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有什么用?
若要打仗,是可以拿古画去砸死北疆人吗?
还是可以用砚台,吓退倭寇和高丽棒子?
如今励精图治三十余年,国库充盈,海清河晏,北疆被粮草充裕的西陲军摁压弹打,那小倭寇与高丽棒子瑟瑟不敢动。
这样就够了吗?
圣人轻轻睁开眼睛,铺陈开来的舆图,东南、东北、西北均圈有朱笔,内陆的四川、甘肃与江南亦有点睛。
“...主子爷,福爷来了。”
魏东来的声音恰到好处的不高不低。
圣人手一抬,轻轻颔首。
福王的脚步声轻轻的,跟他日渐发福的体型一点儿也配不上。
圣人一抬眸,便笑道,“上次除夕宫宴,太后便叫你克制修身,如今再看,你不仅没修身,反倒有愈发福气之嫌。‘福王’二字,倒是先有预兆。”
福王哈哈大笑起来,眼神丝毫未从桌案上随意摆放的奏折舆图扫过,随意地瘫坐在太师椅上,略带惬意地松了口气,“微臣都这把年岁了,克制修身?”
福王笑起来,一笑,圆圆脸便蹙成一团,显得慈眉善目又豁达开朗,“微臣还能克制修身几年?与其吃二十年的葵菜青菜,不如放肆地吃上五年好酒好菜!”
圣人笑着摇摇头,“且随你吧。”
“凤鸣胡同那处宅子,出去了。”福王点点茶,吹开浮沫,“曹家得手,曹家老夫人带着自家孙女儿亲去拿下的。二万两白银,内务府已经冲入账上了。”
圣人不意外。
那处宅子,北京城里能吞下的人,不多。
曲赋是一个,素来家有恒产的英国公张家是一个,刚出了个恪王妃的定远侯府庶务一向打点得不错,也能算上一个。
其余的商贾、帮会,就算兜里有钱,也不敢在官牙里放肆。
曹家...
一说起曹家,圣人就想起了白花花的银子。
曹家盘踞江淮百年,素有天下漕帮之名,来来回回的船只漕粮,都要从曹家的手指缝里钻出去。先帝为人糊涂,为君也不见得有几分聪明——这样的家族既不打压,也不拉拢,放任曹家在江淮一带经营,做帮会既有人手,又有声名,还有银钱,若成了气候,岂非悔之晚矣?
去年,大运河堵塞,江淮一带河道淤积,漕粮无法运达。
曹家拿出十万两雪花银,疏通河道,清理修缮。
他心头一动,便赏了曹家一个四品的京畿漕运使司官职,又让长兄福王亲去接风。
谁曾料得,福王对曹家那位年纪不大的掌门人,颇为看好,连说了几句芝兰玉树、谢庭兰玉。
是很高的评价了。
后来,他也掌了个眼。
那个叫曹醒的年轻人,着实不错,二十三四的年岁,为人沉稳有礼,做事也大气懂事,不需要太多提醒,便可领会帝心。
京畿漕运使司一把手,年岁大了,可择期还乡。
要看的,还是曹醒这一辈人。
曹家出两万两买下凤鸣胡同,他一点儿也不意外。
曹家就有这么懂事。
圣人“嗯”了一声。
福王笑起来,挑了挑胡须,“昨儿个夜里,另送了五万两答谢费到微臣府上,说是置宅之喜同贺之。微臣也一并交给内务府做账了。”
真...懂事...
圣人心下甚悦,随口批了走向,“直接拨到北疆去。西琼部落被屠,让西陲军无论如何救出和亲的固安县主。”
福王点头应是。
说起和亲,圣人略微气闷,沉了声调,“和亲...”
一声嗤笑。
“也只有咱们父皇,有这个脸皮让弱女子代替男人去和亲。”
福王仰了仰头,低低一声叹息。
“男人战死沙场、保卫疆土乃天经地义之事,有威胁逼近,便将女人推出去和亲,当真窝囊。”面对兄长,圣人气闷话长,“和亲之后是什么?是赔款。赔款之后是什么?是割地!割地之后是什么?是亡国!”
“阿弟!”福王低声唤。
圣人摆了摆手,面色如常,“朕常思索,先皇幸而过世得早,若他再在位几年,大魏又不知是何等局面了。”
先皇...
福王头一低。
先皇,荒唐。
荒唐地宠爱郑贵妃,荒唐到后宫子嗣只剩下他兄弟二人,若无宋娘娘呕心照拂,他这条命,早就交待出去了!荒唐地听从老太后的话,信世家重舅家,世家一手遮天,大魏风雨飘摇!荒唐地重佞臣轻忠臣,荒唐地沉醉声色犬马,荒唐地...所有昏君该干的事,都干完了...
马上风早逝后,留下一堆烂摊子递交给还不足十岁的幼弟...
