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着。
含钏有点饿了,伸手拿了块儿小杌桌上摆着的一口酥。
薛老夫人眼神一斜。
含钏懂事地将一口酥放回原处...
今儿个还是别惹老太太了...
老太太瞧上去淡定,实则将手掩在袖中,不知道怎么紧张着呢!
含钏抿抿唇。
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曹生魁梧地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您快去外院迎!宫里来人了!慈和宫的大公公!说是姓魏!”
魏?!
含钏抖了抖!
魏东来!
闻风丧胆魏东来!
宫里最有权势的、皇帝身边的红人,魏公公!
含钏提起裙裾,赶忙跟在薛老夫人身后,往外走,院落中乌压压一群人,为首的大太监穿着红袍、头戴冠帽,背着手站着,看薛老夫人与含钏出来,拱了拱手算是见面行礼。
薛老夫人敛裙垂眸行了礼。
含钏半含身得很标准漂亮。
魏公公看着含钏笑起来,“您家大小姐很是有些运道的,先头圣人在福王爷府中见了一面,回宫后就说了一句话——‘是个好姑娘’。”
含钏心像打鼓一般,擂得又重又响。
薛老夫人笑着回道,“小女放肆惊扰了圣人,回来后已因那日之事被罚禁足和抄经了。”
魏公公抬了抬眉,似笑非笑道,“您养了一双好儿孙。”不待薛老夫人回应,便广袖一抖,双手捧过一支明晃晃绣有“奉天诰命”的谕令,“曹门薛氏接旨!”
薛老夫人赶忙抬起裙子跪在地上。
含钏随着低头跪下。
“上天眷命,皇帝圣旨:朕惟太祖高皇帝之制,封建诸王必选贤女为配。朕四子秦王,年已长成,尔曹家贺氏乃漕运使司同知曹醒之妹,今特授金册,立为秦王妃。尔尚谨遵妇道,内助家邦。敬哉!”
含钏埋着头,双手紧紧贴在地上,看青石板上密密麻麻的纹路,陡然间喉头发干发涩。
魏公公把谕旨与两位等大的长方形鎏金银板扣合成的封册递与薛老夫人。
“老夫人,您接旨呀。”魏公公声音轻快。
薛老夫人如梦初醒,双手接过谕旨与封册,跪在地上,隔了片刻,才扶在童嬷嬷的手臂上起了身。
魏公公再作了个揖行礼,脸上笑意满满,“曹同知进宫去了,圣人封其为广进伯,赐丹书铁券,世代相传。另擢升尚家大公子户部侍郎一职,封广德伯。圣人许是要留曹同知用午膳,您好好准备准备晚膳,为曹同知接风洗尘罢。”
薛老夫人躬身应是。
魏公公眼睛没在含钏身上停留片刻。
可含钏始终觉得魏公公在用余光打量她。
魏东来确实在打量她。
很好奇。
皇帝亲自赐婚,倒也有过。
只是前头的端王妃、恪王妃,都是走的内命妇路子,龚皇后下的懿旨赐婚。
这头反倒成了圣人亲下圣旨赐婚。
不是他想得多,只是这情势本就不同寻常。
魏东来走出曹家后,微微侧身看了看曹府的匾额,笑了笑。
今日一过,曹家,便成了北京城里炙手可热的新星辰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鲥鱼
曹府,每个人都欢喜得如同过年节,恨不得即刻放两声爆竹,叫满京城的都来普天同庆...
含钏手撑在青石板上,跪在地上,半晌没回过神来。
刚发生了什么?
秦王妃?
秦王...妃?
刚下了一则圣旨,册封她为秦王妃?
含钏茫然地抬起头,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小双儿与水芳两大死对头暂时冰释前嫌地抱在了一起,看童嬷嬷喜极而泣,看薛老夫人沉着地站起身一边吩咐女使把大红灯笼挂满宅子外墙,一边扶住童嬷嬷井井有条地安排晚间的膳食,“...去杀一条醒哥儿素来爱吃的鲥鱼,捆两只蟹,去东郊集市找贾老板买两只肥美的蹄髈,河虾、江团、文蛤、血蛤...都去找来!”,安排完今儿个夜里的膳,又拽住了童嬷嬷安排几日后的宴请,“拟帖子!做宴席!请客人!咱们家双喜临门,要大宴四方!”
话音刚落,又觉得不对劲,又一把将童嬷嬷拽了回来,“不不不——太过打眼了,请来素日交好的人家即可!”
所有人都欢喜得像祖坟冒了青烟。
嗯...
确实也是祖坟冒了青烟。
一届民间帮会,一夕之间封了伯爵,嫁了皇子...
在外人看来,这不是祖坟上冒青烟了,是什么?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曹醒背负血海深仇,从江淮闯入北京,撇下一条命跟着去北疆闯荡,才挣下伯爷的丹书铁券,而她...
