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使侧身让出一条路,态度显得很是恭顺,“您这边请。”
女使在前头走,含钏紧随其后,心里头想着大事儿,含钏只顾埋头前行,没一会儿便被引入了一间水心别院。
女使半推开门,立于门廊,低着头,待含钏进房间后,便探身将门轻轻掩住。
屋子布置得非常简洁。
一方书桌,一抬笔洗,一座端砚,墙上挂了几幅没落款的字画,东南角竖了一盏山野农林渔耕的琉璃屏风。
简洁得不太像,一个女子的别院。
等等。
屏风旁的四角高杌上,怎么摆着一坨红烧肉?
含钏眯了眯眼,定睛一看。
噢。
只是一坨长得比较像红烧肉的红石头。
有人影从里间出来了,含钏赶忙埋了埋头,福了福身,强迫让自己声音放大,“儿曹家贺含钏见过福王妃!今日冒昧打扰,还哄骗门房,实属无奈之举,还望王妃千万见谅!”
隔了一会儿,一个洪亮的声音朗声响起。
“内子体弱多病,常年在通州温泉别院将养生息,贺掌柜的,您说谎诓骗,也不知先做功课?”
来人,是...是福王?
含钏手心冒汗,一抬头,不觉蹙了眉头。
圆圆脸...粗粗眉...胡须长长的花白的...一只藏都藏不住的大肚腩...笑起来就像一尊吃饱喝足的弥勒佛...
这不是...
这不是“时鲜”的老食客...常爷吗?!
含钏想揉揉眼,可薛老夫人这几个月的魔鬼集训成功将她这一极不端庄的行为制止。
“常...常爷...”
含钏磕磕绊绊。
福王捋了胡须,朗声大笑,“噢!原是老头儿我诓骗您在先!”
小胖老头儿笑着让人上座上茶,“也不算诓骗,本王母妃姓常,本王隐姓埋名考科举时,化名常胜,别人时而也抬举一声‘常爷’罢!”
第三百三十四章 蝴蝶饺(下)
含钏有点懵。
眼神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四角高杌上的那坨,红烧肉石头上。
怪不得...福王府的湖心别院中,会出现这么坨石头...
常爷,哦不,福王,是“时鲜”最早最早的那批老客。
从她在宽街摆摊儿卖馅饼时,就攒下的客源,待她买下东堂子胡同的宅子,“时鲜”开业,这位主儿又是头一批拿到木牌子的食客。
圆脸食客老爷爷...
竟然就是福王...
含钏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天知道,有段时间她见这位爷的频率有多高!
差不多赶上张三郎来“时鲜”吃饭的次数了!
只是张三郎吃饭聒噪,圆脸食客老爷爷吃饭安静且老实,来了就吃,吃了就走,顶多,用完饭后,和含钏品评一下当天食物的优劣、改进之处...
含钏一度以为,圆脸食客老爷爷是哪家百年食肆的后裔。
后裔,倒真是后裔。
不过不是百年食肆的后裔,是大魏皇室的后裔。
含钏扯开嘴角笑起来。
不用看铜镜,她都知道自己一定笑得非常僵硬且官方。
“您...”
含钏张了口,竟不知后话说什么。
福王乐呵呵地作了个手势,请含钏落座,自己随意地坐在了书桌之后,看含钏略显拘谨,便笑起来,“这是您头一回来福王府吧?吃吃看,吃吃看!本王府上的厨司比起您的食肆,可谓是地下天上,您若是得了闲,本王便将府中的厨司师傅送您那儿学厨去!”
不知何时,书桌上多了八碟糕点。
其中一盘蝴蝶饺,从色香形上,倒还算不错。
不知何时,含钏手里又被塞了一根银签子。
“您吃吃看!”
福王的眼神热切而认真。
好像她要是不吃,他们今天就不可能进入下一个话题。
含钏木讷地插了一颗蝴蝶饺放入口中,细嚼起来,宣威火腿、冬菇、嫩笋、丰盈的猪肉馅、芝麻粉、弹弹的大虾仁...还不错,至少完美还原了这道著名的苏州面点。
都是清清淡淡的江淮糕点。
含钏再一看,其他七盘都是江淮的面食,冕顶饺、兰花酥、夹沙条头糕...清一色的江淮糕点。
含钏蹙了蹙眉,她隐约仿佛依稀记得,常爷在“时鲜”吃饭的时候,比较偏好口味较重的菜式?
怎么自己府上备下的糕点,却尽是江淮的特色?
难道是为了她?
