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是了。
徐慨最容易水土不服长疹子。
不仅长疹子,还容易咳嗽、流鼻涕和淌眼泪水儿。
曹醒在信里就带了一句“慨万事皆好,体壮如牛”...
信他个鬼咧。
个糟老头子坏得很!
含钏瘪瘪嘴,盘算着夜里回府请孙太医调和清凉膏,叫漕帮的兄弟们带过去。
齐欢抓了把糖炒瓜子在手里慢慢磕,笑着冲含钏勾了勾手指。
含钏顺势俯身去听。
“你知道不?北京城今儿个可是传遍了。”
齐欢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神像一只狡黠的花栗鼠,“相传,富康大长公主家的张大姑娘昨儿个落了水,被外院宴请的学生瞧了个精光,有好事者甚至将昨儿个外院宴请的学生名单拟了出来,勾勾画画的,就看谁去富康大长公主府提亲了。”
漕帮的行动力是惊人的。
哦不对,薛老夫人的执行能力是惊人的。
含钏点点头,在齐欢身边坐下,磕了颗瓜子儿。
香甜酥脆,甚至吃出了一股浓浓的绿茶味——是阿蝉的手艺,她炒干货最喜欢把糖炒焦后放入茶叶沫子,这样吃起来既清香又甜蜜,很不腻口。
齐欢再道,“谁知道,那张单子上除了一个定昌侯的小公子,全是名不见经传的穷书生!富康大长公主素来是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这怎么肯!?更何况,那张霁娘先前和秦王议亲,钦天监都烧起来了!甚至落了个‘女不好嫁’的名声!阵势闹得这么大!如今算是名节全毁、清白全无,啧啧啧,也不知现在该要怎么办了。”
含钏笑了笑,“不是有股风,说她要册封县主代固安郡主和亲吗?”
齐欢手放在桌上,瓜子壳吃了一小碟儿,“若当真如此,她也算是将功抵过,阿弥陀佛了!”
含钏点点头,歪头问齐欢,“你可知,当日,她与那浑身湿透的小官之女起了什么争执?”
“具体事宜我不清楚,只记得是个夏天,煦思门外开中元灯会,那年场面挺大的,几位皇子与出阁的公主也去了。当时富康大长公主府的灯楼设在东南边,旁边儿就是曲贵妃赏赐下的灯楼。”
齐欢歪着头努力回想,“当日三皇子也去了,那小官之女不小心撞倒了曲贵妃灯楼下的双层油灯,差点烧到张霁娘的衣袖,便听她们争执了几句,第二日那个小官之女就自缢了。”
有什么东西,飞速地从含钏脑子里一闪而过。
再想捉住,却连影子也见不到了。
含钏若有所思地放下了手里的瓜子——虽然思考使人肚饿,但瓜子这东西,明显不顶饿啊。
齐欢又同含钏说了几句,摆摆头表示自己尽力了,“实在是想不起来了!过去太久,那小官一家倒是去击了登闻鼓,只是苦于无证无据,圣人晋了他家的官职,此事便也算作揭过不提了。”
含钏一边想,一边蹙眉,见小姑娘很是用力地回想,便习惯性地伸爪子摸了摸齐欢的头以表赞许。
齐欢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手上全是瓜子儿的蜜渍,我大前天才洗的头呢!”
含钏:...
张三郎,你知道你媳妇儿,四天洗一次头吗?
含钏的直觉告诉她,此事甚有来头,背后必然藏着令人疯狂的原因——谁会因为别人打翻了一个油灯,就用这么折辱迂回的方式去霸凌报复?
就算是脑子有问题,也不至于这么疯吧?
更何况,那个油灯,还是别人家的。
是人曲贵妃设下的灯楼!
等等。
含钏眯了眯眼。
曲贵妃设下的灯楼...
含钏手一抖,握住的那一把瓜子撒了一地。
......
不得不说,漕帮干起事儿来,就是得劲儿!
经过重点预热、全面铺开、点对点散播谣言,北京城关于富康大长公主府张大姑娘的流言逐渐变得满天飞,一派说“张大姑娘要去和亲了”,一派说“放你娘的狗屁!送身子都被男人看光了的姑娘去和亲?这他娘的是去结仇的吧!”...
含钏敢断言,张霁娘从小到大、从梦里到现实、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受到的关注,都没这么大过。
只是这份关注太沉重,导致张霁娘嘴边长了好几个水泡儿。
水泡儿又痒又疼,请来的大夫开了好几副擦脸的药,青青紫紫的,擦满了下巴颏儿。
张霁娘不敢看铜镜,甚至不敢往有水的地方去——她蜷缩在英国公府水塘子旁的石头后面一个时辰,整整一个时辰。
外院学生的笑闹、风吹水纹的声音,都叫她如履薄冰。
第三百零五章 活珠子(上)
张霁娘嘴边的水泡,火燎着一般的疼。
心里急,就映在了脸上。
这放谁,谁不急?
