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要挟天子,他亦放了这种话。
萧拓失笑。
攸宁对上他星辰般的眸子,也笑了。
钟离远早就跟他说过,他与攸宁若是齐心协力,无往不利,若不能,保不齐就会出天大的乱子。
现在好了,真被说中了。
“接下来要如何?”攸宁问他,觉得有必要相互交个底,“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萧拓却道:“你忙你的,我忙我的,能相互敲敲边鼓,就再好不过。”
“嗯?”攸宁意外,“我不允许你代我受过,所以——”
“本来就也不是代你受过的意思。”萧拓看着她,目光缱绻,“你好端端的,我凭什么还去做场面功夫?给她选择,只是想快些见到你。”
“原来是兵不厌诈。”
攸宁虽是这样说,心里却是明白,她手里的底牌若不能拿捏住皇帝,自身难保,他就会履行周全皇帝颜面的承诺,步上一条艰辛的路,哪怕时日不长,也要经历种种屈辱刑罚——她与他有着本质的不同,因着皇帝投鼠忌器,她不会被为难,可他呢,做梦都想将他杀之而后快的人一向不少,遍及各处。
她看着他清瘦的容颜,看着他温柔之至的浅笑,也想回以轻松的笑容,唇角上扬时,眼睛却有些发热。
“归根结底赖我,就不该走这一趟。”他说。
攸宁缓缓吸进一口气,“你执意不从,她把你跟我一起关起来也未可知,又或者,用别的罪名埋汰你。”
“或许。”
攸宁等了片刻,见他不问自己的打算,也无意细说来回路上的情形,更没怪她率性而为的意思,便随之沉默下去,只是一直看着他。
前所未有的,很用心,很认真地看着他。
他目光一如既往,是只有面对她时才有的柔软,被她端详了好半晌,觉出她目光越来越柔和而哀伤,他说:“娘和哥哥嫂嫂在等你回家。我回来,也是他们的意思。小打小闹而已,别多想。”
攸宁抿了抿唇,慢慢地低下头,深缓地呼吸着。
萧拓抬起左手,抚了抚她面颊。
攸宁眼中有了泪意,视线有些模糊。
这个男人,遇到这样的风浪,对着她始终是风轻云淡。
多少年来算无遗策的萧拓,这次也疏忽了,出门时只顾着她,浑忘了自己。
回来后没有一丝埋怨责怪,在意的计较的只有她的安危,以最从容镇定的态度站在她身边,无声地告诉她:由着性子折腾去,没事儿,我陪你,你也陪着我。
要怎样的情深似海,才能做到这地步。
一直以来,她相信他的品行,也逐步相信了他的感情,不相信的是自己——不认为自己值得他如此,毕竟他说过,她是个小疯子,生平最擅长的就是作妖。
始终认为,有些事自己一旦做了,就会与他作为权臣、萧家宗主的立场发生巨大的冲突,他便是有七分不舍,也会为着十分的隐患放弃她。
譬如当下,他明明可以观望几日再回来,在外地为她斡旋,也是一样的。可他回来了,这意味的是他的局面发生重大改变,又需要筹谋数年。
代价这么大,竟也不在乎。
生涯之中,这是第一次确然体会到,至亲之人义无返顾地护着自己,更予以无尽的理解、包容。
她还以为,她这一生都要独自面对凶险——身边人就算有心也搭不上手,她不需要。
可他却温然而强悍地告诉她,你需要,我们是夫妻,就该携手前行,不论何时何事。
是的,她需要。这才发现,她需要。
这感觉如此温暖,暖得让她心酸,让她想哭。
可是怎么能哭呢?这不是哭鼻子的时候。
攸宁忍下,用力眨了眨眼睛,视线变得清晰。
她仰起脸,对上他关切的眼眸,唇角逸出绝美的笑靥,“我们早些料理完这些事,一起回家。”
萧拓笑若春风,“嗯,一起。”
第104章 与虎谋皮的下场(5) 万更
与虎谋皮的下场(5)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 文武百官循例行礼参拜,依皇帝吩咐平身。
之后他们发现,萧拓与攸宁一左一右站在御阶前, 俱是家常的玄色深衣, 明明与金殿格格不入,因着风仪气势, 无丝毫突兀。此刻,两人低眉敛目, 若有所思。
反常的是皇帝也不言语。
顾泽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原本他已与亲信连夜写好了折子, 要就昨日之事继续讨要说法。他如此, 三位阁员、一众武官亦如此。
许太傅急切地打量着皇帝,就觉得她神色恍惚却又显得暴躁焦虑, 太奇怪了。就算他想破头,也想不出那对夫妻在这壹夜之间到底做了哪些事。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做出环顾群臣的样子, 其实则是给李御史递了个眼色。
李御史会意,当即出列, 向上行礼道:“皇上, 萧阁老奉命离京办差、萧夫人打入天牢是众所周和的事, 却不知此刻为何在金殿上?而且还不守礼仪, 乱了规矩。”末一句完全处于常年弹劾人的习惯。
皇帝的视线慢悠悠的落到他面上, 又转向攸宁:“萧夫人, 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百官一头雾水。
攸宁称是, 转向百官,敛容正色,语声清越, 不掺杂任何情绪:“昨日,许太傅弹劾我窝藏宝藏,算是冤枉,也不算是。”
所有人齐齐望向她,包括萧拓。他没想到,她一开口便谈及此事,且用了这样的说辞。
李御史有些激动了,扬声问道:“如此说来,萧夫人是认罪了?”