这个念头还没在含钏脑子里驻足停留,便被含钏一把甩了出去——就算当蝴蝶,也要当一只聪明的蝴蝶,她今天尚且是路过福王府,福至心灵想到了还可向这位爷求援,如此才出现在这里的。福王又怎么会算到她今日要求见拜访?
退一万步,含钏也并不认为,福王会因为她的来访,特意让厨司准备江淮糕点...
“怎么样?是不是吃出了厨司师傅不上进的味道?”福王笑着为含钏递上一盏清茶涮口。
不上进还有味道?
含钏低了头,抿了口茶,笑了笑,“说实在话,儿今儿个吃什么,都没有味道。”
福王的笑意更甚,示意含钏继续往下说。
含钏轻轻放下茶盏,手交叠放在小腹间,抬起头,语声柔和却认真,“今日贸然登门,是为兄长与...”含钏顿了顿,“与秦王而来。”
福王又端了盘茶具,红泥小炉烧着红炭,红炭上放了一盏发黑的尖口茶壶。
“我们已经一个月未曾收到来自北疆的信笺了,今日祖母与儿去了尚家,昨夜询问了秦王府的长史官,尚探花与秦王也接近失联一个月。”含钏眼神落在“咕嘟咕嘟”沸腾冒泡的茶壶上,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很冷静,“身为臣子亲眷,兄长外派边陲之际,儿与家中老辈皆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但...”
水开了。
福王低头,用绒布隔热,拿起水壶的手柄,先浇在倒扣的小茶盏上。
含钏深吸一口气,扯出了一丝笑,“但仍想知道,他们的近况?是否平安?何时回京?差事办得好是不好?”
含钏挺直脊背,说话的声音渐渐宏亮,说话的腔调渐渐平顺,“将在外,家眷不得拖后腿,我们知道这个道理!只是,此次行动本就是秘密隐蔽,若他们当真为国尽忠、为君尽职了,作为家眷,我们也需心中有底才可啊!”
福王笑着点了点头,“是,是该给家眷一个交待。”
含钏长长舒了口气,福王紧跟着的后话,却让她的心高高提起。
“若是他们深陷泥浆,但朝廷顾忌大局,无法公开救援,你们就算知道,又当如何是好?”
含钏一颗心,漏跳了三分。
含钏紧紧抿住嘴角,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紧紧盯住福王,“常爷,您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福王将斟满的茶盏递给含钏,“自是想听真话。”
含钏未有一丝犹豫,目光发狠,“若兄长与秦王深陷北疆,无法自拔,而朝堂用完即弃、过河拆桥,那么,儿必当竭尽所能,收拾行装,整合一切可以整合的力量杀上北疆。朝堂不救,我们自救,朝廷不管,家眷必管——此言虽大逆不道,却为真话。含钏甘愿为这番话,付出任何代价。”
福王没想到含钏会这么回答。
更没见过,“时鲜”素来笑盈盈八方迎客的小掌柜,会露出这般神色。
隔了一会儿,福王方轻轻点头,“是,你说的,确实是真话。”
含钏埋下头,又听福王再道,“那你再说说,假话又是什么?”
“假话便是,放眼大局,以朝堂为先,隐忍等待,绝不擅自决定,搏一个听话顺从的好名声。”
含钏埋着头笑了笑,“可...这样,儿必定良心难安。”
福王听了,嘴角那抹笑一点儿也没消退下去。
皇子妃,有很多种。
大气端庄的,温婉贤淑的,深沉谋定而后动的...
这些并不是不好,这些太好了。
好得泯灭了人性与善恶,抛弃了本能与情绪,时时日日、时时刻刻戴上假面生存。
是生存,不是生活。
高处不胜寒,可高处的人也并非神。
神不需要暖意和真心,但人需要。
屏风后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福王扶住书桌站起身来,看向东南角的那扇屏风。
第三百三十五章 腌笃鲜(上)
含钏顺着福王的目光看过去。
一个颀长儒雅的身影从屏风后缓步而出。
待看清来人面目,剑眉星目,长了一双和徐慨形似的深目,脸型轮廓虽比福王小上了一圈,可大概上是一致的...
!!!
是皇帝!
含钏反应过来后,赶忙敛眉低头,“噗通”一声叩拜在地,后背一下子冒出一层薄汗,“儿京畿漕运使司贺含钏,见过圣人,圣人万福!”
“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极为沉稳,就像一池风吹不动的水。
福王让了正位,又从书几后那出一只乌金绀黑釉查建安茶盏,重新斟了一盏茶,放在几桌之上。
含钏站起身来,仍旧将头佝得低低的。
圣人怎么在这儿?
一直在屏风后听着吗?