满京城的流言,都等着看她的笑话!
什么外院的书生把她身子看光,什么她要代替固安郡主远嫁北疆和亲,更有甚者传闻她已三尺白绫吊死在自家房梁!
张霁娘脸上青青紫紫,铺满了降火镇痛的药膏,仰着头,一哭,簌簌两行泪,将下巴颏儿上的药膏冲刷得颜色四溢。
“...她们将我甩在了塘子旁边,贺含钏脱我衣裳,姓尚的摁住李嬷嬷,姓左的扯着我头发不许我走...”
张霁娘泣不成声,捂住脸,双手抱胸,仿佛当时那股衣裳湿漉漉贴在身体上的感觉重新浮现。
她这辈子,都没有这样丢过脸。
屈辱、沮丧、惊恐、骇怕...
一切负面的情绪,都在那个下午向她如潮水般袭来。
她无法忘记那个下午,一连好几日都做了噩梦,梦见她躲在大石块的后面,四周除了萧瑟的风声,还有离她越来越近的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的声音近在咫尺,而她瑟瑟发抖地往水塘靠,咻地一声,从水塘中猛地扑出一张血盆大口,将她吞咽进入一个漆黑的地方!
张霁娘浑身颤抖,一闭上眼,便是那个画面。
她一声尖叫,扑进了富康大长公主怀里,尖声高泣,“祖母救我!祖母救阿霁!有鬼!有鬼要吃我!”
富康大长公主老泪纵横,一把搂住张霁娘。
她好强好胜了一辈子,如今陡然生出一股无力感——她恐怕护不住自己的宝贝孙女了。
上次,她舔着脸进宫寻宋氏,宋氏给她拿太后的架子,丝毫不卖账。宋氏尚且如此,更别提那当上了皇帝的白眼狼和他后宫里乌泱泱的有脸无脑的妃嫔。
她是皇朝最为尊贵的嫡长公主,经历了三代帝王,是如今宗室辈分最高的长者。
却无人尊敬她,信服她,爱戴她,对她言听计从...
阿霁先是被人当众扇了耳光,前几日又遭受了泼天的羞辱,她竟无可奈何——她顶住了张家宗亲耆老的压力,派出了张家豢养多年、为数不多的死士,可那东堂子胡同就像一个无底洞,去者无归,尸首都不曾看见。
她经此一役,终于领会到漕帮集会的可怕。
论阴招,论霸道,论心狠手辣,漕帮并不输簪缨之家。
等着等着,好不容易等到漕帮当家人曹醒被外派江淮,等到曹家群龙无首的局面,阿霁想趁机给那贺含钏颜色瞧瞧,她便默许应允了,甚至将身边做事老练的李嬷嬷拨给了心爱的孙女儿,甚至打通了关系拿到了英国公府的赏春宴名帖。
曹家虽霸道,可女眷在京城的宴席上,无依无靠、孤家寡人,是最好下手的选择。
谁曾想?
谁曾想!
那贺含钏心思歹毒、手段老辣,甚至身边还有尚家与左家相帮!
阿霁打狗不成,却遭反噬!
不仅当场落下话柄,甚至这流言蜚语有愈发险恶之势。
和亲!?
她的阿霁,怎能去和亲!?
去那荒无人烟的北疆!嫁给那不通经书的异族!吹不完的黄沙!吃不尽的黄土!
自小被她养在手掌心的阿霁,怎么能去吃那些苦!
那些苦,合该那些下等人去吃!
富康大长公主一下一下轻轻抚过张霁娘的脸庞,满脸泪水,满是沟壑的脸上藏着心痛与劝慰,“...如今之计,只有暂避锋芒了。”说起赏春宴上与勇毅侯老夫人的话,“...先头他们家裴七郎定下了岳家姑娘为妻,裴七去世后,京中亦是一番腥风血雨,她本想压着岳家娘子和牌位成亲进门,谁知那岳家老太太倒是个机灵的,飞快给自家姑娘另定了一门福建的亲事...如今,只有委屈阿霁,要么先回山东老家避避风头,要么祖母..祖母立刻给阿霁择一门好亲事,咱们嫁得远远的,谁也不理会!”
张霁娘猛地一声抽搐,迅速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向富康大长公主。
“远嫁!?嫁得多远,才算远!?回老家?只有犯了错的人,才会被罚回老家!”
张霁娘满脸泪痕,下巴颏青一块儿紫一块儿贴着药膏,这几日心焦得压根顾不上好好洗漱,蓬头垢面的样子,看上去滑稽又邋遢。
“我做错事情了吗?我才是被捉弄的那个人!如今外面风言风语,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把那日外院赏花的读书人全都列了出来,一个一个打趣,说是要在里面给我找夫婿来提亲!”张霁娘蹬地一下站起身来,埋头嘶吼来回走动,“我还不够可怜吗!应当让那三个贱人受到惩罚!而不是把我送去老家,或是草草嫁人!”
