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就一米来点宽,像嵌在胡同的瓦墙里似的,得一个人一个人地顺溜进去,若两个人想并排进去就窄了。
驴车被车夫牵走了。
崔氏有点不好意思,“...公公说妹子没出过宫门,害怕妹子见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害怕,就让我租一辆驴车去接妹子。”
哦,原来驴车不是自家的。
含钏心里一暖,白爷爷虽然总是朝她敲闷勺,可疼在心里头,笑了笑,“不碍的,也不是什么金贵人儿,在宫里也是服侍贵人主子的,说跪下就跪下,说磕头便磕头,没啥见不得人!嫂子,您千万别听师傅胡说!”
说着便跟着崔氏进了门。
外面瞧上去小,进门一看,里面...真的很小...
一进的院子,四间屋子和一个棚屋,棚屋里烧着灶,院子很窄很窄,打了小圆井就没有宽宽敞敞落脚的地儿了。小虽小,可屋子里外都收拾得特别干净,崔氏将含钏领到东边偏厢,里头摆了一张窄床并一个小小的四方桌,偏厢有扇小小的窗,看得出来是特意拿宣纸新糊过的,被褥床套,连带着四方桌上摆着的四口茶壶都是新的。
含钏真的很感激,很感激。
第二十九章 烤鸭
感激白家为自己提供一个遮雨的屋檐和一顿暖烘的热饭。
若没有白家,含钏甚至不知该去哪里——她从来未曾独自一人生活过,怀里揣着几个碎银子,大约能在某座不知名的庵堂赁间厢房过上一两月,含钏当初想,两个月,她怎么着也想明白了该做啥。
阿蝉便去帮她打听了京里庵堂的食宿费。
嗯...
她果然是想多了。
一、二两重的碎银子,只是贵家太太在庵堂的买茶钱...
这儿,可是京城。
京城居,大不易!
直到白爷爷大掌一挥,正好挥在了含钏脑门上,“你一个姑娘家想哪儿去!?庵堂的水深着呢!别把你卖了,你还给别人数钱!我们家还有空厢房,你跟个豆芽菜似的,一天能吃多少?瞅瞅你那下巴颏,瘦得尖成了一个瓜子儿,还有你那肩膀,爷爷我就纳闷了,你这瘦瘦小小的窄肩膀能撑得起你脑袋的重量?简直像一颗肉圆子撑在一根细葱上。爷爷我当了一辈子厨子,就没见过这么瘦的鸡爪子...”
诸如此类,接下来是白爷爷从头到尾对含钏算无遗漏的点评攻击。
含钏心里暖暖的,可听到自己下巴颏像瓜子,头像肉圆子,身子像细葱,手像鸡爪子,不禁猛女落泪。
将近晌午,日头阴了些,崔氏带着含钏在家里逛了逛,怕外人带风进去,便隔着窗棂问了白四喜他爹的安,窗棂就开了一条缝儿,含钏却被辛苦的药味儿熏得眼睛差点没睁开。
又将就剩下的鸡汤煨了菜汤饭,崔氏下厨不像是御厨世家的派头,含钏在旁边看得脚趾头在地上快抠出个洞来了——小青菜切得粗细大小不匀,盐放了三次,尝了两次都还没点头,含钏想去帮忙却被崔氏一把拦下。
“你们膳房的出了宫都不爱近灶台,说是做烦了菜!”崔氏撒了一把粗细长短皆不一的葱花,“嫂子都知道!”
其实不烦...
做饭不难不苦,瞧着被人毁了葱和菜,挺苦的...