含钏轻轻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算是苦尽甘来吗?
历经前梦与今朝,不断退缩、不断试探、不断躲避、不断确认...她才真正相信徐慨对她的感情,直到听闻徐慨有可能血溅北疆,她才被激发出一股不怕死、只要他在的血气——准确地说,在她甩开福王的手,怒斥当今圣上无所作为的时候,她才陡然发觉自己对徐慨的感情。
不是感激,不是习惯,更不是不甘心。
是非他不可,唯他而是。
是如果一个人过,也能过得好好的,可如果一定要选择伴侣,只能是他。
是想到他的身边,或许会站立其他的女子,心里就像一万只鸡挠爪子一样。
含钏低下头,将刚刚深吸的那口气尽数吐了出来,手撑在膝盖上,站起身来。
胸口和脑子都有种释怀的感受。
为梦里的自己,也为梦里的徐慨。
梦里的两个人,一个拙言笨舌,一个敏感自卑,明明相爱却因身份的鸿沟渐行渐远,至死,也未曾将对方看清。
如今再来一次,她必定努力,努力谅解徐慨偶尔脑子发轴的愚蠢,努力跟上徐慨面若冰霜的脚步,努力当好..秦王妃。
含钏手攥得紧紧的,眼神中透露着坚定。
单向付出的爱无法长久。
双向奔赴的爱,才能让两个人走得更好。
...
含钏释然地中午干了两碗饭,然后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回屋练大字去了。
薛老夫人可是忙惨了。
又是让人收拾曹醒的院子,又是让人腾空中轴上一处宅子,把今儿个赐下的丹书铁券、圣谕和册封鎏金扣供奉其上,又是着人把院子和湖都打扫一遍,又是想去市集买绸子、木材好给含钏打嫁妆...
含钏练完大字过去时,正好见薛老夫人叉着腰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步,神情略显焦灼。
含钏笑起来,“您干嘛呢!”
薛老夫人摆摆手,“事儿太多了,又是你哥哥封伯,又是你被赐婚,一团麻绳,压根找不到线头在哪儿...”
说着说着,素来开阔的小老太太别过身去抹了把眼角,“我们曹家做梦都想洗干净身上的血,从你爷爷辈开始,到月娘...月娘当时已经很接近成功了,做成了皇商,只待华生或是醒哥儿考中功名,咱们曹家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薛老夫人嗓子眼里闷着哭声,再把身子侧得更厉害,不让含钏见到,“如今你哥哥光宗耀祖,你的婚事也有了着落...甚至当初沉盐事件、翻车事件都有了眉目..我是...我是当真欢喜的!”
小老太太哭得难以自已。
含钏还真没见过。
薛老夫人是个很有成算的人,年岁到了这地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情绪上的大起伏倒是很少见了。
含钏心疼地抱住薛老夫人,一下一下抚着祖母的后背。
“这是作何呢?”
一管清亮的声音响起。
含钏惊喜地回过头去。
曹醒!
哥哥回来了!
含钏仰头高呼,“哥哥!”
曹醒脱了盔甲,换了身直缀长袍,许是昨儿个特意拾掇过,脸上干干净净的,一点胡茬子都没有。
人瘦了许多,本就瘦,如今再一瘦,显得整个人看上去愈发清瘦挺拔。
精神头倒是蛮好的,眼睛贼亮,丝毫不见憔悴,和含钏十足十像的细长上挑的眉眼好像被雨水冲刷过了,原先的曹醒虽沉稳玲珑,却仍留有几分少年郎的狡黠与聪明人的自傲,如今狡黠与自傲尽数褪去,剩下的只有稳健与温和。
哦不,蒙在狠戾之上的温和。
徐慨气质的变化更明显,原先寡淡凉薄又沉默敏感,如今回来倒被磨出了几分尸山血海踏过的戾气和尖锐。
也不知尚探花有何变化。
含钏记得前年见尚探花,还是位风光霁月且春风得意的读书郎,今朝从北疆生死相搏回来,不知他有何变化...
曹醒三步并两步走,撩袍跪在薛老夫人跟前,磕了三个响头,沉声道,“我回来了,让祖母担心了!”
薛老夫人的眼泪压根止不住,拍着曹醒的手,连说了几个好,赶忙将眼泪擦拭干净,扬声吩咐,“去!去!准备汤池!服侍你们醒大郎君好好洗洗尘!把一早备下的月白蚕丝直缀拿出来!在北疆又是风餐又是露宿,哪有好日子过!?可怜我们醒哥儿,小时候在漕帮吃苦,长大了领了差事还要吃这种黄连苦...”
