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川菜不好做,看起来是料最足、最吃味的菜,实则一个不好,配料的味道便压过了主料的本味。外头靠卖酒揽客赚钱的酒肆,会把味道做得越大越好,一来是吃不出主料是否新鲜,二来则是配菜味儿越重,客人买的解辣抬味的酒就越多,商户就越赚钱。
  所以那些商户是酒肆,不是食馆。
  酒肆,重的是酒后三巡,上脑后的快感,而不是食物入口入喉时的满足。
  做菜,让含钏心静。
  被吴三狗嘲弄和贬低带来的情绪,已在灶间的烟火里消磨殆尽。
  今儿个,是素锦来提膳。
  见着是含钏主的勺,素锦略略惊讶,问了两句白爷爷的去向后,唱了声阿弥陀佛,再看了看食盒里的菜,试吃了含钏备下的小碟儿,目光透出几分惊艳。
  她还没吃过这小丫头的手艺。
  很好!
  真的很好!
  白师傅擅的是巧宗儿,拿手的菜藏着精巧奇思,俗称料子成就师傅,料子越名贵,白师傅手上功夫越精细。这丫头呈上来的菜,最名贵的不过那条鲥鱼,可最抓人最好吃的确实这道剁椒小排,是充斥着市井灵性的好吃,是抛开了食材用料,单单看这门手艺的好吃。
  这种好吃,很纯粹。
  不曲高和寡,也不阳春白雪。
  透着亲切与乡味,让人很感动...也很想,立刻来上一碗白米饭。
  素锦放下银筷,盖上食盒算是认可了这第一单,面上未动,客客气气地,“贺女使送我去二门吧。食盒偏重,我们两人也好换把手。”
  含钏看了眼素锦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头,抿了抿嘴没说话,跟着她出了膳房。
  “你且放心。”素锦轻声开口,“今日的饮食,我不会告诉淑妃娘娘是你掌的勺。”
  含钏心底涌上一股暖流。
  她如今做得越多,做得越好,就越容易让淑妃左右摇摆。
  素锦面无表情地朝前走,直到行至二门口,素锦这才拍了拍含钏的手背,什么也没说,兑了牌子出了掖庭。
  比失望更磨人的是,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不知什么时候落地,更不知自己能不能落地。
  等待让人难熬。
  含钏嘴角起了两个血红的泡儿。
  阿蝉是知道含钏打算的,特意每日煮了下火的凉汤带回去,每日帮忙记着数,安抚着含钏,“...快了快了,我去问了旧例的,都是在老太后寿诞前放名单放人,咱再耐心等等。”
  阿蝉帮含钏别了别鬓角的发。
  恍惚间,含钏好像看见了在姑苏城里数十年后的阿蝉,也这样帮她别头发。
  含钏握住阿蝉的手,心里有些难受。
  含钏问过阿蝉想不想出宫。
  阿蝉大喇喇地说了句“不想”。
  含钏明白阿蝉心里的想法,她老子还在,就在河北,若是出宫就要回原籍,可她老子娶了后娘,回去怕是没什么好日子过,还不如待在宫里,至少不会随随便便地嫁给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当填房,就为了给弟弟挣彩礼钱。
  含钏被悬吊吊地挂在半空,挂了三日,其间白爷爷安顿好儿子后急匆匆地回来接过掌勺,承乾宫的宫女也来催过入内宫的名单,白爷爷顶着压力回了张姑姑八个字,“尚在观察,还需打磨。”
  张姑姑气得半晌没说话。
  第四日,九月初十。
  观音娘娘跟前供奉的蜜糕还挺着身形,内膳房热热闹闹的,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哨音,满头是汗的太监小跑进内膳房,扯着嗓子叫唤,“众人去二门口集合!慈宁宫的张公公来二门宣旨了!快快快!甭磨蹭了!”
  含钏手上一个不稳,刻刀把食指划开一道长长的血痕。
  含钏闷了闷,从灶台下面拿了盅青红酒,让伤口烧了一把。
  食指连心,伤口的疼痛让人清醒。
  含钏跟着内膳房诸人埋着头向外走,二门外有一块又平又宽的青砖地,如今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小秋儿低着头站在最后,一见含钏与阿蝉便兴奋地踮起脚,隐秘地摆摆手朝两人打招呼。
  含钏朝她笑笑,便垂着头在队列最后站定。
  待各局各坊人齐了,一个身着绛色常服,头戴白玉板的老太监站在二门的台阶上,面色不虞地扫视一圈,轻咳两声后,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含钏心头抖了一抖。
  老太监许是久不到掖庭,如今看乌怏怏一堆人,心头烦闷,将好好一卷懿旨唱得极不高兴。
  “太后有令...大魏长庆二十七年,庆果证,贺寿诞,意放三百女使归家,凿空内啻,使之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现掖庭内外七局十二坊冗员十五人放归...”