含钏羞赧地点点头,草草用过饭后便帮着崔氏收拾灶屋,听后院有几声“嘎嘎”的鸭子叫。
含钏望了望,有一只羽毛雪白雪白、嘴和脚都是浅橙色的鸭子,翅膀短、背长而宽——这鸭是京里常用来做烤鸭的品种,叫做填鸭,这种填鸭和别的鸭不同,肉的纹路里夹杂着白色的脂肪,红白相间,细腻新鲜,这就是膳房常说的“间花儿”。
这种鸭烤起来是顶好的,挂炉烤鸭外焦里嫩,片成薄薄的肉,和葱丝、烂蒜、面酱等卷在荷叶饼里吃下,鸭的糖皮儿酥酥脆脆,肉一口咬下去熏烤出肥腻咸香的汁水瞬时填满嘴巴。
烤鸭讲究边吃边片,含钏刚到内膳房,十岁生辰的时候,阿蝉从挂炉局顺了半只烤焦了,不能呈给主子的烤鸭回来,算是她的生辰筵。
含钏发誓,那是她十岁以前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含钏笑了笑问崔氏,“家里怎么喂鸭子呀?不都常喂鸡吗?鸡能生蛋,能打鸣叫起,鸭子只能嘎嘎叫。”
崔氏有些不自然地拿竹笼子把鸭子罩住,垂着头低声道,“倒不是自家喂的...”
含钏“哦”了一声,没在揪着鸭子说下去。
用过晌午,含钏便收拾起自个儿那间小屋子,收着收着,脸上的疤痕疼,脖子那道勒痕也疼,腰上更疼得厉害,又可惜自己没擦澡洗脸不能上床,便趴在四方桌上打盹儿。
天际染上一抹沉沉的红霞,院子外头一阵喧嚣,含钏猛地惊醒,连忙跑出院儿去。
是白爷爷和白四喜回来了!
棚户的灶屋亮堂堂的,崔氏喜气洋洋地端着托盘撂帘出来,“四喜和公公回来了!您辛劳了!快快快!”转头见了含钏,笑起来,“快!摆盘子!咱们吃晚饭!”
白爷爷乐呵呵地撑着拐杖由白四喜撑着坐到桌边儿,胡子朝天一翘一翘的,“见着你那间屋子没?”
含钏一边帮忙摆盘子,一边笑着应,“崔嫂子收拾得特别好!还在里睡了个晌午觉!”故意撑了个懒腰,“您和四喜不回来,我还没醒呢!”
含钏卸了胡粉,白爷爷看含钏脸上的淤青和血痂,脸上沉了沉,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菜齐了。
三个菜,一个汤。
一小盆土豆烧小排,一个醋溜白菜,一叠小糖窝头,一个柿子蛋花汤。
卖相一般,味儿也不够香,却在昏昏暗暗的灯光下显得很馋人。
含钏鼻子有点酸。
白爷爷的脸却彻底沉了下去。
崔氏觑着公公的脸色,赶紧张罗吃饭。
宫里头出来的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白爷爷沉着脸扒拉了两口便背手进了屋子。
含钏不明白白爷爷在气什么便拿着碗看向白四喜,谁料得白四喜是个饿死鬼投胎,把头埋在碗里吃小排。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晓啃排骨。
含钏愣愣的,吃了饭便老老实实地留下收拾洗碗。
没一会儿,就听见正院响起了白爷爷低沉的怒吼。
“...我让你帮含钏请大夫买药,你呢!?含钏是姑娘,脸上的伤治不好,这辈子就毁了!”
含钏隐约听见自个儿的名字,便放下碗,和白四喜眼神对了对。
白四喜耸耸肩,悄声耳语,“爷爷常训娘。”余光扫了扫正院紧闭的门和窗,“娘,有时候拿不准重点,心不坏,但...”
白四喜为难地挠挠后脑勺,儿子不嫌母丑,他也没法儿说当娘的坏话。
正院的声音越来越大,别看白爷爷老了,中气足得很。
“...我花二钱银子买的那只填鸭呢?!”白爷爷的声音带了特意压制的怒气,“说了晚上给含钏接风,咱烤个果木鸭子吃,鸭子呢!毛儿都没见着一根!”