攸宁对他投去一瞥,满含轻蔑厌恶,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李御史立马觉得自己被羞辱了,面色由喜转怒,刚要呛声,便察觉到了萧拓森寒的视线,心头一惊,缩了缩脖子。
攸宁继续道:“此事是有缘故的,那些缘故,皇上和许太傅认为是皇室秘辛,我就不说了。
“之于此事,我今日只说两点:第一,所谓宝藏不在我手里,我只知寻找的路径;第二,皇上要宝藏的意图是用兵,我不赞同。”
“用兵?”不少官员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一阵,才讨论出最可能用兵的地方是辽东。
攸宁等他们安静下来才道:“我不赞同用兵,并不是有牝鸡司晨的本事,而是因为身在庙堂之外,能常常听到百姓的心愿——当真有国仇的国家叛臣,便是朝廷为难,百姓也会群情激愤,甘愿多承受一些赋税徭役,送铁血将士出征。
“而若相反,明明可以观望、延缓甚至避免的战事,没有人愿意看到,不愿意自己为此过的更清苦,更不愿意数众将士为了那等战事赔上性命。
“我自己而言,能说的只有这些,关乎大局的利弊,诸位自会权衡轻重。”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转向皇帝,“当然,皇上放心,我会交出那些东西,但是怎么用,要经由六部、内阁参详出个章程。”
皇帝神色木然地嗯了一声。她现在什么都不关心,只盼着这劳什子的朝会早点儿结束,她能够早一些见到自己的儿子。
许太傅笑道:“如此真是万民之福啊。敢问萧夫人,何时能够与内阁六部交接?内阁得了准信儿,才好准备。”说着又向皇帝行礼,“皇上,萧夫人既然是这样的态度,足见其到底是深明大义之人,那就不妨既往不咎,接下来,不如在宫里辟出一个地方,请萧夫人暂居,有宫人无微不至地服侍着,她也能早些交出宝藏。”
他是想让攸宁快些离开大殿,她的存在,只会让他的不安更强烈。另一目的,便是打圆场,让彼此都能下台,毕竟她去天牢晃了一圈儿,说起来到底是他弹劾之故。
“既往不咎?”攸宁失笑,转身望住他,“太傅大人,我错在何处?就这件事而言,你到底知道多少?”
许太傅没想到她会当众呛自己,但终究是见惯了各种场面,当下意味深长地笑了,“便是知道的不多,也促成了如今这最为可喜的局面。夫人很清楚,有些话不说出来,对你只有好处。”
“什么叫做对我有好处?”攸宁亦是笑得意味深长,“事无巨细地摆到台面上,颜面受损的只有皇室。太傅不过是捕风捉影,做了个引发我与萧府受困的局面的引子,就别妄想谁为你记一功了。”
“我不与女子论长短。”许太傅板了脸,“只是,萧夫人慎言!这是朝堂!”
不等他的党羽爪牙附和,攸宁已道:“皇上亦是女子,想来大人从来只知听命行事,而无丝毫自己的主张。再者,今日有个关乎你与靖王的官司,要在朝堂上水落石出,稍安勿躁,容我传唤人证。”
皇帝失声道:“唐攸宁!”关乎许太傅与靖王,除了靖王世子的事,还能是什么?
群臣都不傻,当然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皇上不同意么?”攸宁神色淡淡,目光灼灼。
皇帝胸腔起伏着,撑着御书案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攸宁缓声道:“皇上想要盛世清平,就不想要明辨是非么?”
