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董无渊
时间:2021-06-20 09:20:23

  什么?
  是了。
  徐慨最容易水土不服长疹子。
  不仅长疹子,还容易咳嗽、流鼻涕和淌眼泪水儿。
  曹醒在信里就带了一句“慨万事皆好,体壮如牛”...
  信他个鬼咧。
  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含钏瘪瘪嘴,盘算着夜里回府请孙太医调和清凉膏,叫漕帮的兄弟们带过去。
  齐欢抓了把糖炒瓜子在手里慢慢磕,笑着冲含钏勾了勾手指。
  含钏顺势俯身去听。
  “你知道不?北京城今儿个可是传遍了。”
  齐欢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神像一只狡黠的花栗鼠,“相传,富康大长公主家的张大姑娘昨儿个落了水,被外院宴请的学生瞧了个精光,有好事者甚至将昨儿个外院宴请的学生名单拟了出来,勾勾画画的,就看谁去富康大长公主府提亲了。”
  漕帮的行动力是惊人的。
  哦不对,薛老夫人的执行能力是惊人的。
  含钏点点头,在齐欢身边坐下,磕了颗瓜子儿。
  香甜酥脆,甚至吃出了一股浓浓的绿茶味——是阿蝉的手艺,她炒干货最喜欢把糖炒焦后放入茶叶沫子,这样吃起来既清香又甜蜜,很不腻口。
  齐欢再道,“谁知道,那张单子上除了一个定昌侯的小公子,全是名不见经传的穷书生!富康大长公主素来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这怎么肯!?更何况,那张霁娘先前和秦王议亲,钦天监都烧起来了!甚至落了个‘女不好嫁’的名声!阵势闹得这么大!如今算是名节全毁、清白全无,啧啧啧,也不知现在该要怎么办了。”
  含钏笑了笑,“不是有股风,说她要册封县主代固安郡主和亲吗?”
  齐欢手放在桌上,瓜子壳吃了一小碟儿,“若当真如此,她也算是将功抵过,阿弥陀佛了!”
  含钏点点头,歪头问齐欢,“你可知,当日,她与那浑身湿透的小官之女起了什么争执?”
  “具体事宜我不清楚,只记得是个夏天,煦思门外开中元灯会,那年场面挺大的,几位皇子与出阁的公主也去了。当时富康大长公主府的灯楼设在东南边,旁边儿就是曲贵妃赏赐下的灯楼。”
  齐欢歪着头努力回想,“当日三皇子也去了,那小官之女不小心撞倒了曲贵妃灯楼下的双层油灯,差点烧到张霁娘的衣袖,便听她们争执了几句,第二日那个小官之女就自缢了。”
  有什么东西,飞速地从含钏脑子里一闪而过。
  再想捉住,却连影子也见不到了。
  含钏若有所思地放下了手里的瓜子——虽然思考使人肚饿,但瓜子这东西,明显不顶饿啊。
  齐欢又同含钏说了几句,摆摆头表示自己尽力了,“实在是想不起来了!过去太久,那小官一家倒是去击了登闻鼓,只是苦于无证无据,圣人晋了他家的官职,此事便也算作揭过不提了。”
  含钏一边想,一边蹙眉,见小姑娘很是用力地回想,便习惯性地伸爪子摸了摸齐欢的头以表赞许。
  齐欢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手上全是瓜子儿的蜜渍,我大前天才洗的头呢!”
  含钏:...
  张三郎,你知道你媳妇儿,四天洗一次头吗?
  含钏的直觉告诉她,此事甚有来头,背后必然藏着令人疯狂的原因——谁会因为别人打翻了一个油灯,就用这么折辱迂回的方式去霸凌报复?
  就算是脑子有问题,也不至于这么疯吧?
  更何况,那个油灯,还是别人家的。
  是人曲贵妃设下的灯楼!
  等等。
  含钏眯了眯眼。
  曲贵妃设下的灯楼...
  含钏手一抖,握住的那一把瓜子撒了一地。
  ......
  不得不说,漕帮干起事儿来,就是得劲儿!
  经过重点预热、全面铺开、点对点散播谣言,北京城关于富康大长公主府张大姑娘的流言逐渐变得满天飞,一派说“张大姑娘要去和亲了”,一派说“放你娘的狗屁!送身子都被男人看光了的姑娘去和亲?这他娘的是去结仇的吧!”...
  含钏敢断言,张霁娘从小到大、从梦里到现实、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受到的关注,都没这么大过。
  只是这份关注太沉重,导致张霁娘嘴边长了好几个水泡儿。
  水泡儿又痒又疼,请来的大夫开了好几副擦脸的药,青青紫紫的,擦满了下巴颏儿。
  张霁娘不敢看铜镜,甚至不敢往有水的地方去——她蜷缩在英国公府水塘子旁的石头后面一个时辰,整整一个时辰。
  外院学生的笑闹、风吹水纹的声音,都叫她如履薄冰。
 
 
第三百零五章 活珠子(上)
  张霁娘嘴边的水泡,火燎着一般的疼。
  心里急,就映在了脸上。
  这放谁,谁不急?