  掖庭有十五个人放归。
  含钏手袖在袖中,捏得紧紧的,眼睛死死盯住着前面宫人的后背。
 
 
第二十三章 文思豆腐
  九月初,天气还热着,日头明晃晃地照着。
  含钏后背起了一层黏糊腻乎的汗。
  那老太监语音语调拖得奇长,跟唱戏似的,先赞上天厚爱,再赞大魏列祖列宗光辉事迹,最后再大赞圣人和太后仁德仁意,含钏最想听的话,藏在了最后。
  “掖庭浣衣局,钟沁芳。”
  “掖庭挂炉局,吴翠。”
  .....
  含钏将手藏在袖中,一个一个掰着数。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十四个...
  还没有她。
  只有十五个份额。
  剩下最后一丝希望了。
  那老太监顿了一顿,目光斜睨了乌压压站着的这群人,喉头发出一声嗤笑。
  出去?
  出去又怎么着?
  能进宫当宫女儿的,是良家子没错儿,可若是爹娘心疼,宗族爱护,谁会把人往宫闱里推?不就为了每年那么二三两贴补银子吗?这种出身的女子出了宫,也是浮萍罢了!
  在宫里还能吃饱穿暖,存点体己银子。
  在宫外,父兄让你嫁谁就嫁谁,你的银子、首饰、衣裳,甚至你这个人都是别人的!
  老太监毫不遮掩的嗤笑让二门外的气氛更加紧张,他清清嗓子,看向布帛,终于念出了最后那个名字。
  “掖庭内膳房,贺含钏。”
  声音很近,可含钏却觉得像是从山的那头传过来似的,在耳朵边缥缈成一条若隐若无的丝线,却又震破耳膜直击脑海深处。
  含钏脚下没站稳,颤颤巍巍地险些跌倒。
  她有些不知所措,脑子里一片空白,跟着众人跪地谢恩,嘴里无意识地唱着,“奴叩谢黄恩浩荡,贺太后娘娘寿诞吉祥!”
  人群乌压压地铺天盖地地各自散去。
  阿蝉一下子尖叫着跳了起来,小秋儿冲破熙熙攘攘的人群冲了过来,一把攥住含钏的手,白爷爷胡子一翘一翘地扶在白四喜肩头,眼中似乎有泪光...
  “先回膳房。”白爷爷厚实的手掌拍了拍含钏肩头。
  含钏木木愣愣地应了个是,便随着人流朝内膳房走去。
  无论春夏秋冬,膳房都是暖烘烘的,雾气腾腾的,膳房的人一下全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
  “怎么出宫了呢!?我还以为含钏要去承乾宫伺候顺嫔娘娘呢!”
  “我以为含钏要去伺候淑妃娘娘!”
  “干啥出宫呀!往后混在主子身边,当个管事姑姑,等到二十五、三十,攒大堆银子出宫,想买房买房,想置地置地!”
  “你懂个屁!你看过哪个管事姑姑二十来岁出宫的!全都是四五十岁干不动,才被赶出宫去的!”
  .....
  小太监沙哑的声音,宫女尖利的嗓音在含钏身边围成了一堵墙,她扶着灶台坐蹲在了小杌凳上,眼看着灶洞里的焰火窜得老高,被内壁一挡又像碰了壁似的往回缩。
  阿蝉双臂一挥,示意旁人让开,她来说,“...你们是不知道啊!当时就剩最后一个份额了!我都快哭出来了!谁料到,就叫了咱们钏儿的名字!当真是惊险!”阿蝉撑在灶台上,喜气溢在脸上,倒了杯酸梅汁咕噜噜喝下肚,舒服地啊了一声,“咱们含钏是个有福气的!真是个有福气的!放宫女儿归家,十年一回吧?都是老的、病的、走不动的!咱含钏...”
  白爷爷摁住阿蝉肩膀,沉声道,“没事做了吗!?午膳备好了吗?晚膳的料备好了吗!?钏儿你的豆腐丝儿切好了?甭说你还有段日子才出宫,就是明儿个出宫,今儿个也得把差当好了!”
  白爷爷的怒吼,平定了风波,内膳房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含钏撑着灶台起身,埋着头把嫩豆腐墩儿摊在手掌上,拿出贴身的刻刀认认真真切细丝儿,豆腐细嫩,一触就碎,这是极考究刀工的一道菜,先将嫩豆腐切成片儿,在用刀面往一侧按压倾倒,第二刀切丝儿。
  说是第二刀,实则这刀刃是不挨砧板的,手起刀落手起刀落,斩断的只有豆腐细密的内脂。
  用刀面将豆腐挑起沉入沸水中,豆腐根根清晰、粗细均匀。
  这是文思豆腐最难的一道工序。
  文思豆腐是淮扬名菜,考究的就是刀工。
  一个整豆腐墩儿不能吃吗?能吃。
  几砣豆腐块儿不能吃吗?能吃。
  把豆腐碾碎成豆腐羹不能吃吗?更入味。
  可不把菜做成吃不起的样子,又怎么能体现食客的尊贵呢?