福王摇了摇头,这事儿太闷了,重新提了话头,“曹家也给太后送了礼,昨儿个我让人送进宫了。”
圣人一声“嗯?”
福王笑了笑,“竞价的时候,曹家与富康大长公主吵了起来,中间带了太后的名讳,便特意寻了些山参、鱼胶、玉枕来赔礼。”
顿了顿后,福王声音压得低低的,“听说是曹老夫人为了维护新找回来、失而复得的姑娘,这才起的嘴角——那位新出炉的曹大姑娘,咱们见过。”
第二百七十九章 腊味
乾元殿,两个老头儿,哦不,一个胖老头儿和一个风韵犹存美叔郎的对话,谁也不知。
日子慢慢淌。
出了正月,进入二月后,天儿渐渐地暖和起来。
含钏一直害怕富康大长公主憋着坏劲儿,要找曹家麻烦,等了个两三日,倒是风平浪静的,没什么动静。
“...怎么没有动静?”曹醒喝着鸡汤,笑自家妹妹想法太过单纯,“昨儿个你那‘时鲜’遭了贼,哦不,应当是匪,一进院子直奔正院,还没踏出三步,便被漕帮的兄弟摁住了,审了半天,那人倒是个刚烈的,十个指头被剁完了,一口好牙全都被拔掉了,还紧咬牙关一言不发...”
“咳咳——”
薛老夫人轻咳两声,威胁地蔑了曹醒一眼,再转了眼眸,笑得随和,“听你哥哥胡说八道。咱们漕帮又不是什么江湖混子。什么剁手、拔牙的...听起来怪吓人,咱们可是不沾的。”
.....
含钏抹了把额上的汗。
好的。
她信了。
曹醒笑呵呵地点头,随着薛老夫人的话往后说,“是是是。咱们家安贫乐道、遵纪守法,从不在家里安插暗哨,也不在墙下设置机关。若有不知死活、没长眼睛的猪,想翻墙来拱白菜,那哥哥我只有亲自上阵,赤膊厮杀了。”
.....
含钏额上的汗越发密了。
自从徐慨在曹家高谈阔论一番后,曹醒便如临大敌,日日给她敲警钟、做预设...
如今,越说越血腥。
还赤膊厮杀...
就看自家哥哥那副芝兰玉树的斯文样儿,再看徐慨那张留情不认的棺材脸,谁能厮杀成功,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含钏喝了口鸡汤,对自家哥哥战斗力的贬低与怀疑,都在汤里了!
不过,徐慨跟头顶长了眼睛似的,这几日安安分分的,没来触曹醒霉头。
他不来,有人来。
听薛老夫人说,西厢院落的婶娘与堂姐身子骨渐好全了,日常来请安的太医诊脉后倒是也没说什么,就说见不得风,得吃温和养气的膳食补着。
含钏一边听着一边挠挠头。
这些个大家小姐的身子骨当真是一个不如一个,如此看来能与她叉腰对吼的岳七娘倒是个身强体壮的异类——这些姑娘小姐们多半是闲的,日日拘在院落里,生病了更是不准出屋子,更甚者连床都不能下,地都不能挨,生怕遭了风寒。
这咋行?
啥叫接地气长秧苗?
再好的苗儿也得栽到地里,风霜雨雪之后才能破土而出。人不接地气,根儿就扎不稳啊。
晴天高照,含钏终于脱了袄子,穿了见夹层的褙子在正院晒腊味,见回廊里两列衣袂翩飞的丫鬟规规矩矩地跟在其后,打头的一个是三十出头的妇人,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姑娘,姑娘长了一张曹家人的脸——尖尖的下巴颏儿,细长上挑的眼睛。
是那位婶娘和堂姐。
含钏想起曹醒那夜的喟叹,赶忙擦了擦手,凑近鼻子闻了闻,还是有股腊味儿。
小双儿赶忙打了盆来,含钏拿胰子狠狠搓了搓手,又闻闻,确认没了味儿,这才入内跟在薛老夫人身后见了久闻未曾谋面的婶娘与堂姐。
倒真是大病初愈的样子。
特别是婶娘,脸色煞白,唇色也不好,瘦瘦的,好像一阵风来了就能把她吹熄似的。
“身子骨不好,便躺着。”薛老夫人态度极为亲切,“若是想说话了,便叫身边的丫鬟婆子来唤。我便带着含钏过来,同你说说话。”
薛老夫人叫含钏出来行礼,“这是你余婶娘,这是你含宝大姐姐。”
含钏想到那个为了保住母亲而失去了右手的小叔叔,深深地福了礼。
“可算是见着了...”婶娘姓余,说话虚声重,有些下气接不上上气的,噙了泪牵住含钏的手,上下打量,“好孩子,受苦了...”转头与薛老夫人说话,“长得与月娘真像,巴掌大的脸,眼睛跟会说话似的,身量也高...”