“巧了,我手里也有两个人证,可以一起传唤。”一直旁观的萧拓适时地再补一刀。
皇帝面色惨白,最终却是颓然颔首。她要毁了她,真不是虚话气话。而萧拓的作用,是雪上加霜。
许太傅已经懵了,只觉周身的血液凝固了一般,半晌动弹不得。
攸宁与萧拓相视一笑。他也对此有所准备,意味的事情可谓不少,但他不需说,她便明白:
他很清楚,靖王世子的事情是许太傅最大的软肋:或许在册封世子之际,或许更早,他便派人去了许太傅的祖籍,伺机而动。
意图不外乎两个:她情形凶险的时候,以此作为把柄,使得许太傅拼力为她斡旋,而非落井下石;其次,便是眼下这情形,当众撕了许太傅那张虚伪的嘴脸。
真不能怪杨锦瑟、叶奕宁总说他是成精的狐狸,攸宁含着笑意腹诽着。
不多时,靖王世子的奶娘、许家祖宅的两个老仆人哆哆嗦嗦上殿来。至于靖王与靖王世子,有宫人骑快马去请。
许太傅一看到这三人,便是眼前一黑,踉跄着后退一步。
三个人证在魏凡温和耐心地引导下行大礼跪拜,随后取出早已备好的状纸,请魏凡呈给皇帝,末了依次细说原委。
靖王世子的奶娘最是义愤填膺,诉说时便是声泪俱下。本来么,赤胆忠心地服侍了十几年的孩子,到头来是个不知感恩的白眼儿狼,居然还要取她性命。
于她,这是生涯中最为钝重的打击。
守护着一个身世不能见光的孩子,长年累月悬着一颗心不说,且为他抛弃了家人,带着他辗转离京,漂泊他乡,进到许家祖宅之后,面临的又是防范谁害他,要百般与人斡旋斗智斗勇。
她为他失去了一切,付出了一切,最终得到那样的回报,当真是灭顶之灾,往昔所有的关爱,全部化作滔天恨意。也正因此,她始终保有着一份理智,对靖王世子的真实身份绝口不提。
她诉说期间,杨锦澄、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顺天府尹这般经常断案的官员,都凝神观察着她的神色,分析着她的供词,当即便能确定所言非虚。于是,神色就有些微妙了。
接下来的两名许家仆人,供述的内容很有意思。
他们说许太傅当年收留靖王世子,原因是靖王世子眉宇与今上有三分相似,为此曾一再写密信给皇帝,该是得了什么吩咐,这些年一直尽心竭力教导靖王世子,用心程度远胜过自家子嗣。
石安成为靖王世子的事,不在他们意料之中。他们可以确定的是,石安酷似靖王一名侧妃根本是无稽之谈:他们是许太傅的心腹,曾为太傅探察诸多贵胄的大事小情,上到正妻侧室,下到有头有脸的仆人,了如指掌,那名靖王侧妃根本就是凭空捏造,禁不起查证。
被顺天府尹问起可知靖王世子真实出身,他们说不知道。
这也是真的。需要运作十年二十年的大事,许太傅不可能透露给任何人。
这下,神色微妙的人就更多了——皇帝分明也参与其中,打的什么算盘?
其实这件事而言,京官都觉得不对劲,可先前皇帝态度爽快,首辅保持沉默,正得盛宠的次辅是事件主要人物,就使得谁也没胆子质疑。
这边刚刚告一段落,靖王与世子联袂进殿,两人看到奶娘,登时神色骤变,世子更是险些瘫倒在地。
面对着顺天府尹、刑部尚书、大理寺卿的种种询问,名义上的父子两个无言以对,只是时不时对皇帝投去求救的眼神。
攸宁问许太傅:“有没有为你们开脱的证据?”
想开脱,只能是皇帝出面,否决眼前一切。可皇帝那个样子……许太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是非曲直,全凭皇上做主。”语毕竟是老泪纵横,非常委屈的样子。
靖王与靖王世子随之跪倒在地,前者索性喊起冤来,后者一语不发,身形颤抖。
朝臣有人嗤笑,有人不屑,李御史之流则面如土色,担心被许太傅连累。
皇帝看着这一幕,视线最终定格在靖王世子身上,渐渐地,目露嫌弃。
萧拓与攸宁固然雷厉风行,让人措手不及,可那孩子也不该这般经不起事,简直没出息,许太傅到底是怎么教他的?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靖王世子夜间被萧拓的人从热被窝里拎走,那些人虽然没把他怎么样,却都是一身杀气,让他怀疑自己随时毙命。已然受了莫大的惊吓,这上下没崩溃就不错了。
难成大器,那么……只能舍弃,权当是天意。皇帝早就练就了铁石心肠,很快有了决定,可转念想到覆灭的家族,心里不由一痛,又迟疑起来。
她望向攸宁,希望她能网开一面,将这孩子的身世公之于众,哪怕她也会因此被朝臣非议。
可是攸宁回以的是淡漠之至的一瞥。
攸宁走到三人近前,和声询问:“世子,你是不是也觉得冤枉?那么,为何不与你的奶娘对质?没有谁想冤枉谁,你若是有苦衷,只管言明。”
靖王世子的手明显抽搐了一下。对质?他连与奶娘对视的勇气都没有,遑论其他。他将头垂得更低,大颗的眼泪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