  含钏笑了笑,感觉自己扑扑直跳的心渐渐慢了下来,脸上的烫也慢慢减退了下来,甚至脑袋里嗡嗡直响的那个声音也逐渐消失殆尽。
  含钏手法利落熟练地将冬菇、木耳、冬笋、金针切成长宽一致的细丝儿,隔着火烤了烤半只金华火腿,将表皮凝固的白脂漂出晶莹剔透的油花儿,拿小匕首切了薄薄五片儿,借昨儿个就熬上的参鸡汤,将除了豆腐丝儿以外的所有食材尽数放入,不一会儿就熬出了鲜与香。
  含钏揭锅盖来瞧,顺手碾碎了蒸熟的南瓜,将暖黄色的南瓜蓉翻进锅子里。
  白爷爷顺眼瞧见了,蹙了蹙眉,“南瓜蓉?文思豆腐有南瓜蓉这道配料吗?”
  含钏抿嘴笑了笑,“南瓜蓉是翻进锅里提色增稠用的。鸡汤再怎么熬也熬不出金灿灿、黄橙橙的颜色吧?再怎么熬也熬不出黏糊糊的质地吧?——除非加水淀粉勾芡...”
  “可若加了水淀粉,这就不是一道汤菜,而是一碗羹了。”白爷爷就着银勺底,抿了抿味,点点头,味道还行,选的是未熟透的南瓜,甜味还没发出来,不至于抢了这锅底汤的味道,见含钏认真看火试菜,便摸了摸含钏的头,“这般巧的心思,若是个男人,必定能做到御膳房的掌勺,可惜...”
  白爷爷没把话说完。
  含钏却听出了几分难得与不舍。
  梦里头,她被选进内宫伺候顺嫔,白爷爷送她走的时候,似乎是兴高采烈的吧?觉得她日子必定越过越好,必定会有更广大坦荡的前程?
  可天不遂人愿。
  白爷爷应该也没想到,她会郁郁一生,不得善终吧?
  白爷爷倚着拐杖外出走,含钏感到有一对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便抬头去看。
  都好好的。
  许是天热,脑子懵了吧?
 
 
第二十四章 涮羊肉
  文思豆腐进到长乐宫颇受好评。
  受好评的场景是,圣人正巧去长乐宫看顾淑妃,正巧赶上饭点儿,正巧将一盅文思豆腐吃完,并赞了一句,“鲜香浓郁,膳房的手艺倒是有长进。”
  受好评的具体表现是,淑妃赏下一支点翠鎏金坠红宝流苏簪子。
  小小的一支,不沉手,是空心的,拿来赏给下人最好。
  赏簪子,明摆着赏的是含钏,不是白爷爷。
  含钏磕头谢了恩,想了想收拾了自己的私藏托送赏的公公带到长乐宫,是一匣子鱼胶,晒得干干的,上宽下窄,黄澄澄地透明状,整整齐齐地排成两排四列,统共八只。
  “...托公公带给素锦姑姑。”含钏一直记着素锦帮她解围递梯子的恩情,“请您帮忙告诉素锦姑姑,鱼胶得先拿黄酒泡发,借小厨房的火放进去炖点鸡汤,挺补人的。”
  素锦帮她的忙,却不是一盒鱼胶就能还清的。
  含钏还想再说,白爷爷拍了拍她的背,笑呵呵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徒弟走了,师傅还在呢!你素锦姑姑有啥忙要帮,你爷爷我必定鞍前马后伺候到位!咱们和长乐宫的关系在这儿呢!话说多了,情儿就薄了!”
  含钏这才住了口,
  主子赏的东西不敢辞,更不敢转出去。
  若是赏的真金白银,倒是能给白四喜他爹去太医院换几支人参,可这明晃晃的金簪打着人眼睛,含钏只好收进了小匣子里,心里琢磨着等出了宫就去换了钱给白大哥送去。
  入宫这些年,含钏没攒下多少东西。
  白四喜他爹每病一次,含钏就把银子换成人参递给白爷爷,如今匣子里也就几锭碎银子和内宫主子赏下的银钗子、香囊、绢花儿这些个小东西,不值当什么钱。
  如今这金簪一收进去,便显得光彩夺目,艳惊四座。
  阿蝉倚在门框边嗑瓜子,瞧着这金簪笑得眼睛缝儿都眯不见了,“...等出宫了,你就把金簪子给换成钱,你没爹没娘,得先给自己置办个小屋子,大点儿小点儿都成,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含钏把匣子放炕下的坑里藏好,吹吹手上的墙灰,没多说,点了点头。
  收拾着小匣子,含钏渐渐有真实感了。
  原来,她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那道旨意里是怎么说的来着?
  后日就要出宫。
  要赶在观音娘娘果证日和老太后寿诞前,把放归的宫女儿尽数安顿出宫。
  含钏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那么想离开宫闱,苦心钻营,一门心思抗拒着这个地方。这里藏着含钏最不堪的记忆,这里粗糙破败、终日辛苦,这里每时每刻都让人心里悬吊吊的,这里命是攥在别人手里的。
  可如今真要离开,含钏心里有点害怕。
  夜里,含钏抠着开了缝的墙壁,抱着针脚不平、棉絮积攒在成一坨一坨的薄被,睁着眼睛透过窗户看低矮的屋檐。
  “阿蝉...”
  含钏轻声唤道。
  阿蝉也没睡着,立刻低声应,“唉,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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