婶娘别过头抹了把泪,比划了个高度,“当初见你,你才这般高,见着我便叫婶娘、婶娘地唤,要吃麦芽糖...你娘怕你坏牙,不准允,婶娘便偷偷塞给你...可还记得?”
许是含了泪,婶娘眼睛亮亮的。
含钏迟疑着摇了摇头。
薛老夫人叹了口气,“甭提了。随着月娘那架马车翻下山去,撞到了脑袋,以前的事儿,全然记不得了。”
婶娘愣了愣,随即拿袖子遮面,拂去了眼角的泪花,哭着环抱住含钏,“我可怜的儿啊...怎这般坎坷...月娘与华生走得早,你哥哥也是血雨腥风里闯出来的...还有你那苦命的小叔叔,断了支胳膊...咱们家过了这么些年苦日子呀!”
哭声有些尖锐。
含钏被哭得心里发毛。
说实在话...
她被找回来,薛老夫人与曹醒,从未在她面前说过家里过得苦...更没提自己究竟是怎么苦过来的...
甚至,他们都没哭作一团,围抱取暖。
他们,好像中间消失的那十年,从未存在过。
好像他们一直都在一块儿,相处和睦自然,不曾有过刻意煽情哭泣。
对婶娘的煽情,含钏有些不习惯。
“好了好了。”薛老夫人蹙了眉头,“苦日子过了就再也别说出来,这日子是越说越苦,这生活是越念叨越穷。”
婶娘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哭。
含钏又福了福身子,便退到了薛老夫人身侧坐着。
“回来总是好事儿。”婶娘一边拿袖子擦拭眼角,一边殷切地探了身子看向含钏,
“如今回家可还惯?醒哥儿一直没娶亲,你祖母年岁又大了,府中的吃穿嚼用本是婶娘在打理着,你回来,婶娘本应站出来好好置办操持一番,只是这身子骨不争气,愣是缠绵病榻这么长久的时日,若是不周到的地方,一定要告诉婶娘。”
含钏抬头看了婶娘一眼,“自是没有的。祖母挪了木萝轩,本是母亲入京时的住所,便一切如旧,住得很惯。”
含钏顿了顿,展颜笑道,“只是吃食上有些不惯。府中的灶上师傅手脚太毛躁,若是婶娘信得过含钏,便将灶上的活儿都交给含钏吧。”
第二百八十章 沫子茶
婶娘愣了一愣,面皮松了松,能看出有些吃惊,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薛老夫人。
听含钏这样说,薛老夫人也有点意外,不过想了想,小姑娘倒是不止一次地在她跟前埋怨过府里的厨子不好、饭菜味道不对...
小姑娘自己做饭好吃,故而对吃食要求蛮高的。
家里头的灶上师傅都是擅长做江南菜,做其他菜系确实有点...嗯...难吃。
往前在江淮倒是不觉得,毕竟大家大宅的,都是吃自己个儿小厨房的多,吃大灶上的菜少,如今进了京,宅子里没两个人,再分几个小厨房未免有些矫情,便大家都在大灶上端菜,这天天吃,倒是吃出了懈怠和挑剔...
薛老夫人想了想,垂眸抿了口茶汤。
厨房可是个肥差。
采购食材就是一笔大支出,从哪里进货,中间吃的回扣,在食材上的克扣...无论谁管厨房,都是避免不了的。
这也自然。
水至清则无鱼。
这些个小打小闹,她这个当家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余氏撺下的那些钱财全当赏给小辈儿的胭脂水粉钱罢。
小钱儿是小钱儿,可若要硬生生地把这块糕点从别人手上拿走,别人这心里必定也吃味。
小钏儿是做食肆起的家,都是生意人,这道理她应该是懂的。
如今见第一面,就贸贸然提出来,必定小姑娘也自有她的道理。
薛老夫人再抿了口茶汤,避开了婶娘余氏的眼神,笑着道,“今儿个这茶沫子打得又细又密,好得很,阿余你尝尝看。”
薛老夫人不明确提出反对,其实就是支持...
婶娘喉头一苦。
薛老夫人这是摆出一副全然不管此事的样子啊...
所以,果然是亲生的,比较受宠,对吗?
婶娘苦涩地与女儿曹含宝对视一眼。
亲生的回来了,她们这些个没血缘的,就该靠边站了。
先是厨房,再是账房,之后呢?是不是这偌大的曹府就没了她娘俩的立锥之地了?
女人的眼神官司最多。
电光火石间,全在空中。
含钏假装没看到,低头品了口茶汤,先附和薛老夫人,“小双儿打的沫子,用蘸子打了小半个时辰,一边打一边转圈...这门手艺还是阿蝉教的呢,往前御膳房里挂炉局的常师傅最喜欢喝茶沫子汤,阿蝉便潜心学了又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