  满京城的流言,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什么外院的书生把她身子看光,什么她要代替固安郡主远嫁北疆和亲,更有甚者传闻她已三尺白绫吊死在自家房梁!
  张霁娘脸上青青紫紫,铺满了降火镇痛的药膏,仰着头,一哭,簌簌两行泪,将下巴颏儿上的药膏冲刷得颜色四溢。
  “...她们将我甩在了塘子旁边,贺含钏脱我衣裳,姓尚的摁住李嬷嬷,姓左的扯着我头发不许我走...”
  张霁娘泣不成声,捂住脸,双手抱胸,仿佛当时那股衣裳湿漉漉贴在身体上的感觉重新浮现。
  她这辈子,都没有这样丢过脸。
  屈辱、沮丧、惊恐、骇怕...
  一切负面的情绪,都在那个下午向她如潮水般袭来。
  她无法忘记那个下午,一连好几日都做了噩梦,梦见她躲在大石块的后面,四周除了萧瑟的风声,还有离她越来越近的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的声音近在咫尺,而她瑟瑟发抖地往水塘靠,咻地一声,从水塘中猛地扑出一张血盆大口,将她吞咽进入一个漆黑的地方!
  张霁娘浑身颤抖,一闭上眼,便是那个画面。
  她一声尖叫,扑进了富康大长公主怀里,尖声高泣,“祖母救我!祖母救阿霁!有鬼!有鬼要吃我!”
  富康大长公主老泪纵横,一把搂住张霁娘。
  她好强好胜了一辈子,如今陡然生出一股无力感——她恐怕护不住自己的宝贝孙女了。
  上次,她舔着脸进宫寻宋氏,宋氏给她拿太后的架子,丝毫不卖账。宋氏尚且如此,更别提那当上了皇帝的白眼狼和他后宫里乌泱泱的有脸无脑的妃嫔。
  她是皇朝最为尊贵的嫡长公主,经历了三代帝王,是如今宗室辈分最高的长者。
  却无人尊敬她,信服她,爱戴她,对她言听计从...
  阿霁先是被人当众扇了耳光,前几日又遭受了泼天的羞辱,她竟无可奈何——她顶住了张家宗亲耆老的压力,派出了张家豢养多年、为数不多的死士,可那东堂子胡同就像一个无底洞,去者无归,尸首都不曾看见。
  她经此一役,终于领会到漕帮集会的可怕。
  论阴招,论霸道,论心狠手辣,漕帮并不输簪缨之家。
  等着等着,好不容易等到漕帮当家人曹醒被外派江淮,等到曹家群龙无首的局面,阿霁想趁机给那贺含钏颜色瞧瞧,她便默许应允了,甚至将身边做事老练的李嬷嬷拨给了心爱的孙女儿,甚至打通了关系拿到了英国公府的赏春宴名帖。
  曹家虽霸道,可女眷在京城的宴席上,无依无靠、孤家寡人,是最好下手的选择。
  谁曾想?
  谁曾想!
  那贺含钏心思歹毒、手段老辣,甚至身边还有尚家与左家相帮!
  阿霁打狗不成,却遭反噬!
  不仅当场落下话柄,甚至这流言蜚语有愈发险恶之势。
  和亲!?
  她的阿霁,怎能去和亲!?
  去那荒无人烟的北疆!嫁给那不通经书的异族!吹不完的黄沙!吃不尽的黄土!
  自小被她养在手掌心的阿霁,怎么能去吃那些苦!
  那些苦,合该那些下等人去吃!
  富康大长公主一下一下轻轻抚过张霁娘的脸庞,满脸泪水,满是沟壑的脸上藏着心痛与劝慰,“...如今之计,只有暂避锋芒了。”说起赏春宴上与勇毅侯老夫人的话,“...先头他们家裴七郎定下了岳家姑娘为妻,裴七去世后,京中亦是一番腥风血雨,她本想压着岳家娘子和牌位成亲进门,谁知那岳家老太太倒是个机灵的,飞快给自家姑娘另定了一门福建的亲事...如今,只有委屈阿霁,要么先回山东老家避避风头,要么祖母..祖母立刻给阿霁择一门好亲事,咱们嫁得远远的,谁也不理会!”
  张霁娘猛地一声抽搐,迅速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向富康大长公主。
  “远嫁!?嫁得多远,才算远!?回老家?只有犯了错的人,才会被罚回老家!”
  张霁娘满脸泪痕,下巴颏青一块儿紫一块儿贴着药膏,这几日心焦得压根顾不上好好洗漱,蓬头垢面的样子,看上去滑稽又邋遢。
  “我做错事情了吗?我才是被捉弄的那个人!如今外面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把那日外院赏花的读书人全都列了出来,一个一个打趣,说是要在里面给我找夫婿来提亲!”张霁娘蹬地一下站起身来,埋头嘶吼来回走动,“我还不够可怜吗!应当让那三个贱人受到惩罚!而不是把我送去老家,或是草草嫁人!”
