的子嗣都是命长的。”攸宁没正形,“放心,只有他把我熬死的份儿。”
杨锦澄又气又笑,片刻后,取出小酒壶,碰了碰攸宁手里的,“你的确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等这事儿过了,请我喝顿酒吧。”
“行啊,一定。”
两女子同时喝了一口酒。
大总管魏凡瞧着神色悠然笑靥如花的攸宁,悬着的心倒是放下了几分。他根本不知道如今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单纯地害怕萧拓和攸宁出事,一旦他们出事,恐怕皇帝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相应的,他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自鸣钟响过子时的钟声之后,皇帝手边的事终于告一段落,唤攸宁进殿。
攸宁步履闲适地走进门去,望着皇帝,似笑非笑。
杨锦澄跟着走进来,守在门口。
皇帝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攸宁。玄色的深衣、同色的斗篷,长发如男子一般束起,用的是寻常的银簪,这样的穿戴,衬得一张脸莹白如玉,眉目如画。到了这时候了,她仍是不见一丝慌张,仍如当初,不知畏惧为何物。
“传你进宫,是希望你让我如愿,亦是与你一起等待首辅回来。”皇帝说。
攸宁不以为意。
皇帝指了指一张椅子,“坐。”
攸宁走过去落座。
皇帝喝了一口茶,“萧兰业这些年来,从没得过切实的罪名,到如今,因着你与萧府众人,恐怕要自己揽一些罪名上身了。”
“哦?”攸宁这才出声道,“皇上确信?”
“我想不到别的可能。”
攸宁凝视着皇帝,“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想。”对帝王来说最可怕的事,她不敢想,最起码不愿说出口。
皇帝牵了牵唇,“我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所以,唐攸宁,你要坐视你的夫君谋逆么?”
“又不是头一回。”
“……”皇帝眸光骤然转寒,将茶盏重重地放到书案上。
别人生气了,攸宁就高兴了,她笑眉笑眼的,“我的条件,你答应么?”
“为什么要在朝堂之上说那些?”皇帝语气寒凉,“把我说成十恶不赦的昏君,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攸宁道:“指摘帝王之过,是御史的事。群臣应该知晓,而且,我要交给你的是一笔不菲的银钱,想悄无声息地带回京城,是不可能的。”
“容我想想。”皇帝语气存了几分敷衍。
攸宁提起长公主,“长公主消失这么久,皇上一直没再过问,是真的不在意她的死活了?”
皇帝眼中多了几分狐疑,“好端端的,你提她做什么?她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事?”
“跟我说的事很多。”攸宁道,“我很希望你主动问起我一件事,可时至今日,你都没有,实在是让人失望。”
“什么事?”皇帝神色明显戒备起来。
“对你来说,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事。”攸宁站起身来,缓步御书案前,睨着皇帝,“我本来可以一早就说出来,以此作为保命符,不需走天牢那一趟。”
皇帝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到底是什么事?”对方从不是闲到跟人危言耸听的做派。
攸宁不答反问:“你派人去刺杀首辅了?”
“对,这样他就会当即意识到蹊跷,从速赶回来。”皇帝道,“我不想为难他,一切的症结都是你。”
攸宁讽刺地笑了笑,“错处从来是在别人身上,你为什么从来不懂得反思?你为什么认定我会有所顾忌,对你低头?”
皇帝抿了抿唇,“这种话就不需说了。”
“对,这种话是不需说了,眼下该说些别的。”攸宁从荷包里取出两页折叠起来的宣纸,拿在手里,定定地望住皇帝,目光冷酷之至,偏生唇角的笑容柔和如春风,“因我之故,你左一出右一出,害得我夫家被重兵围困,让他们承受从未有过的耻辱,似乎也可能害得我夫君负伤获罪。已然如此,我无话可说。只是,接下来,你若是被我毁了,也不要怪我。”
语声落地,两页纸张也轻轻落到皇帝手边。
一页纸张上是阿元的画像,一页纸张是长公主亲笔供述的部分调换两个孩子的口供。
皇帝看着,看了很久,神色从茫然到惊诧再到不可置信,“不可能……怎么可能……”自己却没察觉,语声已经有些发颤,整个人完全失了人前的镇定。
攸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皇帝站起来,又反反复复地看着那两样东西,手开始颤抖,之后便是整个人都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此刻的她,面无人色。
她看向攸宁,对上对方冷酷的眸光,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强撑着让自己到了内殿平复心绪。
攸宁回身落座。
这样做,对于一位母亲来说,非常残忍。但凡皇帝没疯魔到用萧府、萧拓安危开玩笑的地步,她都不至于下这种狠手。
杨锦澄却已紧张得面色发白,匆匆走到她面前,以眼神询问。
攸宁示意没事。
杨锦澄想回到门口守着,走出去两步又折回到攸宁身侧。
现在她还是留在这个小魔头身边比较好,免得皇帝盛怒之下一把掐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