老太太絮絮叨叨的,片刻也停不下来。
曹醒尽是笑,老太太说啥都点头,沐浴换洗之后,带着含钏先去小祠堂给爹娘牌位上香磕头,再去给今早赐下的丹书铁券和圣谕磕头谢恩。
曹醒眼风扫到了那两方合成扣的鎏金册封印宝,脸色一下子就垮了下来。
他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趁那阎王出征,把含钏定出去!
这倒好!
他刚回来,嚯哟!赐婚的圣旨就下来了!
他就交了这么一个任务给祖母。
就这么一个任务!
结果,还给办砸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鹌鹑
曹醒眼睛落在那方合扣的金册上,隔了一会儿,方长长地叹了口气。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老气横秋得像个老父亲,侧过身,无奈地同不懂事的小姑娘轻声叹道,“这金册,多少人家想要,多少人家拼了命地去抢...我却一点也不稀罕——至少,我不希望自己妹妹拿到这方金册。”
含钏头一缩,像只乖顺的鹌鹑。
曹醒笑了笑。
这丫头,装乖装顺倒是信手拈来,可心里主意打定了,就算是再劝,也劝不动。
“皇家,甚至,簪缨大族里,极少有后嗣不纳妾。有的为了子嗣,有的男人喜新厌旧,有的是各方的压力与不得不屈服的原因...越是豪门大家,后宅便越复杂。三皇子恪王迎娶正妃不过一年,后宅中已有两个侧妃,和外人不知道的通房、侍妾...当今圣人更是有一后四妃八嫔,还有数不清的美人、才人、贵人...”
爹娘死得早。
祖母也是个乐观开阔之人。
有些难听的话,只有他说给妹妹听。
“你可能接受?”
曹醒跪在爹娘的牌位前,语声丝毫没有起伏,用极为平淡的语调强迫含钏直面这些艰难的问题。
含钏身形一紧。
小祠堂中檀香袅绕,含钏深深吸了口气,心绪随着那缕袅袅的香烟渐渐平息下来。
这个问题,她当然想过。
甚至,在梦里,她的身份就是妾室。
她与徐慨的感情,她从不怀疑,带着作弊一般在梦中就有所验证的确认,与今生两人各自勇敢的助攻,她方能解开心结一头撞进去——可她再傻再天真,也不得不想到曹醒提出的那个问题。
如果徐慨纳妾,或是身边有其他的女人怎么办?
如果在她孕期,或是小日子不方便的时候,又怎么办?
如果徐慨今生在很久很久之后遇到了一个他更为倾心的人,她又该怎么办?
含钏轻轻抬头,声音平缓得和曹醒如出一辙,“我不能接受。”
曹醒微微颔首,示意妹妹继续说下去。
“如果如你所说,发生了这样的情形,从今以后,我只是秦王妃。”
含钏笑了笑,“我有钱,有宅子,有私产,有爱好,有手艺,甚至有祖母为我买下的万亩良田与庄子,我还有曹家,还有爱我的哥哥,疼惜我的祖母,一心一意维护我的小双儿和钟嬷嬷,还有白爷爷,还有拉提和崔二...甚至还有手帕交——你不知道吧,尚家姑娘和户部尚书左家的孙女如今与我可好了,我们还一起淹过人...打过人...撒过谎...捉过...”
含钏求生欲极强地止住了“奸”这个字。
赶忙扯开嘴角,莞尔笑起来,争取尽快拉走曹醒的注意力。
“我会收拾好心情,当好我的秦王妃,甚至可以借由这个身份走南闯北地看一看、吃一吃——彻底放下对徐慨的依恋与情意,就像嫁给一个合适的人一样。”含钏比了个动作,在空中画了一个下垂的弧形,“徐慨其人,为人板正方直,就算最后再无情分,也不会做出极为过分的事情——看人,要看最低处。”
对于这一点,曹醒倒是认同的。
和徐慨出生入死闯一趟北疆,他承认徐慨是个爷们儿。
徐慨虽沉默寡言,时不时带了几分板正固执,可不得不说,无论是从心智、为人、处事、手腕...徐慨都不是个弱者,甚至有敏于人、先于人、优于人的某些特质,比如韧性、比如聪明、比如隐忍。
当时他们被困在西琼部落原址,马无草料,人无水源与补给。
同行的官吏想将西琼部落剩下的十来匹马杀来吃了。
徐慨不允,不仅不允,还一鞭子抽了过去,立下誓言,谁敢动西琼部落的马,就将谁当场斩立决——徐慨一双眼赤红,和马儿一样揪起地上的荒草塞进嘴里,喝早上难得的露珠,吃在荒草中四处逃窜的鼠类与虫子...
在徐慨狠戾且决断的面前,无人敢动那几匹马。
当安娘带领三千精兵杀回来救下他们时,那些鞑子看到他们身后的活马,十来个人朝他们跪下了。后来他们才知道,北疆草原上的鞑子爱马如命,身边的马很多是自己亲手接生的,他们把马看作兄弟、看作亲子、看作挚友。