  张霁娘的声音近乎于咆哮。
  最宠爱她的祖母,竟说出这样没有道理的话,叫她如何能心安!
  祖母难道不应该是立刻换了霞帔,进宫去跪着求太后!求皇后!求圣人!求一切能做主的人!帮她做主吗!?
  为什么要同她提起回老家、远嫁的事儿!?
  若是求人不管用!
  祖母就去跪皇陵啊!
  哭先祖啊!
  一哭二闹啊!
  将皇室的脸面踩在脚下,拼死为她搏一个前程呀!
  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儿!
  张霁娘飞快地抹了把乱糟糟的鬓发,哭得两只眼睛红肿得像一对核桃,看富康大长公主的眼神炙热而期盼,“祖母,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阿霁不想离开京城!不想去北疆!更不想远嫁!您要把阿霁远嫁到哪里去呢?离开了阿霁,您在这偌大的张府,可还有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儿陪伴了吗?”
  富康大长公主被心爱的孙女如此恳求,痛苦地抬起下颌,仰天无语。
  她能怎么办?
  难道当真要她撇下这张老脸去跪皇陵吗?!
  圣人不是先帝...
  不是她那没有膝盖骨的弟弟!
  就算她去跪了皇陵,她那个铁石心肠的侄儿也只会顺水推舟,在皇陵外给她加盖一间茅屋,让她静心尽孝!
  富康大长公主泪眼婆娑,只觉腹背受敌。
  如不回乡,霁娘万一被定为和亲人选,岂非仇者快亲者痛?
  如不远嫁,在京城,哪个大家大户,还会要阿霁?!
 
 
第三百零六章 活珠子(中)
  左右为难。
  左右为难啊!
  富康大长公主看着心爱的孙女披头撒发的癫狂模样,不禁老泪纵横,战战巍巍地伸出双手去够张霁娘的脸颊。
  却被张霁娘下意识躲开。
  连皇陵都不愿为她跪,又有什么颜面摸她!
  口口声声把她当做最宠爱的孙女...
  结果呢!
  最宠爱的孙女在外面受了天大的凌辱,却想着把一个没有过错的人送去老家,送去远嫁!
  若是回老家和远嫁都不作数,那是不是要她死呢!
  她死了,是不是祖母才觉得对她有所亏欠!
  张霁娘心里不无期待地想,若是祖母看到她死了,会怎么办?
  会不会后悔呢?
  张霁娘想到那个画面,陡然生出几分莫名的隐秘欢喜,伸手靠在富康大长公主的椅凳桌角,下巴搁在手背上,轻声道,“祖母,若是和亲的旨意下来,您答应阿霁,您无论如何也不能叫阿霁去和亲...固安郡主如此飒爽精明的一个人,都在北疆生死不明...阿霁是您娇宠着长大的,如何应付得来那些烂事?”
  阿霁...撑着下巴的样子,和阿段最像...
  富康大长公主泪眼婆娑地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北疆,谁愿意去谁去好了!什么县主、郡主!你也不姓徐,如何算作宗室女!”
  既最让她害怕的和亲,得到了祖母的保证。
  张霁娘心头安定了一大半。
  张霁娘眼珠子转溜了一圈,扯开笑,抹了把眼,“阿霁不愿意离开北京,是不愿意离开您!阿霁大人有大量,不求您去寻曹家的霉头了...只是您要答应阿霁,不让阿霁回老家,更不能让阿霁远嫁——这不是让张铎和张菡,还有那方氏看笑话吗!”
  富康大长公主抿了抿唇。
  张霁娘心头顿生毛躁,手向下一耷拉,身子离富康大长公主远了点。
  富康大长公主见心爱的孙女耷拉着眉眼,与她拉开了距离,心里颇为不落忍,“若不如此,只怕...只怕...”富康大长公主痛彻心扉,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在孙女面前将“无人娶你”这句话说出口,只能深呼一口气,让胸腔中累积的浊气尽数排解——
  “张家养你一辈子,也是无碍的!”
  富康大长公主声泪俱下。
  张霁娘心中的烦躁愈发浓烈。
  张家...张家...张家除了拖她的后腿,还能做什么!
  二皇子三皇子选妃时,内务府都将她的名帖呈上去了,偏偏最后是拿许氏中了彩头!
  许氏有什么好!?
  究竟有什么好!?
  脸盘子大得如满月,眼睛更是大得像鼓眼病犯了,腰肢也不甚柔软,甚至因常年跟随父亲外放,官话都说得不甚标准...
  反观她呢?!
  小小瓜子脸,柳叶眉杏核眼,软软腰肢,土生土长的京城小姑娘...
  为甚没选她!?
  就因为许家有爵位,有在朝出仕的当家人,那个许娘子有个得重用的老爹!
  念及此,张霁娘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再看富康大长公主,眼中多了几分芥蒂与怨怼——都怪祖母!凡事逆来顺受!她想嫁,闹了哭了却偏偏没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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