正院响起了嘤嘤的哭声。
是崔氏的声音。
“...爹呀,请大夫要钱啊!填鸭...”崔氏顿了顿,哭得压抑,“我把填鸭卖给巷口的留仙居了,卖了一钱银子,还搭了一串蒜和姜...”
约莫是想了想,觉得自个儿没错,声音大了些,“咱们什么人家呀!吃得起填鸭?您是御厨,但咱可不是能吃御膳房东西的人!
“那丫头也是苦出身,在宫里头磕头做奴才的,为她接风,至于花二钱银子吗!?”
含钏埋了埋头。
四喜有点着急,拽了含钏袖子,“要不,咱们去街上转一圈儿?你没逛过京城吧?我带...”
白爷爷隔了许久没说话,只听见崔氏的哭喊声。
“大郎病着,要看诊要吃药!咱们家多一口人,多一张嘴已经够难了!爹呀,您为难我干啥呀!”
“碰擦!”
含钏一激灵,是碎瓷声。
白爷爷隐忍的怒气终于彻底释放出来了,“多一口人,多一张嘴?你以为大郎吊命用的人参都是怎么来的?含钏攒下一份银子就去太医院换人参给我!
“她是空着匣子出了宫的啊!咱们不容留,谁容留!?咱们不养她,谁养她!?两钱银子能买人参吗?放你娘的狗屁!”
第三十章 芝麻胡饼
院子不大有不大的好处,比如现在...
正院稍大点儿声音,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如今满院子尽是崔氏的哭声,白爷爷的训斥声,还有白家大郎时不时的咳嗽声。
不大的院子,显得特别拥挤。
含钏垂着头,抿了抿嘴。
多个人,多张嘴,说得轻巧,做起来却难—筷子要多一双,栗米要多一勺,炖了鸡得多个人分肉分汤,若是再想得长远点,姑娘总得要嫁人,陪嫁该由谁出?该从哪里发嫁?
若是大户人家还好,白四喜如今还没出师,全靠白爷爷一人的俸禄撑着,又因这白家大郎的病,白家的日子过得实在不算宽敞,甚至略显凑手。
约莫是被骂狠了,崔氏也一边哭一边辩解,“您说要容留要养小姑娘,媳妇儿可曾说了半个不字儿?可咋养?还要请了婆子丫头的,当金枝玉叶的养吗?咱家可养不起!”
崔氏哭着,“大郎躺床上日日病着,您腿脚眼瞧着不行了,四喜还要说亲、置屋...难道娶个媳妇儿回来,还得和我似的,住在这身子都转不开的旧宅子里吗!我乐意,儿媳妇儿乐意吗!”
约莫是提到了体弱多病的儿子,白爷爷半晌没搭话。
白四喜红着脸,显得有些尴尬,毕竟在里头撒泼挨训的是他娘,埋着头挠了挠后脑勺,低头刷碗,含钏面色如常将白四喜手里的碗放在竹筐子,学着白爷爷的模样敲了敲白四喜的额头,“走吧,师叔带你出门逛逛。”
白四喜楞呼呼的,“师叔?”
含钏笑起来,“我是白爷爷的关门弟子对吧?你是白爷爷的孙儿对吧?我叫你爷爷师傅,叫你娘嫂子,你该叫我啥?是不是得叫师叔?”一巴掌拍在白四喜后背,大喇喇扬了扬下颌,“走吧!四喜子,师叔领着你出门儿见世面去!”
....
这个逻辑无懈可击。
摇篮里还躺着叔叔呢...
白四喜带着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师叔,轻掩了木门,左拐右拐便出了胡同,听不见他娘的声音后,白四喜这才觉得轻松一些,他娘人真不坏,只要不在她锅里舀吃的,她保准待你跟待亲姨妹似的。
可若是动了她锅里的饭,别说冲爷爷撒泼,便是冲天王老子撒泼,他娘也做得出来。
是有点拎不清的,往前也出现过当着爷爷说好,转头便自顾自行事的局面。
真是为了那二钱鸭子吗?