可曾听见她说朝堂“用完即弃”“过河拆桥”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了!?
含钏膝盖一软,险些又跪了下去。
当今圣人可不是傀儡皇帝呀!一路走来,将大魏从几近灭亡带到了如今国富民安,当今圣人可谓是功不可没,一代明君啊!
明君,就意味着圣人极有威严。
往前,含钏在掖庭时便闻后宫之中无论是后妃、女使,还是管事太监均兢兢业业、从不敢有半分懈怠,梦里,含钏做秦王侧妃时,听徐慨提起过圣人几次,从徐慨的神情不难看出,他也害怕他爹,敬畏多过亲近。
由此而来,含钏对于这个只在宫宴上遥遥见过几面的“公爹”,一直以来这心里都是惧怕的。
她从未离圣人如此近过!
就在她对面!
中间隔着一张不宽的书桌!
含钏想起刚刚与福王的谈话,心里“哎哟哎哟”个不停!
悔之晚矣!悔之晚矣啊!
早知如此,她便再三斟酌用词造句啊!
福王也是!
做圆脸食客老爷爷的时候,多可爱呀!
变成福王之后,便打着圈地把她往里坑里带!
含钏别了别眼,心里直打鼓。
心里那只鼓,没打两下,含钏反倒淡定下来了——皇帝在,也好,左右话都说这份儿上了,今儿个总能拿个结果回去。
含钏情绪上的起伏,叫圣人笑了笑。
这小姑娘先是肉眼可见的惧怕,紧跟着是紧张,如今...如今双肩自然垂下,虽佝着头,可脸上的神色倒显得释然又轻松...
圣人接过茶盅,没坐下去,吹了吹热气,眼神落在茶汤上下打旋儿的茶叶。
“今儿个来求福王,谁给支的招儿呀?尚家?张家?还是你祖母?”
含钏盯着桌角,“回圣人,今儿个撒谎来求见福王殿下,全是儿一人所想,一人所为。”含钏顿了顿,“儿想着福王殿下远离朝堂,但对您忠心耿耿,更是您的兄长,对北疆一事至少有所耳闻,便胆大包天地诓骗了门房,只求得见福王殿下一面。”
圣人点了点头,把茶盅往桌上一放,手顺势背在身后,“确是胆大包天。”
含钏膝盖一哆嗦,没出息地又跪到地上了。
“朝堂派遣臣子,无论生死,都是臣子该遭受的命令。若将士出征,每户人家、每个家眷都如你所想,一旦失联,就各显神通卷起铺盖奔赴战场找人,那这仗还打不打!这圣旨还听不听?”
这话说得很重了。
是忤逆君上的重罪了!
“嘭!”
含钏重重磕了头,眼神死死盯在宝蓝绒毯上,“儿认罪!”
福王看向圣人的目光里,写满了不赞同。
圣人手往下摁了摁,示意福王稍安勿躁,再看小姑娘一颗小小的头缩在地面上,显得有些可怜,眼神向下一耷拉,轻声说,“朕听说过你。”
含钏俯在地上,没动。
“顺嫔火急火燎地要给老四找妻室,定了富康大长公主家的张氏,谁料钦天监烧了一把大火,半边的屋舍都成了灰炭。”
圣人毫无起伏的说话声不大不小,却在这封闭的湖心别院显得震耳欲聋,“老四来寻朕,说他有王妃人选了,是从宫中掖庭出去的一位女使,出身不显,出宫后开了家小食肆,倒是在北京城风生水起。他求朕准允,说今生非这位姑娘不娶。”
含钏低着头,心里像海浪拍岸一样。
徐慨同她说了,将她的存在告知了圣人...
她却不知,徐慨是这样告知的...以这样自断退路的方式。
含钏深深吸了口气。
圣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后来朕再查,勇毅侯府裴家家主与其子身亡一事,也与你与老四相关。老四素来稳重沉默,凡事从不宣诸于口,待人待事皆冷淡且有分寸。朕两次见他情绪上的起伏,都是因你。”
含钏手攥得紧紧的。
圣人的声音也默了下来。
隔了良久,才又听见圣人那毫无波澜起伏的话语。
“北疆的形势,非常不好。”
含钏猛地抬头。
“西琼部落被屠,南部在原址埋伏,意图将西琼部落的人屠尽,老四一行正好在此处,兵荒马乱之下,谁也未曾找到老四一行人的身影。南部得到消息,害怕大魏将皇子身亡的账算在自己头上,便又扣下了老二作为质子,前日龚家已在清河老家,秘密集结了千余骑兵,躲开了官府眼线赶赴北疆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