张霁娘的声音近乎于咆哮。
最宠爱她的祖母,竟说出这样没有道理的话,叫她如何能心安!
祖母难道不应该是立刻换了霞帔,进宫去跪着求太后!求皇后!求圣人!求一切能做主的人!帮她做主吗!?
为什么要同她提起回老家、远嫁的事儿!?
若是求人不管用!
祖母就去跪皇陵啊!
哭先祖啊!
一哭二闹啊!
将皇室的脸面踩在脚下,拼死为她搏一个前程呀!
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儿!
张霁娘飞快地抹了把乱糟糟的鬓发,哭得两只眼睛红肿得像一对核桃,看富康大长公主的眼神炙热而期盼,“祖母,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阿霁不想离开京城!不想去北疆!更不想远嫁!您要把阿霁远嫁到哪里去呢?离开了阿霁,您在这偌大的张府,可还有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儿陪伴了吗?”
富康大长公主被心爱的孙女如此恳求,痛苦地抬起下颌,仰天无语。
她能怎么办?
难道当真要她撇下这张老脸去跪皇陵吗?!
圣人不是先帝...
不是她那没有膝盖骨的弟弟!
就算她去跪了皇陵,她那个铁石心肠的侄儿也只会顺水推舟,在皇陵外给她加盖一间茅屋,让她静心尽孝!
富康大长公主泪眼婆娑,只觉腹背受敌。
如不回乡,霁娘万一被定为和亲人选,岂非仇者快亲者痛?
如不远嫁,在京城,哪个大家大户,还会要阿霁?!
第三百零六章 活珠子(中)
左右为难。
左右为难啊!
富康大长公主看着心爱的孙女披头撒发的癫狂模样,不禁老泪纵横,战战巍巍地伸出双手去够张霁娘的脸颊。
却被张霁娘下意识躲开。
连皇陵都不愿为她跪,又有什么颜面摸她!
口口声声把她当做最宠爱的孙女...
结果呢!
最宠爱的孙女在外面受了天大的凌辱,却想着把一个没有过错的人送去老家,送去远嫁!
若是回老家和远嫁都不作数,那是不是要她死呢!
她死了,是不是祖母才觉得对她有所亏欠!
张霁娘心里不无期待地想,若是祖母看到她死了,会怎么办?
会不会后悔呢?
张霁娘想到那个画面,陡然生出几分莫名的隐秘欢喜,伸手靠在富康大长公主的椅凳桌角,下巴搁在手背上,轻声道,“祖母,若是和亲的旨意下来,您答应阿霁,您无论如何也不能叫阿霁去和亲...固安郡主如此飒爽精明的一个人,都在北疆生死不明...阿霁是您娇宠着长大的,如何应付得来那些烂事?”
阿霁...撑着下巴的样子,和阿段最像...
富康大长公主泪眼婆娑地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北疆,谁愿意去谁去好了!什么县主、郡主!你也不姓徐,如何算作宗室女!”
既最让她害怕的和亲,得到了祖母的保证。
张霁娘心头安定了一大半。
张霁娘眼珠子转溜了一圈,扯开笑,抹了把眼,“阿霁不愿意离开北京,是不愿意离开您!阿霁大人有大量,不求您去寻曹家的霉头了...只是您要答应阿霁,不让阿霁回老家,更不能让阿霁远嫁——这不是让张铎和张菡,还有那方氏看笑话吗!”
富康大长公主抿了抿唇。
张霁娘心头顿生毛躁,手向下一耷拉,身子离富康大长公主远了点。
富康大长公主见心爱的孙女耷拉着眉眼,与她拉开了距离,心里颇为不落忍,“若不如此,只怕...只怕...”富康大长公主痛彻心扉,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在孙女面前将“无人娶你”这句话说出口,只能深呼一口气,让胸腔中累积的浊气尽数排解——
“张家养你一辈子,也是无碍的!”
富康大长公主声泪俱下。
张霁娘心中的烦躁愈发浓烈。
张家...张家...张家除了拖她的后腿,还能做什么!
二皇子三皇子选妃时,内务府都将她的名帖呈上去了,偏偏最后是拿许氏中了彩头!
许氏有什么好!?
究竟有什么好!?
脸盘子大得如满月,眼睛更是大得像鼓眼病犯了,腰肢也不甚柔软,甚至因常年跟随父亲外放,官话都说得不甚标准...
反观她呢?!
小小瓜子脸,柳叶眉杏核眼,软软腰肢,土生土长的京城小姑娘...
为甚没选她!?
就因为许家有爵位,有在朝出仕的当家人,那个许娘子有个得重用的老爹!
念及此,张霁娘险些咬碎一口银牙,再看富康大长公主,眼中多了几分芥蒂与怨怼——都怪祖母!凡事逆来顺受!她想嫁,闹了哭了却偏偏没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