白四喜觉着也不见得。
从根儿上,他娘便不想含钏在家住,怕薄了家里的用度,也怕爷爷宠小弟子。其实吧,只要人在,只要一条心,这日子只会越过越好,也不是揭不开锅了,更没有她说得立时要流落街头的窘迫...
白四喜闷闷沉沉的。
含钏笑着问,“今儿个我刚出宫门,驴车左拐右拐,就到了!”
白四喜回了回神,应道,“咱家在铁狮子胡同住,离定己门特近,左邻右舍都是住的老北京儿了,往上数三代,都是跟在太宗皇帝身边儿的,要不是太宗皇帝的厨子,要不是太宗皇帝的近身侍卫,或是经年的御医世家...”
“那是得离宫门儿近,若主子有召,也能立时赶过去。”含钏点头应道,“能住这儿的人家,不说别的,必定是有门绝技傍身的。走在哪儿,都抬得起头。”
白四喜与有荣焉,带着含钏向东走,“那可不是!都是老辈儿留下来的东西!”
将才的尴尬和沉闷渐渐消散去了,给含钏指了指,“看那条路!上朝、国子监进学、至六部执勤,全都要走那条路!京里把那条路称作‘登云梯’...那儿是拴马槽,管他什么王公贵族,到那儿,武官下马,文官落轿,这是祖宗传下来,雷打不动的规矩!”
这些说法,含钏倒是头一回听,津津有味地听着打开话匣子的白四喜吹牛皮。
天儿已经全黑了。
路上灯火通明,四处都有热腾腾的气儿,摆夜摊儿的鱼贯而出,卖胡饼、大饽饽、馄饨、蒸饺的全都分散在墙根下吆喝,酒肆食馆也挂起了灯笼,川流不息的人群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还有喝醉了的酒鬼扯着嗓门朝天唱喊——这场面,竟比白天还热闹几分。
嗯...
宫里的圣人,对女人是寡情了些,对社稷倒还挺上心的。
否则也不能出现歌舞升平,民有衣穿酒喝的场景。
摆摊儿的地方,生意都还挺好的。
特别是那家卖芝麻胡饼的,摊儿前排了长长一列的队,炉火光在大泥炉里闪得很耀眼,饼子摊得薄薄的,被烤饼的后生送进炉子里炕熟,没一会儿便传出焦香鲜甜的味道。
含钏和白四喜排队买了四只饼,一只四文钱,倒也不贵。
含钏趁热咬了一口,酥皮儿的,面团里定是揉了猪油,内瓤软和,洒在饼面的黑芝麻被彻底炕出了香气,吃在嘴里味道不算丰厚,但胜在现烤现吃,香得很!
含钏想了想问四喜,“小麦每斗几钱?”
四喜想了想,“今儿个年好,不旱不涝,一斗麦子约莫两百文钱。”
含钏在心里粗算了笔账,一个芝麻胡饼的本钱不过两文钱,卖出一个就有两文钱的利润,含钏眼光扫了扫排队的人潮,便暂且预估一晚上这个摊位能卖出五十个饼子,那便是一百文的利润,一旬便是一千文,一月便是四千文!
一千二百文钱,为一两银子。
换算成银子,便是有三两银子...
含钏再问,“这个摊儿,要收赋税和租子吗?”
四喜蹙了蹙眉,“赁摊位的钱要给,好像是交给胡同的甲首,甲首再交给京兆尹。赋税没听说过,这种小摊儿,谁去给他们数流水呀!赁官家的摊位,便是交税了!”
“那一个摊位,一个月的赁费为几何?”含钏手里捏着饼。
“好像是一两银子。“四喜想了想,有点不确定,“京兆尹有几个大爷就住在咱们家旁边儿,改天我帮你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